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
匡國軍府帥堂。
匡國軍節度使大彭郡王劉知俊正與部下議事。
皇帝將要討伐河北定趙二鎮,緊急征召他返回洛陽,擔任河北西面行營都統。
此消息來得突然,令匡國軍上下都沒有任何準備,眼下他們便在商討此事。
劉知俊,字希賢,少年時姿貌雄杰,倜儻有大志。
他最早的時候在感化節度使時溥手下當小校,因為頗有勇力,甚為時溥器重,但后來又因太有智謀而受到猜忌。
大順二年,劉知俊怕被時溥所殺,率所部二千人投奔當時還是宣武節度使的朱溫,被朱溫任命為軍校。
投入朱溫帳下后,劉知俊披甲上馬,輪劍入敵,勇冠諸將。后朱全忠又命把左右義勝兩軍配屬給他,任命為左開道指揮使,當時人謂之“劉開道”。
以后,他跟隨朱全忠討伐秦宗權,攻打徐州,都有功勞,補為徐州馬步軍都指揮使。
開平初年,劉知俊參與消滅平盧節度使王師范,以功授同州匡國節度使。
眾人正就劉知俊調任一事大聲商討。
忽然。
門外走進來一個披甲黑漢,是劉知俊的得力部將聶賞。
聶賞大步走入堂內,上前拱手道:“將軍。”
劉知俊微一皺眉,不悅道:“你有何事?”
聶賞拱手彎腰恭謹道:“啟稟將軍,末將修筑軍營寨墻,挖坑取土,發現一個奇形怪狀之器物,不敢擅自處置,特來稟告。”
劉知俊雖早年被封郡王,但是常年跟隨他的部將們還是喜歡稱呼他為“將軍”,并以此為自身資歷的象征。
“哦。呈上來,讓本王瞧瞧。”劉知俊來了點興趣,對旁邊正在議事的幕府掾吏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先停下。
聶賞再次回稟道:“回將軍,此物甚大,極重,末將無法攜帶,只能讓軍兵抬進來。”
“好,讓他們帶進來。”劉知俊聞言興致也是更多了一分。
聶賞于是直起身,朝外面喊道:“將那奇物抬進來!”
兩名士兵抬著一個油囊狀的東西進來,抬到堂中,放下。
聶賞擺擺手,兩名軍兵退下。
劉知俊離座,圍著那器物看了看,最后兩手抓住其外沿,搬了搬,沉思道:“此物非金石打造,非土陶燒制,更非木皮質料,竟重達八九十斤,實在奇怪。”
眾幕府官吏都湊上來觀看,也嘖嘖稱奇。
劉知俊問道:“諸位可識此物?”
眾人搖頭,紛紛表示不知。
這時,
幕客劉源撫須道:“此物在下倒是略知。”
聞言,眾多幕眾的視線都落在了劉源身上,劉知俊亦是道:“這東西內中有何秘聞?”
劉源一振衣袖,轉身面向劉知俊拱手道:“府君有所不知,此物乃世間冤氣所結,古來囹圄之地或有焉。昔日王充據洛陽時,大修河南府獄,亦曾獲此物。源聞酒能忘憂,奠以醇醪,或可消釋耳。然此物之出,亦非吉兆也。”
“原來如此。”劉知俊輕輕撫摸著扶手,默默點點頭,心情不是很好。
非吉兆也。
可沒有人喜歡聽這句話,尤其是對他這樣的位高權重者來說。
半響,劉知俊抬起手,吩咐聶賞道:“立即將此物抬下,到我后堂,取陳年美酒一壇,內外澆灌;最后抬回發現之處,原樣深埋。至于修筑寨墻,你們到別處取土也就是了。”
“遵命!”聶賞拱手,接著喊道:“來人,抬出去!”
過來兩名士兵,抬著那奇物,跟隨聶賞下去了。
正在這時,一小校匆匆進來,上前一步跪下稟報:“啟稟大王,京都右保勝軍劉指揮使派人送來密信一封。”
京都右保勝軍指揮使劉知浣。
眾多掾吏聽了這個名字,都是暗自思忖。
劉知浣是劉知俊的二弟,受封右保勝軍指揮使,遂帶著一家人住在洛陽。
他送來密信,莫不是洛陽出了什么意外?
