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到了初冬。江南山間的草木,雖不似北方盡數凋零,卻也有了蕭蕭的味道。曾經熱鬧的歸云客棧,也慢慢進入了冬藏期,冷清了許多。
這天,天氣陰沉。超凡和紫云,像往常一樣,吃過自制早餐,便擁抱一下,然后分別,各忙各的事兒去。超凡正在談新的荒野茶山,紫云迷上了茶百戲。二人約好,事情結束,便回BJ過冬。想到BJ,有個溫暖的家,在向他們招手,便覺得幸福。
走進怡然居,紫云便聽到一陣孩童的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動聽。她笑問迎上來的青蓮,“今日有小客人?”青蓮笑道:“不算客人,是館主朋友的孩子,孩子媽媽有事,托館主代看一天?!闭闹?,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孩兒,蹣跚著跑出門,快樂地喊著“姨姨”。丹陽追出來,擔憂地喊道:“月兒,你慢點跑,小心摔著。”看到紫云,小家伙停了下來,伸開稚嫩的雙臂,要她抱抱。紫云的心都快被融化了,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孩子?她上前抱住了她,“你叫月兒?你是女孩是不是?你是誰家的娃娃?”丹陽笑了,“你問她那么多問題,她先回答哪個?好月兒,告訴姨姨,咱是個小公主。”月兒咯咯地笑著,“月兒,公主。姨姨,媽媽,美?!弊显票缓⑼恼Z言搞懵了。丹陽翻譯道:“她夸你漂亮,和她媽媽一樣漂亮?!薄八龐寢??”“你認識的,左竹西?!弊显撇桓蚁嘈抛约旱亩洌爸裎??她結婚了?”丹陽說:“是啊,結過婚,不過早離了。走,去茶室,點上剛到的茶,再細聊?!?
伴著茶香,丹陽說起竹西的遭遇來。原來,茶文化大賽時,她和呂海就在一起了。后來,大賽戛然而止,他們便回到江南,準備接手左家茶園,好好經營下去。但沒想到,到了茶山,竹西爸爸正要帶人砍掉茶樹。竹西求父親,給她兩年的時間,一定會讓茶園起死回生。竹西爸爸本也舍不得,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竹西和呂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茶園身上。后來,他們不知從哪弄來了二十萬。有了這筆錢,左家茶園,終于運轉起來了。
情況好轉后,呂海便向竹西求了婚。竹西想了想,就答應了。二人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回到茶山的家,和家人吃了一頓飯,便算結了婚。不久,竹西就懷了孕。2014年的清明前,竹西的身子越來越重,眼開臨盆在即。呂海勸她多休息,不必每天盯著,一切都有他呢。但竹西就是不放心,一直堅持盯著采茶制茶等環節。當時,竹西爸爸去城里打工,任由女兒女婿折騰,死活也不肯回來幫忙。無奈之下,只得臨時請了個制茶師傅。
呂海說,他是個炒茶高手。竹西便輕信了他。第一鍋茶出來,竹西便試了試,覺得還不錯,便稍稍放了心。接下來的幾天,她盯得實在太疲累了,便先回家去休息。一天半夜,孩子著急來報到。兩口子便匆忙下了山,去了醫院。醫生說,再晚一會兒,大人孩子都危險了。竹西醒來,看著呂海還在,就催他趕快回去,師傅一人炒茶,她不放心。
等竹西出了院,帶著月兒回到茶園。明前茶已炒制完畢,并投放到了市場上。呂海向她夸耀功勞,說炒茶師傅真是門路廣,竟然幫他們找到買主,給的價要比別家還高。竹西笑著夸他能干,便放心地帶起孩子來。
出了月子,竹西實在饞茶,就趁呂海不在,泡了一杯新茶。茶湯入口,竹西頓覺不對,這茶明顯摻了假。這是制茶大忌!她匆匆叫回呂海,生氣地問他怎么回事。呂海一嘗,不禁大聲叫起來,“上當了,上當了。”
不久,買主找上門來,要求退貨,同時在網絡上,大肆宣傳左家造假。好好的茶園,好好的希望,就這樣又陷入了困頓。呂海內疚不已,只是悶頭干活。竹西絕望之下,緊緊揪住這件事不放。本來要好的倆人,天天吵起架來。后來,吵得急了,日子根本沒法再過下去,只得離了婚。月兒歸了竹西。呂海離開江南,自此不知去向。
竹西的心涼透了,唯有看到小月兒,才會有片刻的溫暖。正在她絕望之際,方總輾轉找到了這片茶山。他想方設法,請回外出打工的左師傅,竟打造出了品牌春茶“歸”,終于挽救茶園于危局。等一切步入正軌,竹西便主動離開了茶山,去城里打零工,再也不提茶事。
紫云聽著如許的故事,不禁感慨萬千,“曾經愛茶的竹西,就這樣放下,難免讓人遺憾?!钡り栒f:“誰說不是呢?”
