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榻前絮語
葉琮的穴道被人揭解開,他不顧全身的酸麻,高興地回頭一看,卻看見符芙和邪醫站在身后,柳臻在地上喘息著,渾身仿佛是在血水中泡過一般,染得身下的地磚都變了色。
葉琮慌忙地想去看望柳臻,邪醫出手攔住了他,叫來了門外的明正派弟子,讓其用擔架將柳臻送出去,他道:“她現下不可被隨意觸碰,但凡不慎,就一命歸西了?!?
“邪醫前輩,求你救救她?!比~琮半跪在地上哀求著。
邪醫一言不發,只是跟著擔架出去了,葉琮也想跟上前,撐著膝蓋站起來,符芙見狀給他搭了一把手,葉琮卻甩開了,“你當時分明看出來亂原劍的真假,又親手把我們送進地牢,現在裝什么好人?”
說完,葉琮一瘸一拐地邁出牢門,符芙立在原地長嘆一口氣,昨夜有弟子來報牢中之事,只是被掌門師兄攔住了,不許她去看,今晨她聽聞邪醫來了明正派,于是偷偷請他來地牢,想將二人放出去。
符芙又想到那亂原劍,她如何不知柳臻的亂原劍是真,只是……
符芙摩挲自己的一雙手,心中感嘆這都是孽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廂柳臻被送進了客房內,邪醫在其身上扎了無數針,跟著又命葉琮去煎藥。
“邪醫前輩,柳師姐這是怎么了?”葉琮眼神里滿是焦急。
邪醫不作回答,反倒說:“一個時辰給她灌一碗藥,灌足十二個時辰,少了一碗,她都沒救?!?
聞言,葉琮不再刨根問底,趕著去屋外煎藥了。
雖是連著兩天沒睡,但葉琮片刻不敢分心,除去煎藥,便是守在柳臻榻前,生怕出什么意外,直到第十二碗藥喂下去,葉琮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這時他開始思量旁的事。
他注視柳臻摘下面巾后的臉,想起這一路相處的點滴,柳臻這樣一個美艷無雙的女子,誰能把她和江湖中的木盒怪人聯系到一塊?帶著兄長的尸首獨自行走江湖,向天下第一門派的掌門復仇,這莫大的勇氣更令世間高手汗顏。
親眼見識過柳臻的強韌,再看到她如今易碎的模樣,葉琮喃喃自語,“柳臻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看你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我的心好似被剜了一刀?!?
葉琮停頓片刻,氣血涌上頭,他壯著膽子說:“雖然有些冒昧,但我應是喜歡上姑娘你了,又或許,不只是喜歡那么簡單?!?
只是葉琮說完那一刻就后悔了,生平第一次袒露心跡,他慌得心臟砰砰直跳,萬一柳臻聽見,該如何是好。
情愛這事物,著實太磨人。
葉琮還在揪著頭發懊惱自己,柳臻的嘴唇卻動了動,葉琮見了這一幕,立刻將方才的情緒扔到九霄之外,“柳師姐!柳師姐!”
但柳臻緊閉雙眼,她口中念念有詞,聲音極小,葉琮將耳朵貼近她的嘴邊,才聽清那句話,柳臻一直念叨的是“原哥哥”。
原哥哥?葉琮腦海里閃出一個名字——謝原。
謝原、柳臻,這兩人有什么關系?難不成謝原就是她口中的兄長?葉琮抽絲剝繭,將毫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審視。
那日他們從崖下一路攀登至頂,中途找到亂原劍,葉琮一直以為這是意外,可一想到柳臻對亂原極為熟稔,當初的舉動更像是有意為之,若非如此,她有幾分把握救下自己這個拖油瓶?
再者,柳臻說薛掌門殺了她兄長,是以要找他報仇,可薛歷也殺了曾經的天下第一劍客謝原,這難道也是巧合?
