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jìn)酒1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烹羊宰牛且為樂2，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3，丹丘生4，進(jìn)酒君莫停5。與君歌一曲6，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7，但愿長醉不用醒。古來圣賢皆寂寞8，惟有飲者留其名9。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10。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11，千金裘12，呼兒將出換美酒13，與爾同銷萬古愁。

1　《將進(jìn)酒》：漢鼓吹鐃歌十八曲之一。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十六：“古辭曰：‘將進(jìn)酒，乘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為言。”

2　烹羊宰牛：曹植《野田黃雀行》：“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

3　岑夫子：岑勛，此從瞿蛻園、朱金城之說，見《李白集校注》卷三按語。集中有《酬岑勛見尋就元丹丘對酒相待以詩見招》詩。或以為岑夫子乃詩人岑參，此南宋人楊齊賢之說。

4　丹丘生：即元丹丘，李白好友，集中贈詩甚多。

5　此句一作“將進(jìn)酒，杯莫停”。

6　與君：為君。鮑照《朗月行》：“為君歌一曲。”

7　饌玉：敦煌殘卷作“玉帛”，與鐘鼓對文，可從。又瞿蛻園、朱金城疑“鐘鼓”為“鼓鐘”之誤，可備一說。

8　“古來”句：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9　“惟有”句：此憤語。《晉書·張翰傳》：“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10　“陳王”二句：曹植《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陳王，指曹植，太和六年封陳王。平樂，宮觀名，在洛陽。

11　五花馬：唐人喜將駿馬鬃毛修剪成瓣以為飾，分成五瓣者，稱五花馬。又李白《相逢行》：“朝騎五花馬，謁帝出銀臺。”

12　千金裘：極名貴的皮裘。《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雙。”

13　換美酒：盧照鄰《行路難》：“金貂有時須換酒。”

此詩體段，實(shí)為勸酒之詞，太白借此以淘寫內(nèi)心無數(shù)不平之氣，消萬古之愁，而中間又以“天生我材必有用”作自我慰勵。古人詩之善敘飲酒之意者，如曹操《短歌行》：“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陶淵明《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大都是三兩語已盡。太白此篇，專寫飲酒之意而展為長篇，盡情揮灑，其詩法之與古人不同，可以見矣！

欲勸人作“烹羊宰牛” “一飲三百杯”之豪飲，則先須氣概非凡的豪邁之情，此即“人生得意須盡歡”四句所敘之情。然此豪情來于何處？來于人生易老、青春不再之深悲也，故有“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一意墊于前，而又從黃河之水奔流不復(fù)回興起。如此鋪墊作勢，都為中段出“將進(jìn)酒，杯莫停”六字。至出此六字后，又繼以歌中之歌，且不以鼓鐘饌玉為貴，愿長醉而不愿醒，倡言自古圣賢寂寞，唯飲者能留其名，數(shù)句皆為反常之語。人生困頓失意之處，須反常方能合其道，莊生所謂“畸于人而侔于天”者也，太白平生亦此流。當(dāng)時唯杜陵為知其意，所謂“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杜甫《不見》）。此等詩所敘，正為其佯狂情態(tài)也。故盡情為此蔑棄禮教、狂歌痛飲之反常語。其內(nèi)心之深悲，古今幾人能識？又嘗試而論云：太白云，“與爾同銷萬古愁”，夫有萬古奇愁，方有萬古奇情，萬古奇才，震爍萬古之奇詩！然其人必已為世所棄，乃至于世人皆欲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