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勝林面色倏地大變。
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門口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人,他竟然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而且對方氣息流轉極隱蔽,是個高手,似乎他也不能輕易對付。
走?
不行,先看看是何人。
一瞬之間,桑勝林思緒流轉,閃過無數念頭,作出了決策,他對自己的實力還是頗為自信。
可當他抬眼看清來人時,心涼了一半。
韓紀嘆了一口氣,對那個突然從廟堂外走進來的人道:
“你說的是對的,那接下來就靠你了。”
“嘻嘻,小郎君,現在終于相信我說的話了?早點聽我的話哪有這么麻煩。”
來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身著鵝黃色襦裙,少繁飾而秀雅;頭飾一朵雛菊花,新鮮而明麗;玉腳金蓮,木屐輕攜。
女子緩步走進來時,手里還把玩著一把寒意四射的鋒刃。
韓紀攤了攤手道:“我只說你說的是對的,并不是說我就因此相信了你。”
鵝黃色裙子的女子幽怨道:“小郎君,奴家對你這般真誠,你都還是不愿意信任奴家嗎?”
看著這個突然出現,故意對韓紀作出楚楚可憐神態的女子,桑勝林心中卻已經是一片駭然。
雛菊花,雛菊花……
怎么會是她!
“你是…花…”
“閉嘴——”
黃裙女子猛地轉過頭瞪了桑勝林一眼,表情陰暗,臉上動人的神態已經轉變為了一片兇厲之色。
桑勝林打了一個寒顫,明明對方只是一個嬌柔女子,但是這一瞬間散發出來的殺氣卻已經壓倒了他,令他不禁小退了半步。
“什么花?”韓紀見到了桑勝林的異常,也聽見了他的半句話,在一旁故意問道。
桑勝林卻是忌憚且顫栗地戒備著黃裙女子,不敢再置一詞。
黃裙女子回過頭來,笑瞇瞇地對韓紀道:
“如花似玉的花,花容月貌的花,他是說奴家像花一樣的美呢,難道小郎君不這樣覺得嗎?”
“不說算了。”韓紀心知這個女人不愿意透露身份,便不多問。
“你打算把他怎么辦?”
“奴能怎么辦?不是說好交給小郎君的嗎?”黃裙女子聞言抿嘴一笑,忽然俏皮道:“要不,奴家把自己也交由郎君處置如何?奴家倒是心甘情愿的,就是不知道小郎君愿不意呢?”
“別說廢話了,你先拿下他再說吧。”韓紀有些無語道。
桑勝林見兩人完全無視了自己,心中卻無惱怒,反而十分惶恐。
只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的來歷。
女子的身份并不難認出,頭上的那一朵大雛菊就是最顯眼的身份證明。
在他眼里,那不是雛菊花,那是一朵明晃晃的殺人花。
這個女子,如果想要對付他,那僅僅只是挑動幾根手指的事情。
腳步微動…
卻不是桑勝林。
“喂,這位羅生官,你打算去哪里?”黃裙女子秀眸一瞥,數根手指跳動了一下。
啪啦!
廟頂的橫梁突然斷裂,一道狼狽的身影和碎瓦斷梁一起掉落在地。
同時還有撒了一地的溫熱的鮮血。
“啊啊…啊!”
從房梁跌落之人蜷縮成一團,哀嚎不已,鮮血竟是莫名地從他的右腿各個部位涌出。
那是個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散發,枯黑如碳;雙頰泛黃,堪比油紙;他胡茬不齊,此時面孔扭曲,憑空擠出絲絲縷縷皺紋壓在一起,顯得無比痛苦。
韓紀瞳孔略微收縮,他此前竟絲毫未發覺這破廟里還有這第四人。
他不禁想到,如果這中年人要偷襲他……絕對輕易就能得手。
只是韓紀有些好奇,黃裙女子是如何把人打落下地的?