“不對不對,柳臻姑娘救過我幾次,我怎能這樣猜忌她!這兩個人連姓氏都不一樣,怎么會是兄妹?!比~琮使勁搖頭,在最接近謎底的那一刻收手。
突地,柳臻劇烈地咳起來,嘔出一大灘黑血,染紅了薄被。
正值邪醫推門而進,見此情景不慌反笑,“你倒是照顧得不錯,這口血吐干凈,人就沒事了?!闭f完,又消失在門口。
葉琮這次徹底松口氣,拿棉巾給柳臻一點一點擦拭血漬,手指觸碰上柳臻的唇角時,視線和柳臻對上,葉琮驚喜道:“柳師姐,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柳臻嗓子干澀,葉琮喂她喝下一口水,才緩過來,她看著葉琮滿眼紅血絲,猜想他是多日未眠、衣不解帶照顧自己,柳臻心里有些歉意。
“這幾日辛苦你了?!绷榈?。
“柳師姐不用往心里去,小事而已?!比~琮怕柳臻心生負擔,連連擺手。
“我睡的這段時間里,都發生了什么?”柳臻垂目。
葉琮絮絮叨叨從符芙帶著邪醫去牢里開始講起,一直說到自己喂了十二碗藥,唯獨隱去了他表達心意的那一段,只是柳臻的心思并不在此,她沒想到居然是符芙救了自己,何其荒誕。
“柳師姐,柳師姐。”葉琮見柳臻心不在焉,不知道她為何事苦惱。
“好在有你和邪醫前輩,不然我這條命活不到報仇了?!?
聽見這話,葉琮忍不住發問:“柳師姐,你的兄長為何被殺?”
“為何?我兄長并未冒犯薛歷分毫,僅是有些過人之處,便被薛歷妒忌,招致殺身之禍?!?
“居然是這樣,從來只聽聞薛掌門威武正派,從不知他是這樣的人。”
“欺世盜名的惡賊罷了?!绷檩p啐一口。
“那柳師姐,你之前說過你要向薛歷討回那雙手,現在可有眉目?”
想到那雙手在符芙身上,柳臻忍不住蹙眉。
葉琮誤以為自己說錯話,勾起柳臻傷心事,急忙轉移話題,“那報仇之后,柳師姐什么打算?”
柳臻以為葉琮是在擔心她當初應承過的事,于是說:“你放心,事成之后,我定讓你從此名震江湖?!?
“如果——不成呢?”
“絕無可能?!绷檎Z氣斬釘截鐵。
此話一出,葉琮泛起了難。柳臻數次受傷他都看在眼里,以她現在的傷勢,別說報仇了,連接近薛歷都是極為困難的,原本贏了起秀大會還能有一分機會,可如今這大會也沒了,他們兩人還成了階下囚,如此情形下,報仇毫無勝算。
于是葉琮心一橫,說道:“柳師姐,若是不報仇,可好?尋個僻靜的地方,好好養傷,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若是怕死,大可以離開,我絕不攔你?!?
“柳師姐,這是什么話,我怎么會怕死,我只怕——怕你會再受傷!看見你受傷的樣子,我恨不得傷在我身上!”
柳臻是多么伶俐的人兒,以前她沒在意過葉琮的種種心思,如今聽見這話,自然是明白對方心意,只是她不能……
“替我受傷?憑什么?憑你那三腳貓的工夫?那你走不到我面前就會被亂劍砍死,我還得去替你收尸?!?
“是,我是武功奇差無比,比不上你們任何一人,但是現在如果你想走,我有法子帶你走出明正山。”
見柳臻不說話,葉琮以為她被自己說服了,于是他鼓起勇氣,說:“柳臻姑娘,我知道這很唐突,我也知道自己沒那通天本事,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輩子對你好,陪你去看大好河山,或是尋個僻靜地方,從此隱居山林。”
葉琮活這么大從未說過這樣真心表白的話,他心亂如麻,等待柳臻的判決。
只是沒想到,他等來的是柳臻的一聲輕哼,“葉琮,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柳臻有才有貌,何必要委屈自己,便宜了你這個雇來的江湖殺手,你在我眼里,連看大牢的明正派弟子都不如,他們好歹會一招半式,而你,不過是個廢物。”
這是葉琮記憶里柳臻第一次喚他全名,只是這話像劍、像鞭、像一切銳利之物,將他的心蹂躪得稀巴爛,饒是他再在乎柳臻,一時之間也難以接受自己的心意被人踐踏。
“柳臻姑娘,既然如此,那我這個廢物就不耽誤你的大計,就此告辭。”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怕再晚走片刻,柳臻會看到他眼眶里的淚。
門被摔上了,房間徒留柳臻一人,靜得只能聽見她起起伏伏、或長或短的呼吸聲,那番話著實殘忍,但她不得不說。
“嘎吱”一聲,門又被打開了,柳臻以為是葉琮回來了,她抬起頭,卻發現不速之客是符芙。
第七章符芙之死
從柳臻第一次見到符芙開始,就對她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只是造化弄人,那雙她心之念之的手長在了符芙身上,那她們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
而符芙呢,她也是極為欣賞柳臻的。在江湖之中,女子總是多有不便,無論武功多高明,總有男子自恃身份欺壓她們,是以符芙苦練劍術,她想,只要她強到無人可敵,便可平等對話男子,正是如此,她比劍之時從來都是全力以赴,不肯輕敵。在起秀大會第一場比試上,她一眼便看到了柳臻那干凈利落的劍招,如同當年的自己,符芙惜才若寶,這才跳下比試場,替他們解圍,只是誰料后續種種出乎所有人想象,如今柳臻當是視她為敵吧。
符芙率先打破了沉默,“柳姑娘,你現在覺得怎么樣?”
