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年漂流:無法逃離的就業(yè)困境
- (日)小林美希
- 5509字
- 2022-04-14 15:13:38
2 經(jīng)濟恢復漸行漸遠
在中小城市,正式職員的崗位較少,想要求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更是難上加難。
被“三重工作”追趕的日日夜夜——四十三歲的信也
“安倍經(jīng)濟學只是針對電視上說的大企業(yè)的政策,我們這些‘下等人’享受不到此等恩惠。”
43歲的藤田信也的話也不無道理。他幾年前下崗,在北關東打工,靠著兼職三份工作,勉強維持生計。沒日沒夜工作的他,甚至沒時間見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他的妻子是一名護工,由于工作太過辛苦,曾一度辭職。她厭倦了看護的工作,決定再也不做了。但不久,迫于生計,她又重新回到了職場。賺的工資幾乎全部用作孩子的托兒費,她不由得覺得得不償失。
用人單位跟她說,“在這兒工作就必須值夜班”,但由于丈夫晚上要工作,沒法管孩子,她就只能自己帶孩子,無法上夜班。她應聘了好幾家看護中心,幾乎都給了她這樣的答復:“不能正常值夜班,我們就沒辦法雇傭你。”最終,夫妻二人只能有一方放棄工作。妻子考慮過在別的行業(yè)從頭干起,但由于孩子太小,很難兼顧。
信也兼職的三份工作全都是臨時性工作,商店時薪800日元,餐飲店時薪750日元,公共事業(yè)單位時薪750日元。他每天工作10至12小時,天天如此,幾乎從不休息。
算上每份工作之間的通勤時間,他幾乎是早出晚歸,回家倒頭就睡。午飯就在趕赴下一份工作的路上解決,他總是在等紅燈的時候急急忙忙地將一個飯團塞進嘴里。即便如此拼命地工作,他每月的收入也只有20萬日元左右。扣除養(yǎng)老保險金和醫(yī)療保險金后,已然所剩無幾。加之菜價上漲,水、電、煤氣費等各種費用也不斷上漲,生活頗為艱難。好在他住的是公營住宅,每月房租不到10000日元,勉強可以維持生活。
他在商店負責自行車賣場,總有顧客問他:“能騎就行,有沒有更便宜的?”價格較低的自行車銷量總是不錯。信也說:“能買得起10萬日元的電動自行車的人,大概都是在賭博機上賺到錢的吧。”
他說,觀察客人們在餐飲店里點的菜品就能大概知道當下的經(jīng)濟形勢究竟怎樣。開著高級轎車、生意人模樣的男性顧客,也只會點600日元的大份蕎麥面,幾乎不會點1200日元帶天婦羅的蕎麥面套餐。五六十歲、看上去領導模樣的客人也是如此。“在小城市的餐飲店或物流店工作,大概就能看出如今經(jīng)濟形勢的真實狀態(tài)。”信也邊說著邊打了個寒戰(zhàn)。
近年來,他越來越不關心國家的政治選舉了。
“反正不管怎樣,自民黨都會勝出,有時間去投票,還不如多干點活,多賺些錢。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了。”
信也將錢包里的3000日元買成了彩票,這是他手頭上僅有的紙幣了。他說他知道這是在孤注一擲。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攥著彩票的手,說道:“仔細想來,真是空虛啊,用僅有的這點錢,做著中獎的美夢……”
不管怎樣勞動,不管怎樣勞動,我的生活還是不能安樂:我定睛看著自己的手。(7)
信也的心境像極了曾經(jīng)的這首和歌,他走進了石川啄木的世界。如今,他回到了東北老家,在那里重新開始了生活。
因抑郁癥而走入非正式雇傭的循環(huán)——四十四歲的武志
“您44歲?在公司里,這個年紀應該差不多是個部門經(jīng)理了吧?”