從怡然居回梧桐小筑,超凡已經回來了。他正在準備今日的晚飯。這段日子,紫云習慣了他在,習慣了他的手藝?!敖裉斐允裁矗俊弊显茊?。超凡回頭看她,微笑道:“餓了吧?你先歇會,炸醬面很快就好?!辈诲e,他正在和面。紫云奇怪,他出國多年,怎么會做出這么地道的炸醬面。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他。超凡摸摸她的頭,無奈地笑笑,“在國外,不想餓死,就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要幫忙嗎?”“不用,你在邊上陪我就是?!?
紫云看他忙碌,帶著幸福的笑。她說起今日見到月兒的事,又提起想要竹西幫她的事。自上次邀請她之后,紫云一直耐心地等待著。她多么希望竹西能主動找上門來,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直沒有出現。超凡說:“人各有志,不必強求。”紫云想想也對,但終究不死心。
第二天一早,紫云來到左家茶園,卻遠遠地看見超凡也在。他不是要去談荒野茶園的事么?怎么和月兒玩得如此開心?超凡高高舉起月兒,轉著圈圈。這久違的“舉高高”游戲,讓紫云想起了久遠的童年。再看軟糯糯的月兒,正咯咯地甜笑著。如果他們有了女兒,他定然是個好爸爸。紫云突然想起這個,不覺紅了臉。
竹西走到他們身邊,笑道:“又讓爸爸舉高高,快下來?!痹聝旱哪X袋搖得像撥浪鼓。竹西換成極嚴肅的臉色,月兒嘟著嘴,不舍地離開超凡,躲進媽媽懷里。整個過程,竹西的眼睛未曾須臾離開過超凡,并帶有不易察覺的熾熱。
紫云看著眼前的畫面,覺得自己像是個闖入者。一旦走入畫圖中,就會破壞如此幸福的“一家”。更令她詫異的是,月兒竟然叫超凡“爸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據丹陽所言,孩子的父親,明明是呂海啊。想到這,紫云暗責自己太過小氣,便走上前,柔聲喚了聲:“超凡!”
超凡見是紫云,又驚又喜,牽過她的手,笑道:“早知你不去怡然居,我們可一起過來,何必分開走呢。”紫云笑道:“我可沒跟蹤你,只是碰巧罷了?!痹聝嚎匆娮显?,很是興奮,伸出可愛的雙臂,叫著“姨姨”。紫云笑著從竹西懷里接過月兒,哄她玩。竹西這才平淡地說了聲:“紫云來了。”超凡跟著逗月兒,“好月兒,你喜歡姨姨,是不是?”月兒動了動可愛的小嘴,說出讓人噴飯的話來,“爸爸,喜歡姨姨。媽媽,喜歡爸爸。”這話說得紫云心咯噔了一下。竹西瞪了女兒一眼,小孩子意識到不對,便委屈地閉了嘴。恰好,左師傅過來,領走了月兒。這才稍稍緩解了尷尬。
超凡知道她們有話要說,也隨月兒離開了。竹西說:“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你別放在心上?!弊显菩α诵?,帶著一絲尷尬,“不會,月兒很可愛?!比缓?,便是一陣沉默。竹西復又不咸不淡的神情,紫云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她說:“我昨天去接月兒,聽丹陽提起了你。月兒從小缺父愛,就誤以為方總是爸爸。方總人好,不忍拂逆孩子,就認她做干女兒。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讓月兒改口……”紫云道:“有月兒這么可愛的干女兒,是超凡的福氣?!敝裎魑@了口氣,“但凡呂?!懔耍脊治颐缓??!?
紫云又談到請她加入的事。竹西猶豫了一下,說考慮考慮。這話聽在紫云的耳朵,卻是委婉的拒絕。她掩起內心的遺憾,笑著說:“也好。”若是一個人鐵了心,不再理茶事,還是不免為其難了。
竹西說:“我今天帶方總,去談一片荒野茶園,你也一起去吧?”紫云這才知道,這些日子,陪超凡談茶園的事,一直有竹西陪著。紫云心里有些吃味的同時,又覺得竹西做人有些自相矛盾,一邊表示不理茶事,一邊又陪超凡去跑茶山。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超凡估摸著她們談得差不多了,就又走了回來。三人便一起去了茶園。見到茶園主人,只需一眼,紫云便覺得他是極難纏的人。但在難纏的外表下,是對茶園入骨的愛。他怕好好的茶,被人糟踏了,才一直不肯答應與超凡簽約。紫云飲了主人的茶,由衷地贊道:“好茶!”茶園主人很是得意,就像自己珍藏的寶貝,終于遇到了慧眼之人。但紫云話鋒一轉,“好是好,只是制茶師傅稍欠功力。茶炒得有些過了,荒野味道稍顯不足。”茶園主人笑道:“姑娘,好厲害的一張嘴。這也是我遺憾的地方?!弊显埔娨训交鸷颍阍S諾道:“如果您愿意把這片茶園交給我們做,一定找最好的師傅去做。左師傅怎么樣?”茶園主人一聽,當即拍板,“如果請左師傅做,我早同意了。”不錯,左師傅的大名,沒有人不服的。竹西暗自后悔,父親這張王牌,她怎么就沒想到呢?