“并無大礙,勞符女俠費心了?!?
符芙不甚在意柳臻的防備,反倒是繼續問下去,“我記得柳姑娘是關外人士,不知是哪國?”
“不過是個邊陲小國,和碎葉相比籍籍無名?!?
“那想來姑娘和師弟為了起秀大會,在路上受了不少顛簸?!?
聽到這話,符芙突然起了旁的心思,“碎葉比我家鄉廣闊許多,路途雖遙遠,但經歷的新鮮事不少,倒也不虛此行。”
“哦?姑娘都經歷了些什么事?我許久不出明正山,山外之事皆是他人告知于我?!?
“既然如此,不知符女俠是否聽過木盒怪人?”
“木盒怪人?有些印象,說此人木盒中藏有秘寶,江湖中人人都想一睹為快?!?
柳臻又問:“那符女俠以為這話有幾分真?”
符芙搖搖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知究竟。”
柳臻又言:“可我見過?!?
符芙好奇,“你見過?那木盒里藏著什么?”
“藏著一個男人的頭和他的心臟?!?
“什么?”符芙面露疑色,她沒料到會是這個答案。
“不僅如此,那還是個用劍如神的男人,被人奪走了雙手的男人,他叫謝原?!绷橐蛔忠活D說完這句話,她死死盯著符芙,不肯放過對方臉上任何一點表情。
而符芙臉色煞白,聲音有些顫巍,“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呵,我便是那個木盒怪人,也是天下第一劍客謝原的妻子,柳臻。”木盒的真相大白,原來那不是她的兄長,而是她的夫君。
聽到這話的符芙徹底癱坐在地上。
“你可還記得你的這雙手怎么來的?”柳臻慢慢從床沿站起來,步步逼近符芙。
“十年前,我夫君謝原本想退隱江湖,不料各門派不肯放過他,一路追殺,傷勢不輕??赡愕膸熜盅v貪圖名利,得知夫君到了幽山,便逼他立下生死狀,在幽山峰頂對決。那一戰薛歷以為自己贏了,但怎么會知道是夫君故意掉落山崖,為的就是死遁。”
原來十年前的糾葛,到今日還未解開,符芙摩挲著雙手,道:“師兄并非是貪圖名利才挑戰謝原,這一切皆因我起。我年輕時極愛劍術,尤其欣賞天下第一劍客,日日夜夜和師兄談起謝原,可惜那時我不知師兄心悅于我,他聽我談起別的男人醋意大發,說自己若是與謝原比試,定是勝券在握,我自是不信的,于是他說,若他能贏了謝原,便要求娶我,我被嚇了一跳,慌亂之中應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薛歷贏了之后,你并沒有嫁給他。”
“是,我的確沒有嫁給他,是因為那日對決我也在場,我躲在樹后,親眼看見謝原掉了下去,悲痛欲絕,失魂落魄月余,師兄見我用情如此之深,便再也不提娶親之事?!?
“用情之深?你的用情之深就是把我夫君的手占為己有!”符芙繼續說道:“幽山之事后,我二人尋了一處杳無人煙的山谷安頓下來,本以為我們會做一輩子的神仙眷侶,哪知薛歷三年后發現了我們的蹤跡,那日和往常別無二致,可我始終等不到夫君回來,后來我去尋他,恰好看到薛歷一劍刺穿他的胸口,在夫君尚有一絲氣息的時候,將他的雙手活活砍下!薛歷這個劊子手,他那張沾滿血的臉化成灰我都認得!那時我在孕中,行動不便,且因驚嚇過度直接昏了過去,幸得高人相救,這才撿回來一條命,但也永遠失去了我們的孩子。高人告訴我,薛歷殺我夫君,就是為了那雙為劍而生的手,普天之下,還有哪雙手會比我夫君的手更適合拿劍,但是現在這雙手,長在了你身上!”柳臻狠狠瞪視符芙,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
“對不住,真的對不住?!甭牭竭@里,符芙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流出,“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那一年我和人比劍,中了暗算被挑斷手筋,莫說拿劍,就連一張紙都握不住,我數次尋死,都被師兄救了下來,他答應我,一定讓我重新拿劍,后來他帶我去找邪醫,那時我尚且不知是要給我換手,還是謝原的手,等到我蘇醒時,一切都晚了,我如何認不出來那個我最敬仰的劍客的手,我甚至想自己砍下來還給他,但是師兄日日夜夜看守我,很久之后,我才接受了這件事?!狈經]有說,是自私的愛讓自己最終接納了這雙手,她此生雖無法和謝原并肩,但有謝原的手陪伴左右,不失為另一種圓滿,即使余生必須戴上厚厚的手套,去掩蓋駭人的真相。
柳臻不愿意多言,她將自己的劍扔在符芙身前,說:“符芙,事已至此,無需多言,我夫君的手你已拿走太久,是時候還回來了?!?