中年自由職業(yè)者野村武志,只要在面試的時候聽到這種話,就知道用人單位在變相地說“我們這兒不需要你”。他越來越感受到了年齡是他求職的障礙。
武志畢業(yè)于專科學校,畢業(yè)后就職于一家旅行社。面對繁重的工作,他選擇了辭職,隨后在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藥店重新開始工作。這兩份工作都是正式雇傭。藥店,即使在經(jīng)濟不景氣的形勢下,仍然能夠保持營業(yè)額的增長。許多藥店通過設立處方藥窗口,吸引在醫(yī)院就醫(yī)后的顧客(8),除此之外,還通過增加藥品、擴充自主品牌(Private Brand,簡稱PB)來提高利潤率。藥店的這些策略逐漸奏效,這樣一來,也增加了不少就業(yè)機會。
武志勤勤懇懇地工作,終于被提拔為店長。但實際上,店長只是一個頭銜,他是一個無話語權、無決定權的徒有虛名的店長。倘若臨時有員工請假,作為店長的武志就需要頂替他出勤,這導致他幾乎沒有假期。沒成為店長之前,店里還會如實支付加班費,成為店長之后,加班費就沒有了,每月到手的薪水計算下來還不如從前。
即便如此,武志也做出了成績。他細心地留意顧客微不足道的談話,努力去了解顧客的需求,并耐心地為顧客推薦合適的藥品。比如,針對感冒的顧客,他不僅向其推薦感冒藥,還會推薦營養(yǎng)口服液;針對想要補充營養(yǎng)的顧客,他會推薦維生素口服藥。而且,藥店對面是一家皮膚科診所,有些患者看完病也會來藥店買藥。為了避免賣錯藥,他購買了有關皮膚病的書籍,自學相關知識。
武志的努力沒有白費,藥店的回頭客增多,銷售額也比上一年增加了5至10個百分點。然而不論他再怎樣努力,哪怕業(yè)績有了明顯的提升,薪水始終沒有變化。他每月的工資加上5萬日元的店長津貼,總共24萬日元左右。在店里,他仍然只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勞動力而已。
就這樣過了四年,武志的心理逐漸發(fā)生了變化。突然有一天,他看到進店的顧客,不由得感到了恐懼。
之后,只要店里來客人,他就會突然感到心像是被人揪住一樣,呼吸不暢。他難受得無法站立,只能慢慢坐在地上。他前往醫(yī)院就診,做了心電圖和超聲波檢查,并無異常。但他還是會無緣無故地感到興奮和激動,然后馬上又會變得沮喪,甚至想哭。
某天,他看到自動販賣機,控制不住地踢了幾腳,又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出現(xiàn)了問題,于是他坦率地詢問了店里的員工們。
“這段時間,你們覺得我情緒怎么樣?”
大家回答道,“沒什么精神、狀態(tài)差”“容易暴躁、生氣”。于是他又去了醫(yī)院就診,被診斷出得了抑郁癥。那時,他還遭受了上司的職權騷擾,甚至一度自暴自棄。雖然公司的社長一直幫他,但沒到半年,他還是覺得自己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從正式職員轉成非正式職員的理由
武志想,再這樣工作下去可能會死人,于是,他辭去了藥店的工作。
武志的父母是日本“成團一代”,面對辭職的兒子,他們很不理解:“抑郁癥又不是病,你就是在偷懶。”武志感到在家里待著如坐針氈,因為父母不停地數(shù)落他,并讓他“調整心態(tài)”。有一天,他暈厥了過去,幸好救護車及時趕到,把他送進了醫(yī)院。到醫(yī)院之后一周發(fā)生的事情,他甚至沒有任何記憶。
辭職一年后,武志再次開始求職,非正式雇傭的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就業(yè)冰河期,許多人就業(yè)時進了黑心企業(yè),導致精神和身體都受到了打擊,隨后又陸陸續(xù)續(xù)地選擇了辭職。他們接二連三地變成了非正式職員或無業(yè)游民,事業(yè)中斷,從此淪為中年自由職業(yè)者。武志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許多人大學畢業(yè)后得到了一份正式工作,但不幸遇到黑心企業(yè),隨后身心俱疲,不得不做非正式雇傭的工作。
