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散文研究文獻論叢
- 郭英德主編
- 15245字
- 2022-04-13 17:02:06
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
歐明俊
通行的古代文章學,就是接受現代西方“純文學”觀念的古代散文理論研究,局限于“文學”體系中,就文章論文章,或將文章學理解為寫作學、辭章學、修辭學、技法學。古代文章學有其獨特的內在規定性,絕不是現代西方“文學”概念所能范圍的。古代主流觀念,文章學基本上是附屬性的,而獨立性只是相對的,筆者特別強調在學術大視野中研究古代文章學。
一、古代“文章學”界說
界說古代“文章學”,首先要界說清楚古代“文章”概念,辨明“文章”與“散文”內涵的差異。“散文”是西方文學文體四分法(散文、詩歌、戲劇、小說)的一體,就形式而言就是散體,即不押韻之文體;就內質而言是感性、抒情、藝術、審美,現代通行的是以這種西方純文學“散文”概念指稱古代相對于韻文的散體文。古代“文章”是一種非韻文文體,古人多以“文”“古文”“古文辭”(古文詞)、“辭章”(詞章)、“文辭”(文詞)等指稱散體文,而極少用“散文”概念。現代引進的西方文體概念,是“純文學”文體概念,中國古代主流文體觀念是“大文學”“雜文學”文體或“文章”文體、“文化”文體概念,“文章”文體包括所謂“應用”文體和“文學”文體,文體是實用性與審美性的統一。散體文章只是“文本”,同一篇或一部散體文,可分屬于不同學科,如《墨子》,既屬于哲學,又屬于邏輯學,又屬于文學。古代文章在“大文學”的背景下發展,這種體制可以說是“文學”,也可以是經學、史學、子學,經、史、子都可借助散體文章作為載體來表達思想。用“文章”來指稱古代“散文”,一是本土立場,本土語言,尊重歷史,尊重傳統,傳統“文章”觀念獨具民族特點,不應生搬硬套西方“純文學”散文概念;二是古代“文章”使用頻率最高。
古代文學理論著作多使用“文章”概念,但沒有一部使用“散文”概念。可以考慮,正如用“經學”而不用“哲學”命名一樣,可稱古代“文章學”,而不說古代“散文學”,如王水照《歷代文話》即采用“文章學”概念。用“文章學”這一概念,是為糾偏,強調以傳統話語來還原傳統學術的本來面目,而不完全用西方的理論來硬套,從而肢解傳統。如果用西方“純文學”散文觀念來看待古代散文史,就會發現有很多重要的文章將會被排除在外。
一般理解,所謂“文章學”,就是專門研究文章性質、功能、構造及讀寫文章的規律和方法的學問。研究古代文學的人研究古代文章學,研究散文學、寫作學、辭章學、修辭學史的人皆研究古代文章學,古代文章學與散文學、寫作學、辭章學、修辭學,含義不同,性質有別。
其實,古代文章學有廣義、狹義之分,不同學者理解的內涵不同:①古代文章理論即古代散文理論研究。②古代文章研究包括作品和批評、理論研究。③文章學是文章修辭學、技法學。④文章學就是寫作學(創作學)。⑤古代文章學只研究古代的書面語、文言文,排除白話語體文。⑥古代文章學是古文學,排除駢文和時文。⑦文章學只研究古文和駢文,排除賦,如王水照先生《歷代文話》即是如此。⑧文章學研究非韻文之學,包括古文、駢文、時文、小品和賦。⑨文章學是研究所有散文、韻文的學問,就是文學研究。同是“文章學”,名同實異,實屬于性質不同的學科,對不同的“文章學”,要具體認識,切忌籠統而論。
有學者理解的古代文章學,是文章“技術”之學,歷代“文話”大多是寫作學、修辭學和技法學,只是文章學全體的一面或幾面,文章學僅僅論“技術”,是遠遠不夠的,是淺層次的。文章學更重要的是研究文章的本質精神,真正意義上的古代文章學,絕不僅僅是文章寫作學或修辭學、技法學。最廣義的文章學,是指對非韻文的散體文章的一切問題的研究,以創作研究、文本分析、理論闡釋為中心,大體上包括文章作者學(文人學)、文章性質學、文章本原學、文章寫作學、文章修辭學、文章技法學、文章題材學、文章主題學、文章結構學、文章語言學、文章風格學、文章聲韻學、文章文體學、文章功用學、文章價值學、文章起源學、文章史學、文章鑒賞學、文章批評學、文章評點學、文章范疇學、文章編選學、文章注釋學、文章誦讀學、文章傳播學、文章接受學、文章分類學、文章文獻學、文章文化學、文章地理學、文章生態學、文章心理學、文章病理學、文章翻譯學、文章教育學、比較文章學、文章應用學、文章研究方法學,等等,這樣大體建構了古代文章學的完整體系。古代文章學是“學術”體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應將其置于學術視野中研究評價,此即筆者心目中的古代文章學。筆者強調,古代文章學不僅僅是“純文學”文體的“散文學”;同時強調,此最廣義的文章學也只是眾多文章學體系中的一種,并不是唯一“正確”的文章學,不同體系的文章學完全可以并行研究。
清末,西方學術傳入中國,學者對傳統的經、史、子、集學術分類做了重新整合,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學術分科。經、史、子、集都被歸類于“文學科”中,“辭章學”附屬于“文學科”之下,與經學、史學并列,這意味著現代“辭章學”的獨立。這里的“辭章學”與古代“文章學”實際上是對同一研究對象的不同命名,古人常將“文章”和“辭章”概念交并使用。不過,一般理解的文章學,比辭章學范疇大,文章學包括辭章學,辭章學即為狹義的文章學。