符芙沉默片刻,她緩緩站起身,露出了如釋重負般的微笑,“這些年,我用這手做了很多事,唯獨在用劍時,總感覺力不從心,想來是這手看不上我這不入流的劍術,埋沒了它的天資?!彼撊ナ痔?,露出了手原本的模樣。
符芙重重嘆了口氣,那不是遺憾,而是如釋重負,她道:“一切的錯都是因我而起,那也由我終結吧?!?
她拾起地上的劍,輕聲問:“你還會去找我師兄報仇嗎?”
柳臻不言,只是背過身,給了符芙最后一點體面。
利刃劃破血肉是無聲的,但空氣里的血腥味卻是藏不住,等柳臻再次回頭,符芙已然合眼,嘴角掛著淡笑。
那血痕出現在符芙的頸上,深約數寸。
“啪啪啪”,門外響起三道掌聲,符芙抬頭,看見邪醫從門外走進來,他絲毫不在意已然斷了氣的符芙,越過躺在地上的符芙,他對柳臻道:“你倒是膽子不下,身受重傷還敢單槍匹馬挑釁符芙,你就不怕她一招殺了你?”
柳臻搖搖頭,“她不會,自從換手之后,她便再也沒有下過山,若她是劍癡劍狂,應當早在江湖上樹敵無數,但她沒有,是以我賭她會因愧疚而死。”
“倒是聰明。”邪醫夸道。
“前輩,有一事我一直不明,薛歷當時只是想找一雙手換給他的師妹,碎葉城死牢里看管了不少會用劍的重犯,若是用他們的手,不更合適?聽了符芙剛才說的話,我思來想去,有了一個猜測?!?
“哦?什么猜測?!?
“告訴薛歷我夫君還活著的人,正是前輩你吧?!?
邪醫哈哈大笑起來,“不錯,正是老頭子我干的,怎么,你現在是想復仇?”
柳臻語氣出奇的平靜,“給符芙換手的人是你,救我的人也是你,答應讓我夫君復生的還是你。符芙和薛歷的命留不得,但前輩——只望前輩遵守你我的約定,待一切事情塵埃落定后,讓夫君復生?!痹瓉砹閯偛挪]有告訴符芙,救她的那位高人正是邪醫。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毙搬t點頭稱贊。
“若我沒猜錯,第二場比試在崖下藏了兩把假劍而后放毒的人,也是前輩你吧?!?
“哦,這你也發現了?”
“前輩行事乖戾,不囿于常理,相比于救死扶傷,你更想看到武林大亂,一如多年前挑起武林爭斗那樣,江湖平靜了太久,不是你想要的,而這次的起秀會就是最好的時機。”
“誒呀,柳臻,你說你生得這么伶俐,為何偏偏要復仇,若是和老頭子我一起戲耍人間,豈不快哉?”邪醫嘖嘖不停,語氣滿是遺憾。
柳臻不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她擦拭干凈佩劍,說:“這手想必前輩已經熟得很了,一切就交給前輩處理了。”柳臻頓了頓,又道:“如今局面到此地步,前輩若是不想好戲散了,之后還請多幫襯幫襯晚輩?!闭f完,她轉身離開。
柳臻往外走的時候,那日的情景又在腦中浮現,她昏倒之后再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邪醫,而邪醫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夫君死了,我把他的手換給了別人。”
柳臻恨得想立刻殺了他,但肚皮驟痛,她疼得在床上打滾。
跟著,邪醫又說:“哦,你肚里的孩子也沒了,真可惜,五個月了,是個女娃娃。”
柳臻看著扁下去的肚皮,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邪醫笑瞇瞇地說了第三句話,“我能讓你夫君復活,但是要拿你的命來換,你換么?”