勞動政策研究及研修機構發(fā)布的《有關壯年非正式雇傭勞動者工作和生活的相關調查》(2015年)顯示,以男性為例,20歲至30歲從事銷售、餐飲服務行業(yè)的人與壯年期(35歲至44歲)成為非正式雇傭勞動者的人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該研究還針對壯年期跳槽,特別是正式職員的離職和辭退情況進行了以下的調查分析。“以前的工作是否需要熬到深夜?”“雙休日是否經(jīng)常一天也不休?”“是否(因工作原因)患有某種精神或身體上的疾病?”“是否在職場受到過騷擾或侵犯?”“每周勞動時間是否超過了60小時?”對這些問題回答“是”的人,相比于回答“不是”的人,跳槽時變?yōu)榉钦焦蛡虻膸茁矢吡?.9個百分點。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參考勞動政策研究及研修機構發(fā)布的另外一份報告——《有關青年離職狀況和離職后事業(yè)發(fā)展狀況的調查》(2017年),該報告呈現(xiàn)了“辭去第一份正式雇傭工作”的青年們一年之后的發(fā)展情況。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有30%的男性及40%的女性一年后變?yōu)榉钦焦蛡颉A硗猓行院团灾卸加?0%的人進行了療休養(yǎng)。調查還顯示,正式雇傭期越短,離職后成為非正式雇傭的幾率就越高。
“周末還能休息,您可真了不起”——三十三歲的幸平
廣田幸平一直在苦惱即將邁入35歲的中年生活。
廣田幸平,33歲,居住在北海道札幌市,他一直在苦惱“是一直作為妻子的扶養(yǎng)對象(9),還是找一份兼職呢?”這是因為,他還不太清楚目前的工作究竟是否屬于正式職位,但年收入只有120萬日元左右。
社會上流傳著一種“35歲起跳槽難”的說法。35歲以下,跳槽還有希望。但在小城市,工作崗位原本就不多,找工作十分艱難,就算是35歲以下的年輕人也很難逃離自由職業(yè)者的生存狀態(tài)。
幸平畢業(yè)于北海道某知名大學,畢業(yè)后就職于一家大型旅游公司。入職后,他被派到地方的分公司工作,負責銷售。很快,他就感受到了嚴苛的工作氛圍。只要他周末休息,公司的前輩就會發(fā)郵件給他:“今天你沒來上班?您可真了不起啊!”如此一來,每個人都被逼無奈進行義務加班。比起工作效率,公司更強調工作時間,這不是黑心企業(yè)又是什么呢?
隨著入職年數(shù)的增加,公司對績效的要求也更加嚴苛。一旦業(yè)績不佳,就會被領導叫去談話,每天甚至要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聽領導訓話,就像被罰站一樣,這種做法就是典型的職權騷擾吧。
那段時間,他甚至詛咒領導生病或患上抑郁癥,但很快他察覺到自己這種心理是病態(tài)的。之后,他越來越?jīng)]有干勁兒,銷售業(yè)績停滯不前;而且只要被領導訓斥,他就會被負能量包圍。
入職第四年的某一天,他忽然眼前一片模糊,險些暈厥過去。他確信自己的身體由于精神上的壓力出現(xiàn)了問題,于是,從那一刻起,他下定決心再也不去公司了,他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跳上車子逃走了。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公司請假,也不敢接聽電話。
那一周,他都住在車里,有時會去便利店的報刊貨架前讀讀雜志,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著。他決定回到一個人住的公寓,沒想到正巧碰到公司的另一位領導(不是職權騷擾的那位)來探訪。領導向公寓管理員借了鑰匙,并說:“我很擔心你,怕你出什么意外。”之后,幸平辭職了,他說道:“我再也不想回公司工作了。”
決斷的店長和言聽計從的員工
幸平覺得自己受夠了,便憤然選擇了離開。他來到北海道,找他大學時談的女朋友。身心俱疲的他,找了一份時薪850日元的工作,他準備一邊打工,一邊多運動來平復心情。當時,他有失業(yè)保險的補貼,因此每周只需工作3至4次,每次4至5小時。看到女朋友拼命地工作,自己當起了“家庭主夫”,承擔主要的家務勞動,他又心生愧疚,于是開始了新一輪的求職。