科學無國界,東西方科學沒有差別;而學術文化不一樣,東西方學術觀念差異甚大,有些甚至完全相反。文學更是如此,古代文章學真正的本質精神是“道”而非“藝”(術、技),是“道”本位而非“藝”本位,道本藝末,道體藝用,寫文章的目的是載道、明道、傳道,道是根本、靈魂,而現代引進的西方“純文學”的散文學是“藝”本位,藝本道末,甚至排斥“道”。我們研究古代文章學,不采用“散文學”概念,而選擇“文章學”概念,原因即在此,不應完全以西方“純文學”觀念為標準來看待古代文章學。中國傳統文學有其獨特內涵,獨特的話語體系,獨特的概念范疇。我們要重視傳統文學精神,重視本民族的文化特色,要有一種自信和文化“自覺”。
二、學術體系中的古代文章學
古代文章學主要依附于經、史,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要求將文章寫好,而研究如何寫好文章,就屬于文章學,文章學只是經學的一面。章學誠(1738—1801)《文史通義》中大談文章,按他的觀念,文章學也只是史學的一面。經、史、子都有文章學,文章學的獨立性只是相對的。
應在學術視野中論文章學,不應只論修辭、技術層面。上古學術,本為一整體,東周時,學術分裂,《莊子·天下》感嘆:“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注52各種學術從大“道”中分裂開來,由“合”而“分”,莊子明確指出學術分裂之弊。莊子以后,歷代學者對學術分裂有不同的認識,有的肯定,有的批評,論及文章學,多主張在學術整體中看待,在大“道”視野中看待。
蕭繹(508—555)《金樓子·立言》說:“古人之學者有二,今人之學者有四。夫子門徒,轉相師受,通圣人之經,則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于辭賦,則謂之文。今之儒,博通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總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注53“筆”即散體文章,與“學”“儒”“文”對應,蕭繹只是客觀指出學術分裂狀況,不加評論。程頤則明確指出:“今之學者歧而為三:能文者謂之文士,談經者泥為講師,唯知道者乃儒也。”注54又說:“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今之學者有三弊:一溺于文章,二牽于訓詁,三惑于異端。茍無此三者,則將何歸?必趨于道矣。”注55程頤(1033—1107)強調學問應求大“道”即整體性,而視分裂為弊端,他特別重視“儒者之學”,而輕視單純的“文章之學”,認為只有通過“儒者之學”才能復歸于大“道”學術。清魯曾煜(生卒年不詳)《穆堂別稿序》說:“古之學者出于一,今之學者出于三,曰道學也,經學也,詞學也。”注56此三分若按現代觀念,實際上只是兩分,經學和道學都是哲學,“詞學”即詞章學、文章學,作者不滿本為一體的學術分裂為三。我們發現,古人眼中的文章學,其實很多時候只是“學術”統攝下的一個子概念,只是學術整體的一面。
錢大昕(1728—1804)《味經窩類稿序》云:“嘗慨秦漢以下,經與道分,文又與經分,史家自區《儒林》《道學》《文苑》而三之。夫道之顯者謂之文,‘六經’、子、史皆至文也,后世傳《文苑》,徒取工于詞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輒嗤文章為小技,以為壯夫不為。”注57他認為道最為根本,經、道、文分裂是不對的,經、史、子本身就是“至文”,文為道之顯,批評無道之文。焦循(1763—1820)《與孫淵如觀察論考據著作書》云:“唯經學可言性靈,無性靈不可以言經學。故以經學為詞章者,董、賈、崔、蔡之流,其詞章有根柢,無枝葉。而相如作《凡將》,終軍言《爾雅》,劉珍著《釋名》,即專以詞章顯者,亦非不考究于訓故名物之際。晉宋以來,駢四儷六,間有不本于經者,于是蕭統所選,專取詞采之悅目。歷至于唐,皆從而仿之,習為類書,不求根柢,性情之正,或為之汩。是又詞章之有性靈者必由于經學,而徒取詞章者不足語此也。”注58認為經學著作便是文章,且是有根柢的文章,舍經學而言文章,只是枝葉之文,反對“詞章”的獨立性。