柳臻抬頭看著邪醫,眼里的恨意滔天漸漸轉換為平靜,最終,她答應了這場不平等的交易。
第八章邪醫明證
夕陽漸落,明正山的云都被映成了詭異的血紅色,層層疊疊的,甚是駭人。
薛歷來得比柳臻想象中的快,此時她在起秀大會第一場比試的比武臺上打坐,遠處飛來一人,劍刃帶著強勁殺意,欲將柳臻一招斃命。
柳臻睜開眼,右手撐在地面,使出三成力,側著身子來了一個漂亮的右翻,正正好錯開薛歷的劍。
跟著薛歷又是招招殺意,絲毫不給柳臻喘氣的機會,情急之中,另一人將薛歷的劍擋了下來,中止這場打斗。
柳臻一看,原來是那個當時那個敢對峙薛歷的徐長老,而四周的人也漸多,將三人團團圍住。
徐長老道:“薛掌門,你這是做什么,此人不是被你關進了牢中?怎么如今出現在這里?而你還想殺了她?”
薛歷雙眼赤紅,“她在牢中重病,我師妹符芙不忍,便放她和她師弟出牢,請來邪醫醫治,不料他二人竟敢殺了我師妹,若不是心中有鬼,怎會下此毒手!”
什么!符芙死了?!
此言一出,群俠大驚,符芙在江湖上頗有威望,如今死于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異域人之手,此人還可能殘害了自己的同門,霎時間,所有的刀劍都指向了柳臻。
徐長老也不再阻攔,薛歷站在柳臻面前,叱喝道:“今日,便要你償命!”
雖勢單力薄,但柳臻毫不畏懼,她質問道:“薛歷,你口口聲聲說這一切都是我干的,你可有證據?符女俠是放了我出來,但你也說了,我身受重傷,怎么可能殺得了劍術了得的符女俠?而且我為什么不逃走,而是等著你來殺我?”
“哼,你受了傷,你那個師弟可沒有,你師弟如今不在此便是最好的證據,若是帶你一起逃,兩人必定會被捉住,不如先留你拖住一段時間,好讓他逃出生天。”
“這說辭天衣無縫,說得我都快信了。”
“還在花言巧語,我現在就送你去見閻王!”
說罷,薛歷正要動手,可人群后傳來邪醫的聲音,“誒呀,這里好熱鬧啊。”
眾人聽見了,紛紛給邪醫讓出一條道,薛歷變了臉色,邪醫此人性格古怪,突然來此一出并非好事。
“邪醫,什么風把你吹出來了?”旁人問。
“湊熱鬧嘛,我看這里人多,也想看好戲。”
“邪醫,這里可沒戲看,薛掌門正要替自己的師妹和各大門派報仇呢。”
“哦?報什么仇?”邪醫饒有興趣。
“這異域女子混入起秀會,在第二場比試的時候放出毒霧,傷了眾多門派弟子,如今更是殺了薛掌門的師妹符芙,你說這仇該不該報?”
“就這點事?那山下毒霧不是山林里起的么,至于符芙,她是自刎啊?!?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驚,兩邊說辭不一樣,該信誰?
有人說:“邪醫,江湖人人都敬重你,但這話你說了可知是什么后果?!?
邪醫嘻嘻一笑,“有什么后果是我這個老頭子受不住的?說來聽聽?!?
眾人見邪醫篤定的模樣,又說:“邪醫既然這么講,想必是有證明了,可否請邪醫說一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邪醫將手背在身后,圍著薛歷和柳臻兩人繞圈子,“這幽山多年前埋了不知道人,那崖底可攢了不少尸毒,這么多年還都沒散呢?!毙搬t朝著薛歷脖子呼出一口冷氣,“這一到晚上,山林里本來就霧氣重,自然就把尸毒帶了出來,你們這一個個的弟子哪里抗得過這經年的毒霧?!?
邪醫很滿意周圍人的神情,繼續往下說:“至于符芙,我檢查過她的傷口走向,只有她自己才能動手?!?
人群里有人發問:“就不能是別人逼她動手的?”
“有人能在明正派的地盤上逼死明正派的符芙?誰這么大本事?是這個重傷到要死的人,還是那個三腳貓工夫都不會的臭小子?”第一場比試所有人都看過,葉琮處處都要柳臻擋刀擋劍,的確不像是能殺符芙的人。
“就算這些能洗脫嫌疑,那三把假的亂原劍是怎么回事,當時這女人可是帶著一把足以以假亂真的劍來混淆視聽,這目的又是為何?”
