白下縣府，一處安靜的書房。

窗外，巨大的夕陽正在墜落，紙糊格子往地面投下陰影后，有微涼的晚風輕輕吹過。

窗內，淡雅的宣紙墨香呼啦啦驚起，游走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沁人心脾。

白下縣主薄王度正苦惱的點著額頭，頗為無奈。

他現在十分猶豫，自己究竟是應該繼續尋找會‘起死回生之法’的仙人，還是應該把停下的法事給辦理妥當了。

正想時，寂靜中的思緒被打破，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院中奔竄而來。

循著聲音，王度抬頭看向書房門口，縣衙差役正帶著一個身穿白色道袍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眼見著年輕人手中裹成直筒的懸賞，王度忍不住滿臉愁容，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明白，這個由衙役急忙帶進屋來的年輕人，正是揭下榜單自稱仙人的人。

衙役快步上前，躬身俯向王度耳邊。

王度一面聽著，一面強打精神對著年輕人十分敷衍的點了點頭。

這副懈怠的模樣卻不能怨他，想想整整一天里他都遇到了什么？

半路出家的和尚，不識八卦的道士，最離譜的還數那個把活人乞丐當尸體的趕尸人！

這些揭下懸賞的騙子無一例外的，都想要詐取那巨額財物。

身為縣衙主薄的王度活了一個甲子，也沒見過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的人。

所以他很痛快的送騙子們作伴冥府，還極為大方的從法事中抽出一些金元寶銀元寶燒給他們，用來額外買一碗孟婆湯洗洗豬腦子。

至于眼前衙役領進來的這個年輕人？瞧他那乳臭未干的模樣！一身白色道袍冷著臉，與其說是救苦救難的仙人菩薩，還不如說是勾魂索命的判官無常。

王度打心里覺得這個年輕人也是騙子，他甚至已經開始研究下一個騙子的模樣特征了。

此刻，衙役仍在耳邊低聲訴說，王度態度散漫的像在聽老儒生講課。

但慢慢的，王度那原本無所謂的臉上，卻爬滿了驚愕。

“你說的可是真的？”王度轉過頭，不可思議的質問衙役。

“千真萬確！”

“當真千真萬確？”

“一眼真！頂頂得真！”

王度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朝著一天之中已來了好幾次的衙役大手一揮，喝令道：

“你先下去，此事若成，便到庫房領賞。”

那衙役謝了一聲，并未直接出門，而是轉身徑直走到顧長生身邊，對著他恭敬的行了一個禮……這姿態簡直比對待王度這個主薄還要來的心誠幾分。

顧長生卻只是這么站著，并沒有任何表示，他在這房間里仿佛一個過客，對什么也不在意。

王度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禁加深了心中的猜測，他不禁暗暗想到：

自己不應該先入為主，對年輕人的仙人身份有所猜忌。

從這紙懸賞張貼以來，僅僅一天時間就有三個假扮仙人的騙子前來行騙，自己守在縣府已是煩不勝煩。

推己及人，往返于城門縣府的衙役豈不更加惱怒？想必在領這年輕人來之前，也進行了一番‘試探’。

此來復命的衙役卻少了一位，其中緣由或許……

思緒到了這里，王度心中一驚，再也不敢對外表年輕的顧長生有所輕視，連忙從座位上竄起，引著他在屋內坐下。

等到顧長生坐穩后，王度才敢緩緩歸位。

兩人就這么干坐著。顧長生沒有開口說話，王度也被他冷冽的氣勢嚇著，不敢出聲問詢。

這時間，屋里比屋外還安靜，仿佛落針可聞。

“敢問道長仙府何處？”望著眼前面無表情宛如石像的顧長生，王度終于試著打破死一樣的寂靜，艱難地開口寒暄道。

聽到這話，顧長生淡薄的臉上終于有了少許溫度，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劍南道，灌江口。”

“沒聽過啊？這等偏僻的地方也會有仙人修建道觀嗎……”

話音剛落，王度就意識到不對，不由得在心中暗罵。

只怪自己今天被那些騙子折磨的心緒萎靡，一時不小心竟下意識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萬一惹這仙人發怒，別說是求得起死回生之法去救人還陽，估計連自己一條老命也保不住了。

他忐忑地望向顧長生，試探著問道，“上仙？”

顧長生沒有搭話，整個人好像頓住的石像。

別人看了倒沒什么，王度卻在心中一驚，大喊一聲不好！

他年輕時候曾到處游歷，一路走南闖北，聽到過不少怪談看到過許多異事，其中最讓他記憶深刻的，乃是一本成書于百年前貞觀年間的《大唐西域記》。

他有幸瞧見一難。

那一難，乃是道祖座下燒金銀二爐的童子所犯。

銀靈童子為困住猴王，便在取經團隊前假裝個斷腿道士，唬得那肉眼凡胎的老和尚托猴王背他一程山路。

童子與猴王談笑間元神出竅，使神通敕山神、土地，于千里之外搬來須彌峨眉泰山壓往猴王身上，這才困他一時半會兒，捉了老和尚回洞府……

現如今眼前這位少年道士，該不會也使了個替身咒脫身……其實留在眼前的早已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塊不能言語的寒冰吧？真身已赴千里之外搬山去了。

王度猛地驚出一哆嗦，他躡手躡腳的再次詢問：

“上仙，在嗎？”

“在嗎，上仙？”

“……”

就在王度幾乎嚇得要抬腿逃跑時，顧長生終于開口說道：

“這回答很正常，你不知道灌江口廟，并不怪你。”

王度悄悄的松了一口氣。

“你處在這長安城流放詩人都不會考慮的偏僻之地，不識仙道消息滯澀都很正常。”

顧長生語氣認真的說，那張淡薄的臉上不帶有一絲嘲弄。

王度：“……”

啊這，雖然他的回答禮貌而不失委婉，但我覺得他在罵人，只是沒有證據。

這外表像個少年的仙人道士似乎有些腹黑呀。

“談正事吧，”顧長生緩緩攤開那卷成直筒的懸賞，指著上面的文字朝王度發問，“你在這懸賞里所書寫的事情，可否屬實？”

“請上仙施展法術，救我家縣令老爺姬妾性命。”

聽得顧長生終于問及懸賞一事，王度激動得老臉的皺紋也紅了起來，他連忙站起身，唱了個諾：

“事成之后，那紙上所報的金銀織物一樣也不會少。”

顧長生點點頭，他沒注意到，王度低頭垂下的眼眸之中閃過一道詭異的光。

“這老施主，你也不必再試探我。”顧長生直視王度再次抬起的眼睛，笑道：

“我先前一路而來，總覺得事有蹊蹺……如今想來死去的人不應是姬妾，那姬妾只是個障眼法，真正死掉的人應是不露面的縣令才對吧？”

一時間，書房的氣氛有些微妙且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