姚鼐(1731—1815)主張為學要兼“義理、考證、文章”三者之長,將宋儒之性道與漢儒之經義相結合、考證與文章相統一,其現實針對性十分明顯,是為了糾正“漢學”輕視“義理”和“文章”之偏。注59姚鼐《述庵文鈔序》說:“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茍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茍不善用之,則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學強識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貴也;寡聞而淺識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為考證之過者,至繁碎繳繞,而語不可了當,以為文之至美,而反以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過,而智昧于所當擇也。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為貴。而兼之中,又有害焉。豈非能盡其天之所與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難得歟?”注60姚鼐強調義理、考證、文章三者不可偏廢,然必以義理為質,而后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姚鼐又在《謝蘊山詩集序》中指斥:“矜考據者,每窒于文詞;美才藻者,或疏于稽古,士之病是久矣。”注61意在糾偏救弊。在《復秦小峴書》中,姚鼐強調指出:“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一途之中,歧分而為眾家,遂至于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勝,所取之徑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執其所能為,而齜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若如鼐之才,雖一家之長,猶未有足稱,亦何以言其兼者?天下之大,要必有豪杰興焉,盡收具美,能祛末士一偏之蔽,為群材大成之宗者。鼐夙以是望世之君子,今亦以是上陳之于閣下而已。”注62姚鼐自謙無能,呼吁“有豪杰興”,寫出義理、文章、考證三者兼備的大文章、真文章。姚鼐《敦拙堂詩集序》云:“夫文者,藝也,道與藝合,天與人一,則為文之至。”注63強調道與藝結合,天賦與學力相濟。如此各方面兼長統一,達到既調和漢學、宋學之爭,又寫出至善至美文章的目的。姚鼐所謂“義理”,主要即為儒家經義,特別是程朱理學。義理是思想內容,是道的層面;考證是基本功,屬于文獻功底;文章是文辭,屬于學術思想的表達藝術。三者是學術的三個層面,是一體三面。文章只是學術的一面,不是現代意義上獨立的“散文”或“文章”。一般認為姚鼐是站在“古文”立場來闡述其理論的,這是狹隘化的理解。其實,姚鼐是站在學術立場創立“桐城派”,開辟一條學術新路子,引導大家的學術方向。他認為,作為一個學者,要追求思想,義理屬于道,最重要,所以放在第一位,道通過文章來傳播,文章也要美,不能像漢學家那樣只知考據,文章寫得支離破碎。“桐城派”的內在特質是,文章是用來闡發宣揚程朱理學的,是為義理服務的,是末而非本,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文章與學術是種屬關系,文章是種概念或下位概念,學術是屬概念或上位概念,或者說,文章是子概念,學術是母概念,文章與學術不是一個層面。姚鼐本意絕不是認為文章包含義理、考證,而是學術包含義理、文章、考證。姚鼐是站在更高層面來論述三者的重要性,而非現在我們所理解的,僅僅是為了寫好“古文”。“文章”是“大文學”散文概念,包括古文、駢文,若僅僅將其理解為“古文”,也是狹隘的。注64陳用光(1768—1835)《姚先生行狀》說姚鼐“所著經說發揮義理,輔以考證,而一形于古文法”注65。義理、考證、古文一體,古文是為了有效地顯現和宣傳義理,也就是說,文章是依附性的,而非獨立性的。姚鼐討論的“文章”,絕對不是我們現在理解的“文學”散文,而是學術本位的文章。他認為真正的古文家,義理、考證、文章,缺一不可,其中的文章就是我們所說的文章學,它不是獨立的,只是學術的三方面之一,與義理、考證密不可分,如去除義理、考證,將文章完全獨立出來,便是輕賤了文章。我們可以看到,姚鼐的《登泰山記》《快雨堂記》等文就很好體現了他的文章特色,其中既有義理、考據,文辭也十分雅馴簡潔。
戴震(1724—1777)《與方希原書》云:“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義理,或事于制數,或事于文章。”注66戴氏欲溝通三者而使之合一,與姚鼐同,他以詞章為末,而以義理為文之大本,得圣人之道,才為得文之大本,才可成為至文。段玉裁(1735—1815)在《戴東原集序》中提到:“先生初謂天下有義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后數年又曰義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義理又何源哉?吾前言過矣。”注67戴震所謂“制數”,段玉裁易為“考核”,戴震強調義理為文章之源、文章之本。