“假的?哦,這還真不知道,我這老頭子也見過幾次亂原,知曉其中玄妙之處,不如拿出來讓我辨一辨。”在座的人里,,如非要找出一個人鑒別亂原劍真偽,邪醫定是唯一人選。
事情發展至此,薛歷再無拒絕的借口,命人去取三柄亂原劍,而此時,夕陽已然完全沉下去,明正派院內亮起數盞燈籠,照出黃色光暈。
三把劍并排放在了桌上,對應下面放了三塊牌子,寫上了找到劍的人的名字。
這三把劍外人看來并無太大區別,但是懂行的人眼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一把其實非凡,只是無人可證明這一把就是謝原的。
邪醫看了一眼亮堂的燈籠,摸著胡子不急不緩地說:“我行走江湖數十年,和各路高手們相熟,連他們身上有幾處傷口、是什么所傷都明白得一清二楚,如此說來,老頭子我認認哪把是真亂原劍倒也不難?!毙搬t的手撫過每一把劍的劍柄,細細感受每一處紋路。
“你問為什么會有三把亂原,老頭子可不清楚,我只知這亂原是名劍,它從礦石到技藝都是頂尖,來歷非凡,但還有一樁江湖人鮮有人知道的秘密,那便是——亂原劍會在月光下發光。”話音剛落,邪醫一抬手,袖口射出數支針,針四散開來,將所有燈籠熄滅,四周倏地暗了,徒留頭頂的月光,此時再看桌上的劍,只有第三把劍透著那通透的光輝,而這把劍的下面,對應的正是柳臻之名!
柳臻趁著所有人訝然之時,掙脫左右束縛,她沖至桌前,信手拿起亂原劍,劍尖直指薛歷,眾人尚來不及反應,聽到柳臻用極為認真的語氣說道:
“薛歷,如今我可洗清了冤屈,這劍既然是真的,那第二場的結果就應當作數,按照規矩,最后一場便是我和你的比試,你敢不敢應戰!”
第九章一戰成名
風靜止了,樹葉不再搖晃,燈籠又被一盞盞點亮,月光重歸黯淡,但所有人的心跳都是急促的,他們在等,等一個會給江湖帶來巨變的回答。
之前薛歷從未正眼瞧過柳臻,就連剛才要殺她時,也視她為螻蟻,可以由他擺布。
自從當上掌門后,江湖上還從未有誰敢輕易挑戰他,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除了多年不得的師妹,還不曾有什么能攔住他,一個小小的異域女子,又能算得了什么?
薛歷遣散眾人,這比武臺上就只剩他和柳臻二人,而柳臻右手執亂原劍,舊時的回憶涌上心頭。
這數年來,柳臻靠著兩件事支撐自己活下去,一是復活謝原,二是殺了薛歷。
謝原真的能活嗎?柳臻不知道,她從不知死人復生的奇事,盡管這是在碎葉,一個充滿了神話的國度,但這樣逆天而行的事情同樣駭人聽聞,是以,她需要仇恨作為支撐,讓她咬牙度過每個絕望的時刻,逼她相信那個渺茫的奇跡,直至抵達希望的前夜,而這個仇恨的對象即是薛歷。
那年薛歷不僅是砍去了謝原的雙手,他還將謝原一劍穿心,一個人沒了心便是失了所有生的可能,而柳臻和邪醫的不平等交易即是讓她以身養夫心。
邪醫將謝原殘破的心移植到柳臻身上,代價就是柳臻失去了自己的心,以及每月十五要承受因換心而帶來的五臟六腑翻涌、全身抽搐吐血之痛。
而這樣的日子,她過了七年,這七年里,她除了痛到無法動彈的那些天,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精進劍術,只待謝原的心臟治愈好后,她也有足夠實力入江湖、殺薛歷。
許是等了許久,薛歷不耐煩了,他冷哼一聲,“怎么,動彈不得了?現在可由不得你逃走?!?
柳臻擺好起式,“那就請薛掌門賜教。”
柳臻率先發起進攻,她踮腳凌空而起,在空中一個轉身,直沖薛歷面門而去,薛歷自是側身避讓,兩人堪堪錯身的那一剎那,柳臻的右手卻是將手腕一翻,劍刃貼著薛歷的右臉而過,留下一道血痕,而柳臻回他冷冷一笑。
薛歷吃痛,他抬手抹去滲出的紅血,用了十成力逼近柳臻,兩人在空中亂斗起來,兩條身影變幻極快,劍與劍之間碰撞出干脆的鏘鏘之聲,但很快,明眼人就看出來柳臻逐漸落了下風,破綻一個接一個,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
圍觀的眾人有聲音傳來,“我看這女人就是找死,她氣息不穩,武功又不如薛掌門,撐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另一人發言,“且不說她本事如何,但是這套劍法眼熟得很,莫不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劍客謝原的那套亂世劍意?”