余光瞥見手下官員們紛紛露出思慮之色,劉知俊不動聲色地對那小校彎了彎食指,輕聲道:
“呈上來吧。”
“大王請。”小軍起身上前幾步將書信呈上,隨后拱手退出。
劉知俊拿起書信打開一看,視線略過了第一行字,眸光一凜,瞳孔驟然擴張。
強行看罷書信,劉知俊額角青筋暴起,一下子推開扶椅站起身,呼吸粗而沉,一把把信紙摔在地上,怒聲有如雷鳴:
“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堂內眾人皆被這轟隆的聲音嚇了一跳,有那膽小者,更是顫抖了一下。
他們不知道信紙里寫了什么,但見到自家府君露出這副少有的暴怒模樣,都心知絕對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大到平時素有儒將之名的劉知俊,都開始不顧形象地發泄心中的怨懟與憤怒!
…
晚間。
同州。
大彭郡王府后堂。
書房里閃著燭光。
劉知俊已經回了王府,但是白天得到的那個消息還是讓他坐立難安。
廊道下有人匆匆行來,行到劉知俊書房門前時腳步停下,恭聲道:
“大哥,知偃請見。”
“進來。”
里面沉默了一下,傳出一道有些疲憊的聲音。
劉知偃這才推門進入,看見斜靠竹椅的劉知俊,低下頭拱手道:“大哥,聽說皇帝將要討伐河北,緊急征召您返回洛京,擔任河北西面行營都統。可確有此事?”
“三弟,朝廷詔命剛剛傳到,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劉知俊不解地問道。
“大哥先勿問弟如何得知,大哥請先告訴弟,對于此事,大哥如何打算?”
劉知俊道:“大哥我乃是朝廷大臣,又郡王殊榮加身,榮寵備至,朝廷有令,豈敢不從?”
“大哥,你可千萬不能前往洛陽!”得到了劉知俊的確認,劉知偃神色大驚,慌忙喊出了聲。
劉知俊皺眉問道:“這是為何?”
“此去洛陽,兇多吉少!這是二哥聽說朝廷對您的征召后,派人送來的加急密信。因為與朝廷使者同路,沒敢送到你的王府,轉送到小弟府中。”劉知偃說到這里,掏出密信,遞給劉知俊。
劉知俊暗自皺眉,他這個二弟做事就是麻煩,有密信居然都要分成兩次送來。
他的手指捏起密信的一角,將之展開,映著燭光,泛黃的信紙上只寫了四個字:
入朝必死!
劉知俊不動聲色地緩緩站起身,安靜地走到窗前,抬頭注視著躲在云層后面的滿月,手里捏著的信紙輕輕飄落在地。
沓!
信紙落地的瞬間,劉知俊猛然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桌案瞬間裂開幾條縫隙,轟然坍塌,碎成一地木塊。
劉知偃心臟劇烈一跳,抬眸有些恐懼地看著自己大哥。
他還不知道今日帥堂中發生的事,但是他也極少見到大哥的這副模樣。
劉知俊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才道:“我與重師素來友善,皇帝已經對我起了疑心。”
白天劉知浣送給他一封密信,內里只是說明了王重師的死因。
他那時只是為王重師的死感到不甘與憤懣,同時有一絲兔死狐悲之隱憂。
沒想到的是,僅到了晚上,他的隱憂已經變成了現實。
劉知浣乃是保勝軍指揮使,居于朝廷中央,他得到的消息,必然是中樞朝廷的決定無疑。
他劉知俊為大梁朝兢兢業業十余年,沒想到十余年的盡心盡力,被一個小人的幾句讒言就徹底抹去,只換來了一份死亡召令。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劉知俊突然撫著窗沿閉眼大笑起來。
滄桑的笑聲在書房里,在院子里,在整個王府上空縈繞,仿佛在嘲笑著這個王府的腐朽。
劉知偃見此情狀,心中更是驚駭不已。
“君疑臣,臣必死——!”
劉知俊一掌砸在窗沿上。
睜開的眸子里閃爍著幽寒的月光。
“可是我,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