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中亦稱:“先生合義理、考核、文章為一事,知無所蔽,行無少私,浩氣同盛于孟子,精義上駕乎康成、程、朱,修辭俯視乎韓、歐。”注68三者合一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章學誠為一代通儒,更是以宏通的學術視野將文章學置于學術體系中論證評價。《與吳胥石簡》認為:“古人本學問而發為文章,其志將以明道,安有所謂考據與古文之分哉?學問、文章皆是形下之器,其所以為質者道也。彼不知道,而以文為道,以考為器,其謬不逮辨也。”注69文章、道、學問三位一體,學問為文章之本,古文與考據不可分,文章、學問都是器,寫文章的目的乃是為道,學問、文章均是為道服務的。《文史通義·原道下》云:“訓詁名物,將以求古圣之跡也,而侈記誦者,如貨殖之市矣。撰述文辭,欲以闡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宋儒起而爭之,以謂是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則欲使人舍器而言道……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于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注70強調義理、博學、文章三者合一。又《詩話》云:“學問成家,則發揮而為文辭,證實而為考據。比如人身,學問其神智也,文辭其肌膚也,考據其骸骨也,三者備而后謂之著述。”注71《與陳鑒亭論學》云:“其稍通方者,則分考訂、義理、文辭為三家,而謂各有其所長,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紛紛,出奴入主,正坐此也。”注72《與朱少白論文》中說明:“道混沌而難分,故須義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難憑,故須名數以質之;道隱晦而難顯,故須文辭以達之。三者不可有偏廢也。義理必須探索,名數必須考訂,文辭必須閑習,皆學也;皆求道之資,而非可執一端謂盡道也。”注73義理、考訂、文辭皆為“道”中之一事,亦皆是“學”中之一事,不可泥于一端以求之。章氏強調綜合會通以見其大,文章只是“道”之一面,不可離“道”而言“文”,專事文辭,以窄而深自詡者,適以自見其陋而已。
道術分裂后,互為水火,其弊也不能不有以矯之。章學誠《文史通義·博約下》說:“道欲通方,而業須專一,其說并行而不悖也……后儒途徑所由寄,則或于義理,或于制數,或于文辭,三者其大較矣。三者致其一,不能不緩其二,理勢然也。知其所致為道之一端,而不以所緩之二為可忽,則于斯道不遠矣。徇于一偏而謂天下莫能尚,則出奴入主,交相勝負,所謂物而不化者也。”注74章氏特別重視綜合會通,強調三者并行不悖。《答沈楓墀論學》云:“由風尚之所成言之,則曰考訂、詞章、義理;由吾人之所具言之,則才、學、識也。由童蒙之初啟言之,則記性、作性、悟性也。考訂主于學,詞章主于才,義理主于識,人當自辨其所長矣。記性積而成學,作性擴而成才,悟性達而為識,雖童蒙可與入德,又知斯道之不遠人矣。”注75重三者合一,但可有所側重,既博且專,既專又博。《文史通義·史德》云:“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義則夫子自謂竊取之矣。’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注76又《說林》云:“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征實存乎學。”注77又《申鄭》云:“孔子作《春秋》,蓋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孔子自謂有取乎爾。夫事即后世考據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注78義、事、文,才、學、識,義理、考據、詞章,章氏從不同角度論證,“文”對應于“才”,所以文章學也可以理解為“才情之學”,強調“文”“才”“詞章”是“道”中之一事,是“學”(學術)中之一途。又《原學下》云:“學博者長于考索,豈非道中之實積,而騖于博者,終身敝精勞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才雄者健于屬文,豈非道體之發揮?而擅于文者,終身苦心焦思以搆之,不思文之何所用也?言義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于道矣。”注79感嘆三者分裂之弊。又《言公中》感嘆:“嗚呼!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爭于文,則言可得而私矣;實不充而爭于名,則文可得而矜矣。言可得而私,文可得而矜,則爭心起而道術裂矣。”注80批評有意為文。又《史釋》云:“道不可以空銓,文不可以空著。三代以前未嘗以道名教,而道無不存者,無空理也;三代以前未嘗以文為著作,而文為后世不可及者,無空言也。”