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裹挾著黑夜。

紛亂。

這是一個占地極廣的軍營，營帳連邊，油火閃動，瘋狂的黑影正在吞噬著毫無準備的甲士。

安然在營帳里酣睡的士兵，還未清醒過來，已被割破了喉嚨，徹底無法醒來。

一處燈火通明的大帳里。

站在桌案前的是一個鐵甲披風，眼如鷹目的將軍。

他的手下按著一張信紙。

“將軍，羅潤林的府邸已經控制住了?！?

聶賞進帳后，快步上前跪倒道。

“不愿為我所用，便殺了吧。”

將軍聲音淡漠。

“是?！?

聶賞領命退下，出帳時又有一人掀開帳門想要進來，和聶賞迎頭撞上。

聶賞看清來人，連忙側身行禮：

“和刺史…”

“無妨，你去吧。”

來人擺擺手，走進了帳中，他抬頭看著桌案前的那個鐵甲將軍，神色有些復雜。

“明煜來了啊？”

“希賢…”

“明煜有何事？是不是這些大頭兵不懂事…”

“不是。”

鐵甲將軍的話被打斷，話頭一頓，默然片刻，他抬起手輕撫桌案上的白玉鎮紙。

“你要看一看嗎？”

將軍用另一只手把信紙遞過去：

“這是知浣急送來的密信。”

來人接過信紙一看，神色頓時冰涼了下來，但他還是很快調整好情緒：

“希賢，你真要如此嗎？我們還可以…”

“還可以如何！”將軍驟然提高音量，震耳的聲音使桌案都顫動了一下。

手指按在鎮紙的虎頭上，力道稍微加大，他微低下頭，自嘲地一拉嘴角，幽幽然地低聲道：

“像重師那樣等死嗎？”

“重師……”來人聞言亦是黯然，但是馬上復而勸說道：“希賢，這是劉捍那個小人——”

“是那個小人又如何？！”將軍睜大眼睛吼道，他的眼睛里滿是血絲。

“我真是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吮啖他的血肉！但是——這又能如何？！重師已經死了！一杯毒酒，一杯毒酒就要了他的性命！”

“呵呵呵…僅僅…只是一杯毒酒啊…！”將軍慘然一笑，唇角顫動，牙關緊咬，緊接著一拳狠狠砸在桌案上。

“希賢，陛下是英明的，只是暫時受了小人蠱惑而已，相信他一定會還重師一個公道的…”

來人抬起手欲繼續勸慰，可越說越有些底氣不足。

“公道？”將軍冷冷地笑了，“人都死了，要這公道有何用？”

“那你又能如何？！”名叫明煜的文人似乎也有了一些火氣，憤然吼道。

兩人皆安靜下來。

帳內氣溫冷了一度。

將軍沉默了好一會兒，空氣死沉，就像有一塊沉甸甸的大石壓在了大帳頂上。

“這個時候，羅潤林應該已經死了?！彼蝗徽f道。

來人悚然一驚：“……什么！你瘋啦？！他可是朝廷的——”

“對！”

將軍猛地轉過身來，鷹隼般的銳目死死地盯著他的老友的雙眼，聲音有如冰石，

“和明煜！聽給我聽好了！——我殺了羅潤林！我殺了朝廷的監軍！我就是要反了！

“他朱阿三殘虐不仁，寵信小人，忘記他這片江山是誰幫他賣命打下來的了，狡兔未死，已烹走狗，竟待我等到了如此地步！我等還要繼續給他賣命？這天下哪來這樣的道理！”

“你……要清君側…？”

和明煜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聲音有些顫抖與復雜。

一股風掀起帳門。

兩股空氣扭曲交雜在一起，碰撞，交融，重歸于靜，帳門復又落下，靜靜晃動。

將軍輕撫腕甲，燭火下，他的影子仿佛一頭巨獸。

“清君側，誅奸佞？呵…”

將軍放下手，燭火跳躍的火光在他的眸子里閃動：

“朱溫，已經不是我的君了?！?