不似是暗器,黃裙女子手都沒有抬起來。
韓紀仔細打量,才借著月光發現空中有幾根半透明的絲線刺入了那中年人的大腿膝蓋小腿。
絲線的另一頭,毫無疑問,儼然掌控于黃裙女子手里!
精致的古革色小蠻靴輕踏在破裂的碎瓦片上,小瓦片碎成齏粉,響起了吱嘎的響聲。
黃裙女子一只手提著寒刃,另一只手操執著一根根半透明的絲線,居高臨下地瞧著這個苦色頭發的中年男人。
她嘴角噙笑,笑意吟吟地道:
“你不會以為自己隱藏得有多隱蔽吧?”
“啪嗒!”
這時候,離她不遠的桑勝林突然伏跪在地,膝蓋骨撞地的聲音聽得韓紀耳酸,桑勝林卻仿若無痛覺般,開始一個一個的磕著響頭,同時絲毫不覺羞恥地求饒:
“在下不知魁主大駕,在下并非是要與魁主作對,在下只是受了這個妖人的蠱惑和控制,魁主胸懷大量,還請饒過在下這條賤命!”
額頭咚咚咚地撞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看的出桑勝林下了狠勁,不一會他額頭就已經血肉模糊了。
黃裙女子笑意一斂,稍微蹙眉。
幾根銀絲飛去把桑勝林捆了個結實。
“聒噪,想死嗎?”
桑勝林一邊掙扎,一邊求饒:
“魁主饒命,在下實非有意與魁主作對!”
桑勝林此時早已不見先前面對韓紀時的那種淡定模樣。
如果說之前藏在后面控制他的那人還給了他一絲希望的話,當那人也被黃裙女子輕易控制后,現在的他已經徹底絕望了。
以這女子在江湖上的名聲,他今天若是能活著走出這座破廟,那真的是祖上顯靈了。
不過桑勝林不會放棄一切希望,雖然不明白韓紀為何同她攪和在一起了,桑勝林卻依舊祈禱著能得到黃裙女子的饒恕。
黃裙女子卻是不聽他言語,螓首回轉,對韓紀嫣然道:
“小郎君,按照約定,奴家就把他交給你處置咯?”
“好。”
韓紀也不矯情,徑自走到桑勝林身邊。
桑勝林還在掙扎,感受到一片陰影籠罩了視野,下意識一抬頭。
桑勝林發現是韓紀,嘴角勾起,面露饑色,淋漓的鮮血順著他臉上淌下,顯得有些瘆人。
桑勝林面對韓紀和面對那女子完全是兩個態度,“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你別白費勁了,從我嘴里,你什么都問不出來的。”
“那可說不定。”韓紀輕笑一聲,隨后一把匕首刺入了桑勝林的大腿中。
桑勝林慘叫一聲,面露冷汗,但依舊緊要牙關。
韓紀盯著他的充血的雙眼,問道:
“你們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東西?”
桑勝林面色冷熱而帶有痛苦之色:“想知道就去問那個人,你問我注定得不到結果的!”
韓紀又是一刀刺下,桑勝林眼皮一顫,韓紀很會挑位置,知道刺什么位置會讓他最為痛苦。
桑勝林面容扭曲:“他知道全部的事情,我所知不多,你問我也沒用。”
韓紀扭頭看向他所說的那中年男人,那人已經被黃裙女子用絲線裹成了一個繭,韓紀還真寧愿去問那人,可黃裙女子既然如此說了,就表明黃裙女子是不會把那人交給他韓紀的。
至于桑勝林把一切責任都推脫到那人身上…
“你覺得我會信?”韓紀嗤笑一聲。
那人沒有說話,應該也沒機會說話了,但韓紀不相信桑勝林。
以桑勝林之前的表現來看,他絕對不是什么都不清楚的人。
韓季扭動了一下匕首,桑勝林慘叫道:“給我個痛快!”