注81批評文章家的“空言”。又《詩教上》云:“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注82《周書昌別傳》云:“自學問衰而流為記誦,著作衰而競于詞章。”注83批評一味偏重辭章,痛惜文人之文興,而人才愈下,學識愈以卑污。章學誠《文學敘例》強調:“文之于學非二事也。”注84《文史通義·文理》云:“求自得于學問,固為文之根本;求無病于文章,亦為學之發揮。”注85又《答沈楓墀論學》云:“夫文非學不立,學非文不行,二者相須若左右手,而自古難兼,則才固有以自限;而有所重者,意亦有所忽也。”所以只有“攻文而仍本于學,則既可以持風氣,而他日又不致為風氣之弊”注86。強調只有文、學并重,才能成其學,也才能成其文。上述可見,章學誠反復強調在學術體系中論文章,在“道”的基礎上論文章,批評單純就文章論文章。
曾國藩(1811—1872)于《求闕齋日記》中將學術四分:“有義理之學,有詞章之學,有經濟之學,有考據之學。義理之學,即《宋史》所謂‘道學’,在孔門為德行之科;詞章之學,在孔門為言語之科;經濟之學,在孔門為政事之科;考據之學,即今世所謂漢學也,在孔門為文學之科。此四者缺一不可。”注87孔門之學: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言語”后來發展為文章之學,“文學”即著書立說的學術。曾國藩《勸學篇示直隸弟子》說:“茍通義理之學,而經濟該乎其中矣……然后求先儒所謂考據者,使吾之所見證諸古制而不謬;然后求所謂詞章者,使吾之所獲,達諸筆札而不差。”注88亦強調義理為文章之本,文章不能舍棄考據,不可舍學術而純粹言文章。
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自序》強調,“中國的學問是向來只有一尊觀念而沒有分科觀念的”,“舊時士大夫之學動則稱經、史、詞章,此其所謂統系,乃經籍之統系,非科學之統系也”。注89他的意思是,古人學術,沒有類似西方的分科觀念,是書籍的分類,而不是科學的分科。經、史、詞章三分,實際上還是統一的整體,而不是獨立的“詞章學”。與重分析、重分科的西方學術不同,中國傳統學術重視整體性,部分是整體中的部分,與整體不可分割。因而古人談文章學,是指整個學術體系中的文章學。熊十力《答鄧子琴》說:“中國舊學家向有四科之目,曰義理、考據、經濟、辭章。此四者,蓋依學人治學之態度不同與因對象不同,而異其方法之故。故別以四科,非謂類別學術可以此四者為典要也。”注90他不同意以此四科來類別學術,是基于治學不分科的傳統,認為是“舊學家”的常規認知。古人的學術整體觀、文化整體觀博大精深,我們絕不應該孤立地就文章學論文章學。
在古人正統觀念中,文章學不是獨立于學術之外的,文章學是附屬性、依附性學問,應是“學術”本位而非審美本位、藝術本位。義理之學、考證之學、文章之學,義理最重要,文章學地位在后,現在把文章學完全獨立出來進行研究,古人極少此種觀念。
當然,并不是所有義理、考證、文章三者融合的文章就一定是好文章,有時也會適得其反,畢竟這三者不同。有時候三者可融合,而有時候,文章就是文章,和義理、考證矛盾沖突,是不可融合的。文章學也有其相對獨立性,這里的文章學則接近于西方“純文學”概念下的“散文學”。
古人亦有學術分科觀念。方以智(1611—1671)《物理小識·總論》中引其父方孔炤《潛草》曰:“言義理,言經濟,言文章,言律歷,言性命,言物理,各各專科,然物理在一切中,而《易》以象數端幾格通知,及性命生死鬼神只一大物理。”注91說明方以智在晚明西方科技傳入之時,已吸收了西方學術分科觀念,認為“物理”即科學包括一切。應謙(1615—1683)《萬子充宗禮儀解序》云:“今之世,有經濟之學,有禪玄之學,有詩賦之學,有四六之學,有刑名之學,有舉業之學,而性命之學未之見也。”注92作者重駢文,不提古文,是一家之言。他把學術分為七類,其中“性命之學”是最為重要的。袁枚(1716—1797)在同漢學家爭論時,帶有文學“自覺”,認為辭章是最重要的,《散書后記》云:“辭章與考據,一主創,一主因;一憑虛而靈,一核實而滯;一恥言蹈襲,一專事依傍;一類勞心,一類勞力。二者相較,著作勝焉。且先有著作而后有書,先有書而后有考據。以故著作者,始于《六經》,盛于周秦;而考據之學,則自后漢末而始興者。”注93認為創作最重要,而考據研究注釋前人,乃因襲之學。袁枚《與程蕺園書》又說:“古文之道形而上,純以神行,雖多讀書,不得妄有摭拾,韓、柳所言功苦盡之矣。考據之學形而下,專引載籍,非博不詳,非雜不備,辭達而已,無所為文,更無所為古也。”袁枚認為:“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見長;考據家似火,非附麗于木不能有所表現。”袁枚還引經據典說:“《記》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六經》、三傳,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鄭箋、孔疏,考據之祖也,皆述者也。圣作為考據,明述為著作。