“怎么可能,謝原那套劍術可是獨創的,也沒聽說他有弟子?!?
“非也非也,我曾有幸看過謝原親自使那套劍術,和這女子現在用的八九不離十!”
而戰斗中的薛歷也看出其中端倪,他逼停柳臻,兩人的劍刃錯開相抵,誰也不肯退讓。
“你怎么會謝原的劍法?”
“你說這是為什么。”
柳臻一記掃堂腿,踢中對方膝蓋,薛歷不及防備,讓柳臻的劍尖刺進手臂半寸。
但柳臻并沒占到多大優勢,薛歷化劍為刀,直砍柳臻脖頸,與多年前殺謝原的那招無異。
柳臻被逼退到比試臺邊沿,眼見就要墜落,薛歷說:“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天你只會是個死人?!?
前后無路,進退無門,可柳臻還想做最后一搏。
忽地,天空籠罩著嘈雜的轟鳴,仔細辨認,是萬鳥齊發的轟鳴,鬧得所有人耳朵不堪重負,幾欲流血。
葉琮來了!
趁著薛歷晃神之際,柳臻迅速退避到安全之處,而葉琮乘著鳥群而來,跌落在她周身,他不管自己是否受傷,而是趕忙去查看柳臻的情況。
“柳姑娘,你可還好?”
柳臻看他,問:“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我放心不下你?!?
葉琮的眼神太純粹,饒是柳臻,此刻也只能避開,繼續應付薛歷。
而此刻的薛歷已被重重鳥群包圍,看眼就要被淹沒,卻不知他從哪里扔出來一個火星子,頓時四周成了火海,而鳥群也紛紛攜火散去。
“柳姑娘,你就在這歇著,剩下的讓我來。”
說完,葉琮大步邁向熊熊火海之中,此時的薛歷早已殺紅了眼,渾身衣物被鳥啄得破敗不堪,失了往日風度。
“讓開,不然你們一起死。”薛歷威脅道。
“我不會讓你動柳姑娘的!”葉琮雙手握劍,明明破綻百出,但眼神異常堅定。
“呵,想死的人總是活不長。”
薛歷不再客氣,一招一式都是下了狠手,葉琮招架不住,咬著牙硬扛來者的進攻,很快二人就要打到柳臻所在之處,葉琮一反先前的躲避,竟然妄圖胸口接下這一擊,和薛歷同歸于盡。
但亂原橫插進來,挑開薛歷的劍,柳臻怒吼葉琮,“你在干什么!”
“我——打不過他,只有這種笨法子?!?
柳臻狠狠抽了葉琮一巴掌,“你給我清醒點,你是我請來的殺手,是來幫我殺薛歷的,若是你輕易死了,這輩子都是窩囊廢,絕無可能聞名江湖。”
還不待葉琮反駁,薛歷帶著滿身血氣從天而落,劍尖朝著柳臻的天靈蓋,像是要將她釘進大地。
柳臻一把推開葉琮,拋開亂原劍,用右手生生接下這一擊,劍刃穿透她整只右手,露出森森白骨。
“不!”葉琮目眥欲裂。
此時亂原劍飛回到柳臻的左手,柳臻忍著劇痛,左手使出全力,將亂原刺進薛歷的心口。
薛歷不敢置信,他看著插在胸前的劍,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你——你是——”
柳臻勉強站定,笑得燦爛極了,她說:“這是亂世劍意的最后一招,是我夫君謝原教的?!?
薛歷仿佛還想說些什么,但他喘息數口,終究未言。
明正派掌門薛歷,死了。
第十章以心換心
眼見薛歷咽了氣,柳臻再也支撐不住,任由身體后仰,意外落在葉琮懷里,葉琮雙手撫上柳臻的臉,哆哆嗦嗦,話不成句,“不,不,為什么,為什么……”
柳臻此刻笑得淡然,“我剛才騙你的,你帶著鳥群而來之時,已經成了江湖聞名的大俠了。”
“我不要當什么大俠,我去找邪醫前輩救你,他一定有辦法,一定有的?!?
