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直是家里最聰明的那個。那孩子會出人頭地,如果把這樣的頭腦禁錮在骯臟的商業中,真是太浪費了;他需要的就是做自己,你們等著看吧。人們為我尋找各種借口。他們說,做一位有才華、有名氣的人的兒子,是很艱難的;他們說,多給他點兒時間,時間有的是,總有一天他會做出非同凡響的成就,等待是值得的。
我曾在學校很出色。但到了大學,便成天酗酒宿醉。我不怎么管作業,唯一會看一下作業都是在早上導師檢查之前。我會匆匆掃視一遍,然后套上件干凈的襯衣,晃悠著走去上課。再用我驚人的洞察力和獨特的思維迷惑和震驚我的導師。當然這一切都在我吃油餅和喝黑啤之前。如果他們在下午進行考試,那時候我完全清醒還沒喝醉的話,我想他們得當場給我個教授的職位。但這一切都太簡單容易了,哪怕是對一個有半點兒腦子的人來說。畢竟,偉大的詩人和哲學家寫作是為了讓人理解,他們可不是用密碼偷偷泄露國家機密的間諜。你要做的就是讀懂他們的東西,這就給了你所有考官問題的答案。如此顯而易見,就像在作弊。
最終,我因為在考場上所向披靡而不得不離開。這真是個以德報怨的好例子。我可不想走。貝洛伊薩有世界上最好的酒館和旅店,你還能在哪里找到如此值得交談或爭論的酒友們?這里的建筑是極好的,就連下雨(誠然,連綿不絕的雨)聞起來也比其他地方的要香甜。但是不行,他們說我已經把該學的東西都學完了,所以我必須回家——回到梅尊廷,世界第二大城市,那里的墻被煤煙染成了黑色,那里即便是最貧窮的人也不會挨餓,因為總有做不完的工作,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我在那里無所事事了六個月,用改善經商的建議把我可憐的哥哥煩得要死,更糟心的是,這些還都是很好的建議,卻全都來自我這個放蕩不羈鄙視貿易和工業的外行人。他禮貌地建議我去旅行,看看這個世界。錢不是問題,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能離開。
我在壓力下思維總是更活躍。當我告訴他我有個主意時,嚴格來說,我在撒謊。除非你愿意把這句話看作是自信的預測,而不是事實的陳述。
“洗耳恭聽。”他說。
這時,我確實有了一個想法:新鮮、潤澤而且令人愉悅,就像名畫里從雞蛋中誕生的女神一樣,完整且完美。我放松下來。剛才我還一無所有,但現在我全副武裝、堅不可摧,是眾多軍團的統帥。我深吸一口氣,沖他笑了笑。
“根據我們的契約,”我說,“你有權占有我的靈魂,我對此沒有異議。”
“喜聞樂見。”
“我的靈魂,”我重復道,“一個普通的、毫無價值的樣本。在正常情況下,必然會出現在你面前:一個放蕩墮落的醉鬼靈魂,犯下了傲慢、憤怒和懶惰的罪——”
他皺起眉。“注意你的說辭。”他說。
“好吧,但你不能否認這點,對吧?面對現實吧,你,或者你的同事們,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他們花錢買了本可以免費得到的東西。”
我戳到了他的痛處。“我們喜歡做事有保障,”他說,“人們總能在你最不抱希望的時候做出改變。”
“你們就是做了一筆糟糕的交易,”我重復,“你們為一個放蕩浪子付出了十年無拘無束的放縱許可。我想你們的審計員到時候對此會頗有微詞。”
他沖我笑笑,但我知道我得逞了。“啊,好吧。”他說,“那我們也付得起。”
我搖了搖頭。傲慢會惹惱人,但也會讓人聆聽。他們會想辦法抓住你的錯誤,牢牢抓住你的每一個字。“如果我父親聽到你這么說,一定會大發雷霆。”我告訴他,“你要知道,他很懂經商。無意冒犯,但很顯然你不懂。不賠不賺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而至于賠本買賣——”
“你繼續。”他說。
我能感覺到身后的東西——陰影、形狀、對光線的干擾——慢慢地向我靠近,急切地等待命令。但我之前也身處過困境。“在極少情況下,我父親曾做過一些糟糕的生意。”我說,“他總是通過逢兇化吉來挽回自己的損失,這就是為什么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商人。他過去常說,這些總是能做到的,機會總是有的,你只要通過智慧去發現它。”
他打了個哈欠,有些過于夸張。“所有這些花言巧語,”他說,“讓我覺得你的真實提案應該很差。直接說重點。讓我們不要再對你那位睿智又備受尊敬的老人過分夸贊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他。”
我有些不太高興,因為事實根本不是這樣。“恰恰相反,”我說,“他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人,我很敬佩他。你知道的事實并不是真的,是謊言。你才是偏離重點的那個,你到底想不想聽這筆交易?”