形上謂之道,著作者也;形下謂之器,考據是也。”注94袁枚把學術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創作,即作者,是形而上的;另一方面,考據是述者,是形而下的。其中高下之別,他分得很清楚,他重辭章而輕考據,義理則避而不談,重視文章的獨立價值。梅曾亮(1786—1856)《答吳子敘書》云:“昔孔氏之門有善言德行,有善為說詞者,此自古大賢不能兼矣。謂言語之無事乎德行,不可也;然必以善言德行者乃得為言語,亦未可也。莊周、列御寇及戰國策士于德行何如?然豈可謂文詞之不工哉!若宋、明人所著語錄,固非可以文詞論,于德行亦未為善言者也。”注95認為作文可與宣德分開,不再將文作為德行附庸。龔自珍(1792—1841)在《阮尚書年譜第一序》中,將阮元的學術撰著分為十類:訓詁之學(音韻、文字)、校勘之學、目錄之學、典章制度之學、史學(含水、地)、金石之學、九數之學(含天文、歷算、律呂)、文章之學、性道之學、掌故之學。注96皆為清初興起的專門之學,其中不少門類還和20世紀以后建立的現代學科大同小異,文章學已從傳統學術體系中分化獨立出來。
魏晉“文學自覺”,六朝文學特別是駢文發達,文章擺脫經學獨立發展,劉勰(約465—520)的《文心雕龍》為文章學的集大成著作。獨立性的文章學在晚明又一次興盛,之后便消沉下去了,直到袁枚、鄭板橋(1693—1765),才又重視文章獨立,但和者寥寥。這些文章,與經學分離,被排斥在“道統”和“文統”之外,是不入統系的另類“文章”。縱觀古代,文章學的獨立是非主流觀念。
三、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研究的意義
論文章學,應避免就事論事,應將其置于學術大視野下來看,這樣,問題的主干和枝節,才能夠看得更清楚。如將文章學僅僅理解為文法學和修辭學,這樣就把古代文章學范圍縮小,將其重要性看輕了。
古代文章學著作不少是“入門”性質的,是寫作或鑒賞“指南”,正如真正大書法家針對小學生寫一些“入門”字帖,但是這些字帖不足以反映他的書法水平。文章學又多為應試而作,類似現在高考復習材料,但是層次極低,很少學術含金量,即使是一些名家所著,像茅坤(1512—1601)的《唐宋八大家文鈔》,也不能代表他的真實學問。因此,有深度的文章學理論,大多數應當從歷代名家單篇文章中提煉出來,這些才談得上是真正的文章學,韓、柳、歐、蘇雖沒有專門的文章學著作,但是他們的文章中表達了自己的文章理論。不少“文話”和文章選本評點,只論“技術”層面,是“技術”之學,是“末”而非“本”,不能代表真正意義上的文章學。古代文章學具有形而上、形而下的不同層面,形而上者屬于理論性質的更高層面,形而下者屬于“技術”,古代文章學有許多內容屬于形而下的“技術”層面。
清末引進西方學術分類、分科觀念,學界有不同“回應”。《京師大學堂章程》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辦學宗旨,其根本目的在于維新變法、經世致用,被稱為“無用之用”的文學自然得不到重視。1898年,《京師大學堂規條》中規定:“記誦詞章不足為學,恭行實踐乃謂之學,五經、四子書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歷萬古而常新,又如布帛菽粟不可一日離。學者果能切實敦行,國家何患無人才,何患不治平。”注97“詞章學”與體育學一樣不被視為一門學問,被極度邊緣化。梁啟超對早年自矜的“詞章”有所反思,他在《萬木草堂小學學記》中說:“詞章不能謂之學也。雖然,‘言之無文,行之而不遠’;說理論事,務求通達,亦當厝意。若夫駢儷之章、歌曲之作,以娛魂性,偶一為之,毋令溺志。西文西語,亦附此門。”注98認為學術只是研究,只是理論,應排除文章創作。1908年,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說:“文章者,必非學術者也。蓋文章非為專業而設,其所言在表揚真美,以普及凡眾之心,而非權為一方之說法……歷史一物,不稱文章。傳記(亦有入文者,此第指記疊事實者言)編年亦然。他如一切教本,以及表解、統計、方術、圖譜之屬亦不言文,以過于專業,偏而不溥也。”注99他將“學術”之文排除在“文章”之外,要求文章具有“真美”,而排除“善”,即提倡“美文”,一種“純文學”散文。陳寅恪《重刻〈元西域人華化考〉序》說:“夫義理、詞章之學及八股之文,與史學本不同物,而治其業者,又別為一類之人,可不取與共論。獨清代之經學與史學,俱為考據之學,故治其學者,亦并號為樸學之徒。”注100認為“詞章之學”根本不構成一門獨立的學問,融合不進現代西方學術的體系里。文章學從學術中獨立出來,利弊得失亦因此而生。
王水照、朱剛《三個遮蔽:中國古代文章學遭遇“五四”》指出,“五四”運動后,“雜文學”概念被“純文學”概念所代替,無法真正地把握中國文學史的民族特點,滿足中國文學史的主體性追求。感嘆“五四”以后,文言文被嚴重邊緣化,從整個社會生活中退出,并使文章學歷史中斷。注101西方的“純文學”,只重感性、抒情、語言、藝術、審美,而排斥理性、說理、思想、道德、現實、政治,而這些在中國古代,都是文學“題中之義”,文、道一體不分。我們研究古代文章學,追求的是對傳統的文章有更真切、更全面、更本質的認識。應重新認識“文學”,重新認識“散文”,文章學應回歸傳統學術體系中。應重新認識古代文章學的內在規定性,認識傳統文學的特點、靈魂、本質精神,接續傳統文化的命脈,吸納傳統文化的精髓,找到我們的文化自信。