韓季笑道:“我想讓你多展現一下自己的堅強。”說話的同時,他手上力道并未減弱。
“……行了,我都告訴你。”桑勝林臉色灰敗且痛得扭曲,知道騙不過韓紀,略有躊躇道:“但我知道的確實不多…”
“那就撿你知道的說。我是誰,你們又是誰,為何要打我的主意?”
桑勝林先是抬頭,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黃裙女子的方向,試探道:“要我如實交代也可以…但是我交代后,放我走…!”
韓紀“嗯”了一聲,“你若如實相告,我便饒你一命。”
韓紀這話有多少可信度?桑勝林實在不知道。
但他猶豫了一下,終是有些語序混亂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部告訴了韓紀。
兩人細細碎碎地對話著,月亮躲進了云朵里,又落了出來。
微風不燥,拂動了破碎的簾布。
韓紀逐漸了然了自己的身世以及桑勝林的來歷。
“所以說,你是因為追殺令的賞金才來尋我,而中途被那個人操控了?靈州韓氏,我是這個家族的人…?”
“是…”
“你到底要從我身上找到什么東西?”
“不管你信或不信,這個我確實不知,你問多少次都一樣…”
韓紀不急不慢地將心中疑惑之處一一確認,之后道:
“那行,好了,我沒有要問的了。”
韓紀上前提起狹刀“隼月”,刀身劃過一條弧線,銀光一閃,捆住桑勝林的絲線散開,韓紀揮刀劃斷了線頭。
桑勝林面色一喜,手腳掙脫纏身絲線,旋即就起身欲逃,可剛起身,半個步子還邁在半空,桑勝林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一根細不可見的絲線箍住了他的脖頸,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咳咳…唔唔唔——”
桑勝林抬手抓住絲線,可是絲線韌性極強,根本扯不斷。
他面部逐漸漲紅,又轉變為紫,眼睛瞪大如銅鈴,眼球充血,他力氣越來越小,再也無法阻止絲線的收緊。
桑勝林充血的瞳孔擴散著,其中倒映出韓紀拍了拍手掌、面無表情地就轉身欲離去的畫面。
桑勝林知道韓紀壓根就沒打算放過他,一時怒火攻心,想要吐出一口惡血,但是喉管已經被收緊的絲線緊緊箍住。
喉嚨強行撐開一條縫隙,桑勝林眼神怨毒,嘶啞著嗓子道:
“韓紀…你不講信義!你會遭到報復的…!…你現在盡管殺了我…反正,他們還是會找到你的,到時你我…哈哈…方才…黃泉相伴…哈哈哈哈…呃!呃呃呃——”
“死就死了,廢什么話?”
黃裙女子在一旁無聊地挑動手指,對著桑勝林那張死不瞑目的臉嫣然一笑:
“他是說過不殺你,我可沒說啊!”
聽到桑勝林瘋癲的笑聲戛然而止,韓紀沒有回頭。
他知道桑勝林已經被黃裙女子勒斷奶脖頸,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個六品高手,就這么被黃裙女子輕描淡寫奪走了生命。
那,她該有多強?
徑直向外走去,韓季抬起腳踏過了破廟的門檻。
他那句“好了”當然不是對桑勝林說的,而是對黃裙女子說的。
對方使盡各種手段對付他,甚至不掩飾殺意,韓紀還沒圣母到放走他回去報信。
韓季……
韓季口中呢喃,他來到破廟外,食指不經意一曲,然后又舒展,這般一直重復。
他心中在想著桑勝林告訴他的那些事,其實大體上與黃裙女子告訴他的一般無二。
韓季,祖籍昌黎,關內道靈州人,有人在瑯琊臺懸賞千金想要得到他身上的一件物品,或是玉石,或是木匣,或是玉牌…
但這些都沒讓他感到意外,他在意的是接下來那些話:
父遜受封潁川郡王,河西節度使、朔方軍節度使知靈州事,兼領中書令。
元月初二,韓季大婚,當晚莊園起大火,族滅,其人……
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