“還挺有脾氣。”他得意地笑笑。那又怎樣?我知道自己的缺點,在這種處境下,我對自己是沒什么幻想的。“請記住,是你想跟我做交易,沖我大喊大叫是沒用的。”
(正相反,那時表現出的憤怒恰恰表明了我對自己的提議是多么有信心。阿諛奉承和極端的禮貌只會顯示出軟弱。當然,他分不清措辭得體的推銷——他稱之為花言巧語——和拖延時間的區別。他顯然不是一個熟練的談判者,也不是抽屜里最鋒利的刀。)
“我們重新開始吧。”我說,“我們已經達成一致,我的靈魂是個相當差勁的獵物,幾乎不值得擁有。”
“我不覺得有那么差。”
“你過獎了。不過,讓我們假設一下,我可以替你搞到一個價值無限的靈魂來代替我那可憐的小樣本,而正常情況下,你沒希望——對不起,是根本毫無希望能得到。”我頓了頓,好讓他消化,“有興趣嗎?”
老實說,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這樣的話,我會把他騙去打牌,而不是在這里做交易。有些人,你能像讀書一樣一眼看穿。而他更像是公共建筑山墻上的鍍金碑文。“或許吧,”他沉默了許久說道,“再說詳細點兒。”
“好,”我說,“要是我能幫你弄到薩洛尼努斯,怎么樣?”
我是在大學時認識他的。他就是人們所說的特困生,或者仆從。他是個在學校里打一些雜工以換取進入課堂許可的窮孩子——在餐桌旁伺候、切胡蘿卜、清洗禮堂臺階上的嘔吐物。可憐的小家伙,活像一只落水的小狗,眼睛又圓又大,粗短的鼻子和下巴,上嘴唇有兩三根稀疏的胡須,才十九歲就已經開始禿頂了。他沒錢買酒,所以我經常請他喝,這就意味著他上班老遲到或宿醉不醒,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但慚愧地說,我覺得還挺有意思。他喝酒毫無節制,就像我抓鰻魚似的哧溜就沒了。但我教會了他像個紳士或學者那樣慢慢喝,因為在他清醒時幾乎不能把兩個詞兒串在一起,而醉酒后的他會變得十分出色。你會嘲笑他,這個小醉漢天生就很風趣,但要真跟他混在一起,那就是十倍的快樂。因為他是如此幽默詼諧,如果你喜歡夾槍帶棒、妙語連珠的諷刺的話。他談話的主題通常是關于貴族的罪惡、墮落、腐敗和既有秩序的敗壞。可悲的是,第二天早上他一個字都不記得,真是太浪費了。不過我可以,我曾在回到住處之后抄記下了不少內容,整整一本筆記本。后來我把它作為生日和耶穌升天節禮物送給了他。
現在說到點上了。當然,在我認識他之前,他就很聰明,機靈地申請了特困生補助,那時候他父親還是中邦某個地方的窮紡織工。但這些光輝的語言、流利的口才、神圣的辯論……是一直在那里嗎,封鎖在結結巴巴的舌頭和半智半愚的目光之后?或是他與生俱來的靈魂與酒精之間煉金術反應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寫作,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如果我沒把他灌成酒鬼,他還會寫這些該死的玩意兒嗎?
順便說,醉酒——我查了一下——本身并不是一種正兒八經的罪惡,它只是加重罪惡嚴重性的一個因素,是罪惡的滋生地和溫床,但喝酒本身并不是一種犯罪。理論上,只要你不做那些醉酒后幾乎都會導致的事,哪怕是把自己泡在酒里腌熟,也還是能上天堂。相反,如果它能賦予你做善事、做偉大且光榮的工作,那他們更不能因為醉酒而抓你。
“就這?”他說。
和我期待的反應不太一樣,“這還不夠?”
他仔細思考著。“薩洛尼努斯,”他說,“他是寫劇本的,對吧?”
有時候我對有些人感到絕望。“你可以這么說。是的,他是寫劇本的。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劇作家、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的創作藝術家,他或許是最偉大的人類。”
他嘲笑我。“這么有激情,”他說,“你很喜歡看劇,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