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生獨自站立在城門懸賞下，發(fā)呆。

………………

唐歷天寶三載，晨午晴明，長空一碧。

在這樣的好天氣里，一切事物都顯得十分祥瑞喜慶。

可居住在江南東道的白下民眾，卻沾上了一件不同尋常的怪事：

縣令新娶進門的第七姬妾慘死家中。

讓人出乎意料，偌大的衙門既不捉拿兇手歸案以正法理，也不求請僧道超度以慰亡靈。

這一日是五月初三，縣府派遣衙門差役于城門處貼有懸賞：

「今縣令愛姬死于非命，特求仙人異士傳授起死回生之法術。此事玉成，當贈上黃金五十兩，白銀三百兩，錦帛二十匹」

告示張貼后，引得不少路過、進城的百姓止步停下。盡管他們大字不識，但畢竟圖個熱鬧。

在衙役悉心的解釋之下，民眾像炸開的大鍋，紛紛奔走呼號。

原本排隊進城的人并不多，可在懸賞的刺激之下，城里的人也一股腦地擠向城門口子，聲勢浩大，像決堤的黃河滾滾。

只一盞茶的功夫，城門告示外便堆滿人群。

這場景簡直令人想到千里之外的長安集市，黑壓壓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

“你說縣令到底怎么想的，人死后不入土為安，卻還想著起死回生？”

人群之中，有人好奇地發(fā)問。

“作威作福慣了唄……依我看吶，這法子便是給自己求的，想著縣令之位一世傳二世，直至千世萬世。”

另有一人壓低聲音，回了一句。

“只可惜我們不會這起死回生之法，不然那些金銀織物倒是夠我們揮霍幾輩子了。”

“又喝多了！還想著皇帝用金鋤頭種地？會這等法術的仙人，又豈會在意這些個凡間俗物？”

“沒準看上那死去的第七姬？縣令家蓄七姬啊！這可真是……”

“不可說，不可說。大伙兒還是種地去，想這些有用沒用的。”

………………

像風卷落葉般。人群來的快，去的也快。

守著告示，卻被人群擠到一旁的兩名衙役，看到這一幕也不禁扼腕嘆氣。

不是懸賞不吸引人，實在是這起死回生的條件太過苛刻，以至無人沾惹。

衙役也想著有人揭下這懸賞，畢竟人是由他們護送進縣令府邸。沒準事成以后，縣令老爺高興，也帶著他們一塊賞賜。

時間流逝，日頭漸漸毒辣。衙役們身披厚重甲胄手執(zhí)銳利兵刃，過人的負擔讓他們越發(fā)急躁難耐。

恰在這時，五月的郊外風送來喜訊。

打南邊來了個光頭和尚，他身穿破爛流丟一口鐘，手敲木魚。一面號著佛，一面揭下那閃耀金子光芒的懸賞。

“有人揭榜啦！有人揭榜啦！”

還未散走的閑人大吼一句，很快人群又聚攏圍來。

眾人好奇的打量著那名僧人。

雖然受制于自身才能無法賺得懸賞，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有好奇心。

親眼看著奇人異士如何從閻王殿將縣令寵愛的姬妾救回，也像是尖起耳朵聽了一段故事傳聞。

放在往日，似這般離奇詭秘之事，可是由詩人才子譜成傳奇志怪，再經(jīng)酒館說書人秒口傳說，這才流行在各類大小坊市，成為一段怪談佳話。

鏗鏘的兵刃碰撞聲傳來，兩名衙役一面朝人群大吼：“庶人無禮，快些退后。”一面以身翼護僧人，轉(zhuǎn)頭快步進入城中。

拐過七八條寬敞的街道，人群在縣令府邸外停了下來。

時間流逝陽光猛烈，縣府門外等候的人群口干舌燥，有人耐不住了。

一位肩抗鋤頭的中年漢子沉聲問道：“這僧人當真得了道？會那起死回生之法？”

“怎么和垂髫小兒一般無知！”人群中手持拐杖，面色紅潤氣喘吁吁的黃發(fā)老丈罵了一句，“依我看，這就是個亡命之徒！”

“這話怎么說？”

“你沒看到他頭頂血跡斑斑嗎？”黃發(fā)老丈諷笑，“前幾日我見過這僧人，那時的他還有頭發(fā)……顯然是財迷心竅，今天做了個半路出家的和尚。”

一語未了，只聽高大的圍墻內(nèi)傳來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驚得門外眾人心驚膽顫，這分明是剛才那口號佛聲的僧人在嚎叫！

沉重的大門開了，衙役臉色陰沉，手中還拿著嶄新的告示。

不久后，城門外再次貼上告示，靜待有人揭下。

………………

白下城頭頂?shù)脑撇室惶靸?nèi)足足變幻了三次，此刻日薄西山。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白下’二字的云灰色石制牌匾，在夕陽里，閃化出稻香一般的光芒。

現(xiàn)在所有人都走了，個別好事的百姓也不再圍觀。

城門口和郊外都空蕩蕩的，偌大的地界只剩下兩名衙役躲在墻角陰影下，默默守著不遠處的那貼懸賞。

“這可真是個苦差事！”其中一名衙役抱怨，他接著對同伴說道：“從那假冒僧人開始，又來了假道士……最后還有個假的趕尸人，竟帶著兩個裝扮尸體的乞丐！”