他對于銷售工作產(chǎn)生了心理陰影,但從銷售轉為文書又談何容易。他明白,“一旦做了銷售,就要一條路走下去”,于是他在當?shù)匾患抑行偷挠∷⒐局匦抡业搅艘环菡焦蛡虻匿N售工作。這家公司對業(yè)績的要求不高,銷售對象都是老顧客,銷售方法容易上手,公司內的氛圍也比較融洽。唯一不足的是工資不高,每月到手20萬日元,年終獎也只有20萬至30萬日元。他看不到工作的未來發(fā)展前景。
女朋友的年薪有500萬日元,工作也算穩(wěn)定,但公司經(jīng)常調派職員,女朋友有可能被調派到外地。幸平今后也很有可能被外派到全國各地,因此他也擔憂,結婚之后,“兩個人如果都被外派,該如何是好呢?”就在這時,朋友向他介紹了保險行業(yè)。
朋友說未來保險行業(yè)前景可觀,建議他參加大型損害保險公司(10)為期三年的研修培訓。研修期間,公司不僅會讓員工加入社會保險,而且每月還有30萬至50萬日元的收入補貼。研修期滿后,就可以獨立開展業(yè)務,到那時,年收入1000萬日元都不在話下。“這是好機會啊!”幸平想。于是,他決定跳槽,并在研修期間與女朋友結婚了。
三年研修期滿后,某獨立經(jīng)營(11)代理店的店長對他說正在找繼承人,并邀請他加入。于是,他便進了代理店工作。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代理店雖然負擔了他的社會保險費用,但雇傭合同十分不明了,最初每月工資只有10萬日元,三個月后,店長只說了一句“每個月給你加3萬日元”。
每月的工資和工資單通常是由店長當面交給店員的,工資單上寫著扣除健康保險、養(yǎng)老保險、雇傭保險外,每月基本工資為13萬日元。明細單上的具體金額也是四舍五入的,工資當面支付,實在是太過隨意。店里也沒有銷售業(yè)績之說,上班時間極其自由,但就算業(yè)績優(yōu)秀也沒有加薪機制,所有一切全靠店長一人決斷。這樣一來,幸平連貸款都無法申請,生活費則主要依靠妻子的工資。倘若一個人生活,這點工資恐怕難以維持生計。
現(xiàn)實太過殘酷
某天,他的一位前同事找他商量建造房子的保險事宜。
前同事工作年限不如他長,如今年薪已有400萬日元,而幸平只有120萬日元。他開始懊惱:“當初如果一直在那兒工作就好了。”但是他現(xiàn)在剛有了孩子,又想,“年薪雖有400萬日元,但需前往全國各地出差,相比之下,還是這種自由的工作較好”,心中不由得五味雜陳。
幸平夫妻倆想要兩個孩子,但不知妻子何時會被公司外派。過了35歲后跳槽,在他們生活的小城市,想要再找一份比妻子如今的收入還高且穩(wěn)定的工作恐怕很難。要是妻子不得已被外派到其他地方,那幸平只能選擇一份好通融的工作。雖說如此,全職工作的話,周末工資會高一些,正是賺錢的好時機,那周末的家務勞動和照料孩子就只能依靠妻子了。
幸平為了多賺些錢,就開始了他的副業(yè)。但考慮到勞動時長和回報,他一直猶豫到底是去便利店打工,還是選擇成為妻子的扶養(yǎng)對象呢?
近年來,應聘選擇率(12)有所增加。根據(jù)《普通職業(yè)介紹狀況》(厚生勞動省)的調查,2018年8月,除去大學應屆生的應聘選擇率(包含兼職在內)為1.63,超過了泡沫經(jīng)濟破裂前1990年度1.43的應聘選擇率。雷曼事件過后的2009年,應聘選擇率一度跌至0.45,由此可以看出,當下的就業(yè)形勢有了較大的回暖。

應聘選擇率的變化曲線
但是,我們仍然需要留意的是,招聘信息中包含著大量的兼職招聘。2018年8月新登錄的應聘選擇率(13)為2.34,其中兼職人數(shù)38.28萬人,兼職以外的58.16萬人。也就是說,雖然就業(yè)形勢回暖,但正式職員的有效應聘選擇率仍然停留在1.13左右。
中小城市的情況則更加嚴峻。從各行政單位的有效應聘選擇率(按照地域劃分)來看,幸平所在的北海道,應聘選擇率只有1.23,為全國最低。2018年8月,北海道的正式職員應聘選擇率僅為0.84,遠遠低于全國1.13的平均值。
在中小城市,正式職員的崗位較少,想要求得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更是難上加難。中年自由職業(yè)者,還有作為自由職業(yè)者預備軍的年輕人,他們的數(shù)量決不在少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