現代散文理論和文學理論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患上了“失語癥”,喜模仿西方,整個話語體系基本上都是西方的,缺乏自己的東西。而傳統文章學內涵豐富,一些重要范疇包括文、道、體、用、心、性、氣、情、理、事、器、品、格、趣、味、韻、式、勢、法、境等,都是精髓。這些范疇都應自然地吸納到當代散文理論以及文學理論話語中,以救治“失語癥”。
不同時代、不同學者有不同的文章學體系觀念。①將文法學、修辭學當成文章學的全部,是技藝本位的文章學。南宋以來的文章學著作,大部分為舉業之學,重視修辭技巧,基本上停留于“技術”層面,這種文章學層次較低,修辭技法只是文章之末,不可棄本逐末。②文體本位(體制本位)。認為文章之體最為重要,論文章要先辨其體,張戒(生卒年不詳)《歲寒堂詩話》卷上云:“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后。”注102古人多主張嚴分文體疆界,劉祁(1203—1250)《歸潛志》強調“文章各有體,本不可相犯”注103。③載道本位。道是文章的精神、靈魂,文以載道,不然,文是等而下之的。④娛樂消遣本位。晚明小品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產物,鄭元勛(1603—1644)《媚幽閣文娛自序》說:“吾以為文不足供人愛玩,則‘六經’之外俱可燒。”注104鄭氏強調文章是用以愉悅讀者耳目、性情的。⑤審美本位,認為審美的意義大于教化,重美輕善。⑥作者本位。規定什么人寫的才是真正的文章,或者規定作者什么樣的狀態寫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文章,如言為心聲,真情實感才是文章,虛情假意就不是文章。⑦語言本位。要特定語言寫出來的才是文章,如桐城派將“文”和“言”分開,文即是現在所說的文言,言就是白話口語,這種觀念認為,口語白話不是文章,只有經過修辭加工成為書面語的才是文章。⑧學術本位。學術是最根本的,文章只是學術總體之一面,是學術的顯現,文章就是有效地將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現出來。我們應特別重視“學術”本位的文章學的學術價值。古人學術多比較零散,學者很少建構成完整的體系,無論文章、詩、詞理論,多處于一種“潛體系”狀態。因而,我們需要對古人零散的理論進行整合,從而建構起古代文章學的科學體系。
當下,文章與義理分裂,文章學就是研究如何創作,主要是修辭、技法等,研究義理,是哲學,是思想,是學術。只注重義理,枯燥乏味;過分重視文章,僅有“藝”“術”,是不夠的,沒有義理,放棄“道”,是舍本逐末。中國傳統學術觀念,創作與研究往往是一體融合的,文章學是創作與研究并重并行;當下,文章和考據分裂,考據的有幾個會創作美的文章呢?會創作文章的有幾個懂得考據呢?古代,文字、音韻、訓詁與文學一體,是不可分的;當下,語言學和文學分裂,兩者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學術分工過專過細,學者往往僅懂得某些點、線、面,其他則不懂或沒興趣,學術嚴重分裂,弊端日益顯露,這是學術的異化,是當下學術健康發展相當嚴重的問題。
重視學術視野中的古代文章學研究意義重大:①強調作者德、才、情、學、識、膽、力,都需重視,這對當代散文學和文章學建設有很大借鑒意義。②古代文章,文、言分離,現代是文、言合一,這種“合一”的合理性首先應充分肯定,但弊端日益顯露,我們應有清醒的認識。③建構現代觀念的文章學體系,應該包括語體文、白話文,觀念應開放,但是白話文應處于次要地位,這個是肯定的。④文章學是學術體系中的一部分,不應將文章和學術對立起來。⑤文章不僅求美,而且求真,求善,真善美合一。古人觀念,往往善即美,美即善,現代美善分離,純粹追求美,而排斥善,容易導致文章的形式主義、唯美主義。⑥文章不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不僅是抒情的,也是說理的。文章不僅審美,更應重視審智。⑦與現代散文“藝術”本位相比,古代文章是“道”本位,“道”是文章的精神和靈魂,道本藝末,道是體,藝是用。文源于道,能通乎古圣賢之心志,則必能盡人情物理,所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即是此理。古今觀念差異甚大,過分執著于藝術技巧而忽略文章之本質、精神,其弊甚大。⑧文章是創作,本是學術的組成部分,創作與理論相通并存,不是對立關系,學術不應排斥文章,文章也不應脫離學術。