邪醫適時出現在二人身后,他搖頭晃腦道:“柳臻啊柳臻,早就同你說過,你這身子不可受傷,如今傷成這樣,你那顆心臟算是前功盡棄?!?
“前輩,你答應過我的,如今怎可反悔!”柳臻左手緊捂著心口,“你聽啊,這顆心臟還好好的,它在跳,它是活的?!?
“你傷得如此重,若是要救你,須得用大量烈藥,你這顆心臟可就廢了,但也并非全然無辦法,若是活活剜走這顆心,可保它安全無恙,但這一來,你可見不到你夫君的最后一面?!毙搬t捋著胡子,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那就剜走我的心!”柳臻想都不想,就做了選擇。
“等等,你們究竟在說什么?什么剜心不剜心的,邪醫前輩你別說這種故弄玄虛的話了,先救柳姑娘再說,求求你了!”葉琮快哭出聲來。
“葉琮,我救不活了,但我有一事求你,你可還記得我們藏木盒寶藏的那個山洞,我死后,麻煩你帶著邪醫前輩去一趟,那是我此生最愛的人謝原,我如今種種復仇之舉皆是因為他?!绷榘笾?,害怕葉琮說出一個“不”字。
“什么愛人、什么木盒寶藏,我不管,我要你活著!”葉琮倔強不肯答應。
見狀,邪醫卻有了別的主意,他問葉琮,“是不是只要能救活柳臻,你什么都愿意做?”
“是!”葉琮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好,那我給你說個故事。”
劍客、追殺、換手、養心、復生,無數回憶在邪醫的口述中變得清晰起來,而聽故事的人,一個緊閉雙目,另一個則神色晦暗。
說罷,邪醫問:“柳臻也不是沒得救,但是救她就不能救她夫君,救她夫君她就得先死,難哦難哦,”邪醫畫風一轉,“但是,若把你的心給謝原,那柳臻和謝原就都能活。”
“這怎么可以!邪醫前輩!這顆心我養了許久,也不是所有人的心都能換給夫君?!绷閰柭暰芙^。
“能控百獸之人,百年難得一見,其自身體質融于萬物,才可喝令群鳥,是以他們就是最天然的藥引?!毙搬t像是在談論一味藥材,而不是一條人命。
“我不會答應的,這是你我的約定,無須牽扯旁人?!绷樗浪蓝⒅搬t,她想過依邪醫的性子,他最后會反悔,但是她不能接受拿葉琮的命來換。
“救不救你或者謝原,全看我心情,我現在偏偏要問,這臭小子是不是愿意換心。小子,你怎么想的?!?
葉琮并不回答邪醫的問話,他輕輕撫摸柳臻的面龐,用輕柔的聲音,說:“柳姑娘,從來沒告訴過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在心里裝了你,舍不得你痛,看不得你哭,更不忍心你難過?!?
這直白的感情讓柳臻呼吸一窒,又聽他道:“你與你的夫君謝原的確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誰會想拆散你們呢。何況我葉琮想出人頭地,你說我的心給了謝原,是不是也能沾光幾分?”
“葉琮,你別犯傻,這事和你無關!”
“和我有關,你的一切事我都想有關?!比~琮溫柔抱住她,嘴唇輕觸柳臻的額心。
“葉琮!你——”柳臻還沒說完,脖頸后迎來一擊,是葉琮動得手,暈過去之際,她聽得葉琮說“睡吧,睡醒了就沒事了,我這也算是報了你之前在地牢里點我穴道的仇。”
而后,柳臻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時間過了多久,柳臻不知道,也許一個時辰、一天、甚至一個月,她睫毛微微顫動,從沉睡中蘇醒,而眼前的人,是日夜思盼的謝原。
“阿臻,你醒了?!敝x原笑著,脖子上帶著可怖的疤痕,柳臻分明在他臉上看見了葉琮的神情,一如往昔。
苦澀又喜悅的淚水從柳臻的眼角滑落,浸入被衾。
等柳臻身子徹底痊愈后,夫婦二人才決定啟程回家,這時的柳臻右手已廢,凡事只能借用左手,或是謝原幫她。
他們二人著粗布衣裳,共乘一騎,走在鄉間小路上,夕陽西落,景色極美。
“打從我活過來之后,我感覺我的心好像比之前更愛你了?!?
“是嗎?讓我來聽聽?!?
柳臻耳朵靠近謝原的胸膛,仔細聆聽著那有力的跳動。
謝原一把抱住柳臻,喃喃道,“阿臻,我愛你?!?
“我也是?!?
柳臻閉上雙眼,任由淚水打濕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