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住院部穿過三樓的長廊,通過樓梯走向門診部,再由門診部的三樓長廊,去到那棟塵封的圖書館內。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后,溫景樂常常走這條路,三點一線般的循環著。偶爾他去爬到門診部的樓頂,趴在欄桿上望著無窮無盡的黑夜。
時間久了,他變得麻木了。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徹底遠離這里。遇見美奈的時候,是無聊在月色下閑逛時。相識之后,會聊起彼此來到這里的原因。當美奈帶他去看賤花時,神出鬼沒的賤花,看不見聽不見他們的存在。
“我應該是呆著這里最久的人。”美奈根據賤花的年紀和穿著,推算著自己是最早來這里的一個人。溫景樂正抱著一個布滿灰塵的紙箱,里面裝滿了許多的雜物。美奈和他從紙箱內找到了磁帶和磁帶機,意外發現了自己當年在日本帶來的日語磁帶。
溫景樂看著美奈興高采烈地拿著磁帶機,放了一盤磁帶播放起來。一首浪漫風情的日語歌曲,飄散在空氣中。美奈沉浸地聽著歌曲,良久對他道:“溫君,你聽得懂歌詞的吧?”
“聽得懂。這首歌實在不太像現在的風格。”溫景樂整理著箱內的國語磁帶,熟悉的歌手封面和不熟悉的,讓他如獲至寶地挑了出來。“美奈姐,你對自己困在這里有什么頭緒嗎?”
“當然了。”美奈直接地回復了他,接著她遲疑了好一會兒,甚至略帶驚訝地問:“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困在這里嗎?”美奈的眼神,讓溫景樂有點害怕地捏緊了紙箱:“會永遠困在這里嗎?”
感受到了他的恐懼,美奈不得不放緩了情緒,盡量溫柔地解釋著:“溫君,你死亡的時候,有任何感覺嗎?”溫景樂非常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兒:“沒有感覺。我都沒有那種人彌留之際的痛苦,就好像睡了一覺,就來到了這里。”
美奈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因為沒有死亡的感覺,完全意識不到這件事。也許這就是我們會被留在這里的原因吧!”溫景樂心涼了半截:“沒有辦法嗎?一直待在這里好痛苦,時不時還會跟生前一樣發病。”
正說著他便感受到一陣疼痛,臉色霎時間地蒼白起來,講話都咳嗽起來:“是我們做錯了什么嗎?要受到這種懲罰?”美奈搖著頭,按下停止的播放鍵:“我不清楚。”
“這種只有黑夜的世界,局限在醫院這棟樓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意義呢?”溫景樂絕望地坐在地上,一抹落寞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原來人生的終結,不是生命的結束。會有比終結更可怕的事,永遠活在不知時間,空間的地方,快要把他逼瘋了。
磁帶里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著,他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打算就這樣吧!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緊閉的眼皮感受到光芒的照射,讓他一下子從病床上沖下來。他顧不得穿鞋,光著腳丫奔跑在寂靜的走廊。那道光是如此的熾烈,溫暖,與這里的陰冷格格不入。
他追隨者那束光的時候,碰到了從六樓下來的美奈。美奈的表情比他更激動:“抓住這束光!我們或許能夠從這里解脫!”與此同時,與他們毫無交流的賤花,已經先行一步地跑過了他們身邊。
最終他們站在了門診部一樓,齊齊地看向那個坐在椅子上,戴著墨鏡的女孩子。光自她的身上散發出來,她正鬼鬼祟祟地擋住自己的臉,偷看著另一邊的什么人。當她起身的時候,天空的一陣電閃雷鳴把她嚇了一跳,她呆愣在原地,似乎來到了他們的世界。
“元氣!”美奈姐率先第一個沖過去,卻連女孩的頭發絲都沒碰觸到。賤花用手去拉女孩的手,遭遇了跟美奈姐一樣的事,她們無法觸碰到女孩。“溫君!雖然抓不到,但是感覺很奇妙!”美奈回到他身旁,慫恿著他道:“你要不要去試試?”