文章學屬于學術的一面,義理、考證、文章三分,或在三者基礎上加上“經濟”四分,文章學屬于學術的三個或四個層面中的一個層面,應以宏通的學術視野,在整個學術體系中認識文章學。文章是與“經”或“義理”融為一體的,若想闡釋好義理,必定要精于文章,而文章又須以義理為根本。如論曾國藩,看他的文章,不能僅僅就事論事,他寫文章是為了“載道”,這種文章不膚淺,里面有知識,有識見,有文獻功底,文章本身寫得好,還有用、有益。顧炎武(1613—1682)《日知錄》云:“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注105有害的文章只會消磨人的意志,有益、有用才是好文章。這樣認識文章學內涵,才比較全面深刻,不能僅僅以現代“純文學”散文觀念來認識和研究古代文章。
我們有必要跳出“文章是文學”的“前理解”來認識古代文章,散體文的形式,本身卻屬于“文學”之外的“文化”,集部中許多有關經、史、子的論文,是“文化”文章,而非純粹的“純文學”散文。學科分類是現代科學發展的結果,而中國傳統文化強調整體性、綜合性,與西方的分析式文化不同。文章,本來是綜合的“大文學”,先秦諸子文章多是“至文”,后逐漸演變并分離出經學、史學、子學等。在古代學科分類的混沌狀態下,僅將文章簡單地歸類為“文學”之一體,是對古代文章的狹隘化理解。古代主流觀念認為,文章不僅是指集部之學,而且是指所有的非韻文,無論經、史、子,都可稱為文章。古文家心目中的文章,是為道服務的,這種文章觀念與現代文章觀念相差甚遠,自有其獨特價值,應充分重視。
現代學術分化、純化,文章脫離學術統系,一方面取得了獨立發展的地位,但另一方面,文章局限于“文學”本身,勢必限制了自身發展,路子越走越窄,獨立的現代“純文學”散文若只是一味純而又純,便走向末路了。若只是孤立研究文章本身,而排斥義理、考證、經濟,文章學便失去博大厚重和經世致用的重任。
周作人、林語堂等追認“擬構”了一個“純文學”散文譜系,往上追溯至王羲之的書札等六朝小品,直至明末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小品,明清之際的張岱、王思任、李漁,清代的袁枚、俞正燮、鄭板橋等人,這是現代作家在“純文學”觀念下“擬構”出來的古代文學散文新譜系,即性靈、自我、閑適、趣味、隨意、輕松、靈動、美的便是真正的散文,排斥“載道”之文。這是傳統“文統”以外的“小品”文系統,是與“載道”相反的“言志”文統,是不入傳統“文統”的另類“文統”,古今觀念完全相反。這種觀念可以說是“片面的深刻”,但這是對古代主流文章觀念的誤讀和肢解,所以有些學者對于這種散文譜系并不完全接受,比如郭預衡的《中國散文史》,小品文的比重極小。古代散文史,可以寫一部正宗“古文”史,也可以寫一部“小品”美文史。現代正統的學者,像唐文治、錢基博等,心目中的古代文章與周作人、林語堂的觀念相差甚大。
研究古代文章學,當然要有現代意識、當下關懷,但筆者更強調重回歷史現場,重回歷史語境,以古解古,在歷史語境中認識和評價文章學,研究獨具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原生態”的文章學,強調充分體認中國傳統文章學的整體性特質,對古人的整體學術觀念有起碼的尊重,反思近百年來完全采用西方學科分類帶來的學術分裂之弊,切忌完全以現代西方文學觀念、散文觀念硬套和肢解古代文章和文章學,不應只論所謂“純文學”散文,更不應只論技法,應以宏闊的學術視野研究古代文章學。古代文章學,首先是古人觀念的文章學,不只是今人觀念先行的文章學。本文強調應將歷史語境與當下語境結合起來評價古代文章學,既尊重古人,尊重傳統,又注重時代,注重創新。
整個古代,學術的“分”與“合”之爭、“專約”與“博通”之爭,文章的獨立性與依附性、純潔性與駁雜性、封閉性與開放性之爭,接連不斷,各有利弊。不同的文章學觀念,完全可以并重并行,切忌以“唯一”思維而排他。
文章學的獨立性只是相對的,就是以藝術、審美為本位,可就文章學論文章學。但在傳統主流學術觀念中,文章學依附于經學、史學,基本上不具備獨立性。古代文章學被今人層層解讀,甚至層層“誤讀”,離歷史本真狀態越來越遠。我們應將文章學還原于“歷史語境”中,置于傳統學術的總體系中進行考量,正如中醫看眼疾,必定從整體來尋求病因,而不是西方眼科就眼睛看眼睛,這是中國文化偉大的地方,應努力回復文章學的“原生態”,而不是觀念先行地孤立看待。現代通行的文章學觀念,是“文學”體系下的文章學,是抒情、藝術、審美、本位的文章學,但絕對不是唯一正確的文章學觀念,局限性十分明顯,確有深刻反思的必要。
筆者的寫作意圖只是反思學術分裂,絕不是想推翻通行文章學觀念,只是糾偏,針對的就是把文章學完全獨立出來,甚至孤立出來,單純地就文章學論文章學,客觀指出其存在的弊端。強調“學術”本位的文章學的合理性存在,強調古代文章學研究應追求會通性、整體性、綜合性,追求大視野、大格局、大境界,但絕不是主張只能如此研究文章學。同時強調,筆者的觀點只是“私見”“偏見”,同樣不是唯一正確的觀點。
附記:本文發表于王水照、侯體健主編《中國古代文章學的衍化與異形——中國古代文章學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