下山時,超凡拿著合同,戲言:“我的紫云是福星。”紫云也不推辭,“既知道我是福星,就該早讓我來?!背财娴溃澳阍趺慈詢烧Z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紫云笑道:“陪師父跑得多了,自然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領。”
聽著二人聊天,竹西根本插不進去話。她想:“如果月兒在就好了?!?
紫云覺得冷了竹西,便說:“超凡,竹西也辛苦了,要不是她前面的工作做得好,哪有今天的順利簽約?”超凡笑著說:“也對,謝謝你,竹西。”紫云趁機又勸她加入。這一次,竹西沒有直接的或委婉的拒絕。她看了一眼超凡,與對方凌厲的眼神相遇,不禁又退縮了。
送走超凡和紫云,竹西覺得十分憋悶,便下了山,直奔怡然居而來。丹陽正在上課,她便去找青蓮。青蓮看見她,忙笑著招呼著,“竹西姐來了,快嘗嘗我新研究的抹茶糕。”竹西便從精致的碟子里,挑了一塊放入嘴里,“嗯,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只是奇怪,這抹茶味道竟如此獨特?!鼻嗌徯Φ溃骸斑@就對了,我用的是恩施玉露?!敝裎鞯溃骸半y怪,難怪。”
正閑聊著,丹陽已下了課。竹西便來找她,青蓮幫她們掩上門,繼續去忙了。丹陽為她點了一盞茶,“你嘗嘗?”竹西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這也是恩施玉露?”丹陽點點頭,又勸道:“竹西,你如此懂茶,為什么不愿來幫我呢?就算不愿來我這兒,也不該拒絕紫云的邀請?!敝裎鞅緛淼剿@兒,想要靜靜心的,卻又被她攪亂了。
丹陽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不該你的,還是不要奢望的好?!敝裎骺嘈Φ溃骸拔冶揪筒簧萃?,只求能偶爾陪在他身邊就好?!钡り柕溃骸澳氵@又何苦!當初,呂海那樣逼你,好容易掙脫出來。”竹西說:“我就是不甘心,憑什么她生就好命,我只能深陷泥淖苦苦掙扎?!钡り栆娝绱藞堂?,知苦勸無用,只是靜靜地陪她飲茶,不復贅言。
從怡然居出來,竹西依舊心亂如麻。她開始胡亂游蕩起來,走了數條街,看著熱鬧的人群,反覺更是孤單與無助。直到太陽落山,她才返回山中的家。月兒見她回來,趕緊膩了過來,手里拿著心愛的布娃娃。
竹西蹲下身,親親女兒的小臉,問道:“月兒告訴媽媽,這是誰送的娃娃?”這樣的問題,母女倆每天都會對上幾遍。果然,月兒嘴里流淌出竹西最喜歡的答案,“爸爸送的?!敝裎餍睦镆慌雅畠壕o緊攬在了懷里。
突然,月兒忽閃著大眼睛,說:“媽媽,爸爸,回家?!敝裎骱荏@訝,問父親,“今天發生什么事了嗎?月兒怎么會想讓方總回家?”父親無奈道:“今天下午,月兒跟苗苗玩。后來,苗苗爸爸來接她,一起回了家。月兒羨慕壞了,問我為什么爸爸不跟她回家,而是下山跟漂亮的姨姨走了。唉,可憐月兒,真把方總當親爸爸了。也不知道,呂海這個混蛋,到底去了哪兒,竟這么狠心,不回來看一眼孩子。”竹西憤然道:“還提那個混蛋做什么!”這一聲怒喝,嚇得月兒哭了起來,嘴里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
竹西被她哭得心煩,把她推出懷抱,狠狠地朝她屁股拍了一巴掌。月兒一吃疼,哭得更兇了。竹西兇她,“哭,哭,就知道哭,你爸爸不要你了?!痹聝菏箘艙u頭,大聲哭喊著,“我要,爸爸,爸爸……”
左師傅急了,搶過孩子,“你是越來越出息了,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也值得你這樣對她撒氣?!睌德渫曛裎?,他抱著月兒回了房。
這一晚,竹西痛苦不堪,回憶起過去種種,終于下定了決心。為了月兒,也為了成全自己的心意,她決定賭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