“這叫什么事？他們?nèi)菒乐鞅。土嗣徽f。倒苦著哥倆個跑來跑去，卻沒得到一丁點兒的好處！”

衙役一疊聲的抱怨。

這樣白忙活一天，甲胄下像是被灌滿生鐵一般沉重的汗水，教人渾身不自在。

“誰要是敢再來冒充仙人，干脆我們直接一刀送他去陰曹地府，也省的這該死的閻王帖張來貼去。”

兩名衙役都暗暗發(fā)下狠話。

但他們沒有注意到，懸賞下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個年輕道士。

小道士看去不過十七八歲，才過束發(fā)，未及加冠。

這時節(jié)，江南的五月天已足夠暖和。

可他身上一襲干凈的白色道袍，在夕陽照耀下生長出冰塊般的銳利，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這榜，我接了。”

顧長生雙眼直勾勾的盯著【起死回生】四個唐楷大字，像著了魔。

隨后，他拿下懸賞卷成筒狀，轉(zhuǎn)身對著愣住的衙役說，“帶我去縣府見縣令，我不認路。”

“哪來的無知小道裝大尾巴狼？竟敢冒充仙……”

衙役的話語被劍鋒截停，那直筒狀的懸賞告示像一把出鞘青鋒，點在衙役的咽喉上，頓時間血痕浮現(xiàn)隱隱作痛。

“小雜種！反了你！”另一名衙役顯然沒搞清楚狀況，眼見著同伴被制住，便拔起兵刃就朝顧長生砍來。

鏘……

顧長生一個靈巧的側(cè)身，手腕回旋，兇惡衙役手中狂舞的兵刃便被懸賞打落。

不待衙役們反應，顧長生即從腰間別著的乾坤袋里，取出一紙符箓。

他指尖捏著符箓，輕輕往空中一劃，符箓無火自燃，化成灰埃四散而開。

“你將長出豬尾巴，為你的無禮付出代價。”顧長生的話語仿佛摻著冰渣，對那逞兇的衙役喝令道。

兇惡衙役聽的這話嚇了一跳，下意識往甲胄后摸去，冷硬的觸感傳來，無事發(fā)生。

“喂……你的鼻子！”同伴驚恐的聲音顫來，衙役連忙撫手查探，哪還有什么鼻子？

這一摸，倒像兩個往內(nèi)凹陷收縮的海膽，毛絨黏濕的感覺直往鼻腔里鉆。

“道長饒我！”長出豬鼻子的衙役撲通一聲跪下，不斷對著顧長生磕頭賠罪。

一旁的衙役也連忙請求饒恕。

顧長生見他二人悔過，輕輕點了點頭，一面嘴里誦著‘無量天尊’，一面又從腰間乾坤袋摸出一紙符箓，說道：

“你既身為大唐官兵，理應秉公執(zhí)法，似剛才這般不問青紅皂白……若是放在兩晉，你這樣的人是要進鍋里煉丹爐里的，還得多費一些蜀地的姜片、辣椒去去腥味……”

“把這符箓燒成灰，沖水服下。”

“長長記性，以后對著平民百姓，記著多幾分耐心。”

顧長生一身縹緲道袍，此刻卻像個儒生一般淳淳說教。

那豬鼻衙役領了符箓，急聲道謝，一轉(zhuǎn)身掩著口鼻逃也似的走了。

“來說說這懸賞的事。我問，你答。”

眼見著其中一名衙役離去，顧長生忽然開口，對剩下的那名府兵說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五月初三。”

“縣令的妻妾逝去多久？”

“卑職只是受雇的差役，具體的事真不知道……但今天護送那些假冒仙人時，縣府隱隱有尸臭味，按這個天氣看，估計是兩天前也就是五月初一的樣子。”

“這幾天里，你可有見到縣令？”

“沒……好幾天都沒見到縣令，想是傷心過度。這些天一直是主薄管理，懸賞也是他一手負責，正好他也是縣令家的管家。”

聽到此話，顧長生微微挑了挑眉，抬手間再次從乾坤袋里摸出一紙符箓，唬得一旁的衙役捂著鼻子連聲求饒。

符箓上密密麻麻的紋路爬出一枚龜殼樣，漸漸的紙上火紅浮現(xiàn)。

這一幕像極了殷商時期的神靈祭祀細細地燒制著龜甲，根據(jù)甲背上裂開的紋路來占卜吉兇禍福。

得到了【占卜符箓】肯定的回答后，顧長生心如明鏡。

“你最后一次見縣令是什么時候？”

“大概五月……不，四月二十九。”

“可記得清楚？”

“清楚。我們這地自打圣人換了年號，打更前治安總不好，常有小偷小摸的……四月二十九那日我正好巡邏，抓了個毛賊送往縣衙，那時候縣令還在。”

顧長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帶我去縣府見主薄，我不認路。”

顧長生先前拿出的那紙符箓，占卜方向正是白下縣令的生死狀態(tài)，得到的結果……

縣令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