“明煜，來吧，助我一臂之力，朱溫昏庸無道，我們自己去為重師報仇。”

…

同州。

馮翊城外。

如同螞蟻附陣一般，河谷平地之上，一列列的兵士排列成一個巨大的軍陣。

塵土飛揚，鐵甲林立，旌旗蔽空，牙旗高揚。

一群騎兵疾馳而來，尾后掀起一片飛揚的煙塵。

領頭的是一個黑冷鐵甲，血紫披風的將軍，他的身側是兩名牙兵，身后背著他的牙旗，迎風招展的旗面上，一面繡著兩個大字“匡國”，另一面繡著一個大大的“劉”字。

將軍當先下馬，沿著石梯上了高臺。

鷹眼橫掃，將腳下的軍隊盡收眼底，這兩萬的軍隊，是同州的精銳，往無不克，戰無不勝。

將軍凝神聚氣，待到腳下漸漸安靜了，方才在所有人注視中拔出鐵劍，向前揮舉，聲如雷鳴：

“拔營！”

傳令兵一聲一聲將他的命令傳下去。

“拔營——”

“拔營——”

“拔營——”

這只萬人的軍隊啟動了，

長長的陣列一路向南。

劉知俊的親將聶賞將率其部襲占華州，三弟劉知偃將襲守潼關。

同時，劉知俊還派遣使者前往了鳳翔，向岐王李茂貞請兵。

同州，反了。

…

鳳翔。

岐王府正殿。

華燈初上，宮殿燈火通明，繚繞的熏香彌漫整個大殿，讓人沉迷其中。

有一老宦官快步走入殿中，捏著嗓子道：

“殿下！羅生司消息！”

高殿之上，紗幕之后，榻上斜躺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講?！?

聲音似那冰下的流泉，又似天上的驚鳴。

“羅生司稟，捕鷹失敗，鷹已振翅，但確定一點，鷹已中寒毒?！?

侍奉在旁的侍女身軀突然顫抖了一下。

“知道了?！蹦凶悠沉怂谎?，淡淡地回道，沒有任何表示。

“羅生司稟，洪書為假，天使至麟，密會永安節度，具體細節不知?！?

“知道了。讓他們繼續追查?！€有事嗎？”

“稟殿下，還有一事……”

“講?！?

“匡國軍節度劉知俊派人送來了書信?！?

“他說了什么？”

“他說要請殿下親啟?！?

“呵……”

“阿惠，給孤呈上來?！?

紗幕后走出來一個頭戴面紗的女子，氣質絕美，她從宦官手中接過信紙，緩步重回高殿，把信紙呈現給了那斜躺的男子。

男子睜開丹鳳眼，掃視了一眼信紙，不由輕輕一笑。

“按君令行事，獻給孤三州之地？真不愧是‘無敵王’啊，語氣不是一般的大……呵呵，怨氣也不是一般的大——是洛陽那邊又出什么事了？”

“殿下英明，皇帝以通蜀的罪名賜死了王重師，誅滅了其三族?！?

身材修長男子幽幽地說道：“孤這位皇帝陛下還真是一點也不遮掩了啊……”

“稟殿下，羅生司那邊還有一個消息，王重師死后，右保勝軍指揮使劉知浣急送了一封信往西而去，不知所寄何人?！?

“做弟弟的除了給他哥，還能給誰寄信？”殿上，身材修長的男子淡淡地一撇嘴，表示這個問題太沒有含金量。

“殿下睿智英明?！?

“別拍馬屁了，回告劉知俊，嗯…就說，孤知道了。”

“諾?！?

“對了，李德潤到哪里了？”

“據羅生司探報，目前已經歸蜀?！?

“已經回去了嗎，呵，王建命不長了，他要折騰，就讓他一個人折騰去吧?！€有事？”

“稟殿下，最近外面莫名多出了一個流言?！?

