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曲六首(選三)1
其一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2,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3。
1 《塞下曲》:《樂府詩集》卷九十二錄入新樂府辭,并云:“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嘗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p>
2 《折柳》:即《折楊柳》,漢武帝時李延年所造新聲二十八曲之一?!稌x書·樂志》:“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乘輿以為武樂。后漢以給邊將,和帝時,萬人將軍得用之。魏晉以來,二十八解不復具存,用者有《黃鵠》《隴頭》《出關》《入關》《出塞》《入塞》《折楊柳》《黃覃子》《赤之楊》《望行人》十曲?!薄杜f唐書·音樂志》:“梁樂府有胡吹歌云:‘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p>
3 樓蘭:此指樓蘭王。《漢書·西域傳》:“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捍泥城,去陽關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P四年,大將軍霍光白遣平樂監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輕將勇敢士,赍金幣,揚言以賜外國為名。既至樓蘭,詐其王欲賜之,王喜,與介子飲,醉,將其王屏語,壯士二人從后刺殺之?!?/p>
王之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語妙而意醒豁,怨情更露。太白“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亦此意,而語較渾樸自然,含怨而未露。此因體裁與位置有所不同也。太白此篇,專為含蓄之怨,蓋重大義也。故句句寫苦寒之狀,而語語無怨言之色。太白本色,只愿為此等重大義而輕艱虞之人。詩可以怨,然怨有不同,太白詩之怨,與別家自是不同。太白寫人物,無論何時,皆有一種英氣洋溢,此太白之詩中有人也。韻律亦清妙灑落。
其三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1。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2。陣解星芒盡3,營空海霧消。功成畫麟閣4,獨有霍嫖姚5!
1 渭橋:本名橫橋,在渭水上。
2 插羽:插羽毛于檄,猶言羽檄。天驕:《漢書·匈奴傳》:“單于遣使遺漢書曰:‘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p>
3 星:昴星。古人認為昴星現是胡兵起的警示?!逗鬂h書·天文志》:“客星芒氣白為兵。”楊素《出塞》:“兵寢星芒落,戰解月輪空?!?/p>
4 麟閣:即麒麟閣。《漢書·蘇武傳》:“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麒麟閣?!?/p>
5 霍嫖姚:指漢武帝時名將霍去病。《史記·驃騎將軍傳》:“霍去病為剽姚校尉?!必庖?,后世皆作嫖姚。
大抵唐詩寫辭闕赴邊,行軍破敵,多強調其迅疾之勢。如楊炯《從軍行》、高適《燕歌行》皆如此。但太白此首筆勢如風,其飄逸之氣仍為諸家所無,最能見其本色。前四句中,每句一個動作形象,聯翩而下,極其緊密。駿馬似風,鳴鞭馳過,才說“彎弓辭漢月”,便已是“插羽破天驕”,敘述節奏之神速,令人驚訝!至“陣解”兩句,則是說匈奴已破,兵禍已解。至此奇功,朝廷自有殊恩加及。然畫于麟閣之上者,唯嫖姚將軍霍去病焉。末二句,明清注家多認為是為從軍戰士鳴不平的刺辭。然此等怨刺之風,盛于中唐以后。太白此兩句中,“獨有霍嫖姚”,雖著一“獨”字,似有微意,然實是羨美。此詩亦為一篇英雄贊歌。太白本人一生所向往者,正是此種英雄作為。所謂“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皆其自期。其歌頌霍嫖姚,亦是英雄相惜之意。陸放翁有句云:“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無人快著鞭”(《書事》),正是此種心情。古詩美刺之間,常難分別,須從作品之大體著眼,不以枝節論。
其五
塞虜乘秋下,天兵出漢家。將軍分虎竹1,戰士臥龍沙2。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3。玉關殊未入4,少婦莫長嗟。
1 虎竹:銅虎符與竹使符,前者用以發兵,后者用以征調。《漢書·文帝紀》注引應劭曰:“銅虎符第一至第五,國家當發兵,遣使者至郡合符,符合乃聽受之。竹使符者,以竹箭五枚長五寸,鐫刻篆書第一至第五?!滨U照《擬古》:“留我一白羽,將以分虎竹?!?/p>
2 龍沙:白龍堆沙漠?!逗鬂h書·班超傳贊》:“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咫尺龍沙?!崩钯t注:“蔥嶺、雪山,白龍堆沙漠也。”《漢書·西域傳》:“然樓蘭國最在東垂,近漢,當白龍堆,乏水草?!?/p>
3 劍花:劍光。
4 玉關:即玉門關。《漢書·李廣利傳》:“太初元年,以廣利為貳師將軍,發屬國六千騎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以往,期至貳師城取善馬,故號‘貳師將軍’。……往來二歲,至敦煌,士不過什一二。使使上書言:‘道遠,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戰而患饑。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罷兵,益發而復往?!熳勇勚?,大怒,使使遮玉門關,曰:‘軍有敢入,斬之?!?/p>
太白《塞下曲》六首,俱寫本題。如其一“五月天山雪”,其二“天兵下北荒”,其四“白馬黃金塞”,俱形容塞下沙場荒苦之氣,征戰之勞,及少婦懷人、征夫憶家之情,極為本色。此首開篇即言“塞虜乘秋下”,緊接“天兵出漢家”,因果蟬聯。此亦唐代邊塞詩之通常落筆法。至“將軍分虎竹,戰士臥龍沙”,一“分”字見將軍受命之重,亦如高適“天子非常賜顏色”之意;一“臥”字見戰士征途之苦,亦責以責重而命輕之義,較王翰“醉臥沙場君莫笑”,更加雅正嚴肅,所以兩句俱含重義輕生之意。接著“邊月隨弓影,胡霜拂劍花”,具體地形容沙塞征戰的艱絕之狀,苦塞之氣。一“隨”字,一“拂”字,俱貼切無比。太白詩用動詞、形容詞,不挖肝搜腎,然無不妙手天成。此詩尤善用動詞。最后兩句是延展本題,以少婦長嗟寫士子思家之切,以見征戰之久,死傷之重,可謂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太白詩,真大雅之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