溫景樂慢吞吞地走到她身旁,還未伸出手觸碰,就瞥見了墨鏡下她傷感的眼神。他縮回了手,小聲地道:“你不開心嗎?”女孩坐著電梯去了地下室,被美奈推搡著一起下到地下室的溫景樂,全然沒有方才的高興了。
“一個明明不開心的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生命力呢?”溫景樂自言自語著,美奈目送著女孩越走越遠,下意識地回答著他:“生命力跟開不開心有什么關系呢?!”
“我以為一個能夠穿破這里黑暗的人,一定是一個無比快樂幸福的人。”他執拗地解釋著自己的想法,美奈見女孩已經消失了,帶著他重新回到了住院部。見他仍鉆牛角尖地沉浸在疑問里,美奈不得不主動開導:“照你的想法,一個快樂幸福的人,也可以是壞人。快樂幸福又不是只靠做好事,很多自私自利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快樂幸福的人。善良敏感的人,不會是幸福的人。”
在他與沈微甜正式見面的那天,他像往常般在天臺看著黑夜。美奈拉著沈微甜上來的時候,在與她對視的那一眼中,溫景樂就明白了美奈的話。沈微甜倔強地盯著他,在他沒想好怎么問候的時候,她就早已經淚流滿面了。
這個世界有這么令人害怕嗎?溫景樂內心苦笑著,沈微甜突然抬頭直視著他:“你是誰啊?是還活著的人嗎?”他不知所措地張著嘴,想要去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他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就像演啞劇一般,眼睜睜地看著沈微甜消失不見了。
第二次他抱著一本看了幾頁的書,走在月色溫柔的樓梯上時,沈微甜再次出現了。那時候溫景樂正回味著書封面的話語:“送一個人她喜歡的東西,是為了討好她;送一個人自己喜歡的東西,又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和對方分享,還是希望對方了解自己?送出去的,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沈微甜渾身臟兮兮地站在樓下,光著腳站在月色里,好似一個憑空出現的精靈。溫景樂錯愕了一會兒,用平靜的語氣問她:“怎么會搞成這樣?”他的思緒仍沉浸在書里,喜歡便是一種討好,愛則是一種共生。
“因為我想見你!”她那樣未經雕琢的話語,打破了夜的寧靜,亂了溫景樂的心。他沉默了片刻,裝作沒有聽到地愣神。于是沈微甜再次重復了一句,大膽地踏上一節臺階,讓溫景樂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堅定的眼神。
他的慌亂掩飾得并不好,那本厚重的書就摔落了下去。被沈微甜氣定神閑地撿起來,隨意瞟了一眼書名,便跟他討論起來:“書的內容不錯,就是翻譯不行。”溫景樂一步步地往下走,沈微甜離自己越來越近,卻又好似一個幻覺,越來越遠般。
他很想問一句,關于那段話,她是怎么理解的。話到嘴邊變成了:“沒看幾頁,確實翻譯得有點難以下咽。”溫景樂假裝可惜地道,沈微甜欲開口再問什么的時候,他的內心好像被什么攫住了般。沈微甜是不是也想問那句話,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沈微甜的告白來得很快,很浪漫。在她的夢里,她總無意識地把愛意傾瀉,毫不掩飾地釋放著花一般的月光,送一場盛夏光年。溫景樂墜入到一個如夢如幻的夢境里,好似他才是真正做夢的人。
這是一份他無法回應的感情,每當沈微甜看向他的時候,他都努力把自己擺在理智的一方。元氣,光,這些是美奈和賤花給她的稱號,在他心里沈微甜就是沈微甜。一個生活即使只有一點點甜,也會肆意揮灑的那種炙熱之心,滾燙地能夠燃燒掉一切黑暗。
她的未來會繼續的發光發熱,只是那個未來里沒有他。既然如此,讓她不要沉溺在這場殘酷的夢里,她應該看到身邊鮮活的生命,而不是一個幻影。溫景樂嘗試著一點點退出她的夢,而她的每一次提問和疑惑,都在證明著,她正在一點點蛻變著。溫景樂已經失去了陪她一起長大的能力,點到為止成了保護她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