“講?！?

“流言流傳甚廣，說…說，大唐龍脈猶存，線索現身……麟州！”

男子微微瞇起了眼睛，食指一抬，道：

“去，查清楚，然后……搶過來！”

…

麟州。

折府。

不管折從遠于朝廷各自有什么機心，接下來的事與韓季都是毫無干系了。

他既不關心，也關心不到那樣的大事。

折憲在書桌前獨自看著書，熏香之氣彌漫著整個房間。

一開始韓季還不習慣這濃香，到如今卻已經適應。

韓季也在讀書，他不喜歡儒家經書、道家典籍或者佛門密藏，但是對史書倒能接受，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聽到后面傳來輕微的聲響，韓季扭頭回看，折憲已經伏在案上睡著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韓季看了一眼時漏，已經深夜了。

他放下手中的書起身，伸了一個懶腰，走過去給香爐最后添了一堆香，他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正待推門而出，韓季腳步一頓，他收回按在門柄上的手，重新走回房間中央，拿起了掛在一旁的純白狐裘，攤開裘衣，披蓋在了折憲的背上。

韓季推開房門，走了出去，然后關緊房門，沒讓風寒進入其中。

之后的事情自會有折憲的那個小婢女香兒來辦。

韓季回到自己的院子，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張老四的鼾聲，韓季嘴角一勾，推開了房門。

他撤了一些燈油，沒敢把燈點得太亮，怕亮光照醒了張老四。

研墨，蘸墨，提筆，落字。

紙上已經有了一些干了的字跡：

河西，韓家，梁國，皇城司，張玟在，掬月，神木縣，木兮，李珣，粘竿人，幽冥殿，羅生官，秘寶，麟州…

今日，他又提筆添上了兩個詞：

天使。

折家。

這些名詞連成了一個復雜的網絡，但是他現在還想不清楚，他們之間，有何聯系。

韓家是何人所滅？

朝廷，幽冥殿，羅生官，還是…韓絡？

如果是韓絡，那就是為了節度使之位？如果是朝廷，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朔方？如果是其他人，又有何目的…

放下筆，收好紙。

忽…

燈滅了。

韓季上了床榻。

今晚，他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還是無窮無盡的無情的大火，焚滅了一切。

無情，他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修辭……

為什么呢？

他不知，他晃蕩著走出房間，這次他知道了，他走出的是他的洞房。

洞房外是一個又一個的院落，每一個院落都橫躺著一地的尸體，有些眼熟，好像那些人他曾認識。

腳步蹣跚著，他似乎只會茫然地向前了。

視線之中全是紅，羞紅，新紅，血紅，火紅，赤紅……

耳中回蕩的盡是慘叫，人群在火中亂跑，就像是被什么東西追趕……

他們是何人？

這是何地？

韓季猛一回頭，看見了一個大紅蓋頭！

“呼…！”

折憲做了一個噩夢。

她只感應得到一片朦朧的紅，身軀動彈不得，不得伸展，也不能站起，睜不開眼。

下沉，下沉，就像是沉入了湖底，卻沒有寒意。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東西侵入了身體，刺啦一下，頭好痛，如同被針扎一般，疼得她把身體蜷縮成一團，可無論她如何做，也無法減緩那種痛楚。

忽然，她感受到自己身體被一片溫暖包裹，痛楚減緩了。

她睜開眼，視線有些朦朧。

眨了眨眼睛，細長的眉毛微顫，折憲發現自己正趴在桌上，身下壓著書卷，四周一片安寧，沒有什么朦朧的紅，沒有湖水，只有一盞燈火忽明忽滅的油燈。

她直起身，身上披著的狐裘滑落。

折憲回頭撿起狐裘，先看了看另一處空蕩蕩的桌案，又回頭看見了香爐里塞的滿滿的熏香。

她忽地噗嗤一笑，那個傻瓜，哪有這樣添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