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唐五代詩史:甘露之變到汴京殘夢
- 陳曦駿
- 20726字
- 2022-04-12 17:42:43
時空錯亂——中唐史里的晚唐詩
(1)兩個概念
為什么在中唐時期會有晚唐詩?難道是時空錯亂嗎?這里并非要上演“關公戰秦瓊”,而是在進入晚唐詩史之前,我們要引入兩個歷史概念,從而幫助我們了解歷史。這兩個概念,一個是文學史,一個是政治史。
在文學史中,我們常常提到的李商隱、杜牧、溫庭筠等人都是晚唐代表詩人,那么,中唐代表詩人是誰呢?是“大歷十才子”,是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大家可能覺得白居易和李商隱是不能互相“點贊”的,但是事實上,白居易曾舉薦過李商隱,甚至還說轉世要給李商隱當兒子。那么他們既然見過面,為什么作為詩人還要劃為兩代呢?這是根據他們的主要創作時間和詩風來劃分的。但是如果按照歷史的主線來劃分,白居易和李商隱屬于一個時代——中唐。
從二十四史以朝代命名就不難看出,歷史的主線是政治史。自從有了國家,有了政權,幾乎所有文明的歷史主線都是一部政治史,雖然各個領域都有自己專門的歷史記載,但無論是如何記載的,在編寫時都離不開政治史這條主線。每個領域的歷史都有其特點,我們也在高中學過這個道理,這就是唯物辯證法講到的事物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的關系原理。那為什么政治史上會把這一段早期的晚唐詩的出現作為中唐詩來定義呢?我們要從頭來看唐代的政治史和文學史的劃分才能真正地去理解它們的不同。
(2)政治史和文學史的時代對比
唐代政治史和文學史一般都是按照不同特點分為四個階段: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我們將政治史與文學史上的時期一一作比較:
政治史的初唐:從唐高祖武德元年到唐高宗永徽元年,先后經歷了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初年三個時期。這個階段的政治事件主要包括李淵稱帝、玄武門之變、擊敗東西突厥、貞觀之治等。
在文學史上,初唐的概念要比政治史上初唐的概念早了近60年,從唐高祖武德元年到唐玄宗先天元年,從由齊梁“宮體”發展而來的初唐“上官體”開始,詩壇經歷了“初唐四杰”、王績、“文章四友”等革新,再到“沈宋體”將五律定型,再到近體詩的出現(指七律開始定型),再經過“燕許大手筆”、詩骨陳子昂的貢獻,基本完成了近體詩格律的定型、內容的豐富,并進一步擴大了詩的表現領域,為盛唐詩壇的繁榮做好了前期準備工作。
政治史上的盛唐是從唐高宗永徽元年到唐穆宗長慶元年,這個時代同時是大唐風起云涌的時代。一方面是大唐開疆拓土,四夷賓服,國庫廩實,生民富庶;另一方面是政變頻發,皇室內亂。在唐玄宗天寶后期的昏聵后,大唐從頂點開始走下坡路,直到引發改變中國和世界歷史進程的事件——安史之亂。如此看來白居易筆下的“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春”才是政治史中唐的第一年。
政治史上的盛唐事實上應該分為兩個歷史時期,其分界點就是天寶十四載,其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來自東北地區的叛亂,也是影響大唐命運甚至世界政治格局的事件——安史之亂的爆發。
在安史之亂爆發前,大唐有治有亂,治在對外關系中的表現是使四夷賓服,對內則是使大唐百姓安居樂業。但亂象集中在官場,尤其是宮廷內部,宮中政變頻發——唐高宗的永徽之治后,先是出現了武周代唐,而后接連發生神龍政變、唐隆政變、先天政變,直到先天政變唐玄宗鏟除了太平公主的勢力后,李唐的皇族內部政變斗爭才告一段落。
在公元713年,唐玄宗改元為開元。在姚崇、宋璟等賢相的努力下,明主李隆基勵精圖治,開創了為后人稱道的“開元盛世”。開元十三年,以李隆基封禪泰山為標志,大唐的盛世到達了頂峰,這意味著中國古代歷史上最強盛的時代的到來。此時,大唐行政疆域極為廣大,共分為十六道,三百二十八州,這是中國歷史上疆域最大的時期之一,大唐的騎兵可東至遼東、西跨蔥嶺、南下南詔、北抵大漠。
然而到了開元后期,唐玄宗逐漸開始怠政,任用奸相李林甫、楊國忠后,致使天寶后期亂象頻出。同時,在對外軍事上大唐也屢遭敗績,在此期間,楊國忠為立功,遣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開啟邊釁,討伐南詔。結果是六萬大軍盡喪,鮮于仲通“僅以身免”,杜甫在《兵車行》中記載此戰時感嘆道:“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名將高仙芝在與阿拉伯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爆發的怛羅斯之戰中戰敗,大唐在西域的影響力開始削弱。同時大唐的內部也出現了危機,唐玄宗沉溺享樂而不理朝政,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奸相任人唯親,擾亂朝政。盛世已經出現危機,朝廷內部搖搖欲墜,而外部危機也已開始顯現。長期與吐蕃的戰爭嚴重消耗了國力,加之玄宗后期盲目給予北方邊將權力,尤其是安祿山掌握了三鎮軍政財權,擁兵十數萬,重用胡將和給予邊將近乎絕對的權力造成了軍事上的枝強干弱,一場足以毀滅大唐的危機也行將到來。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這不僅是大唐由盛轉衰的轉折點,更改變了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進程。安史之亂持續八年,安祿山三十日克東都,天寶三大名將全部隕落,天子不能守兩都,諸侯不能安九牧,玄宗惶惶逃亡蜀地,肅宗靈武匆匆即位登高一呼。雖然安祿山、史思明先后被其子所殺,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也最終被平定,但是永徽之治和開元盛世卻再也回不去了。大唐開始進入內有宦官專權、外有藩鎮割據的時期。
肅宗時期,大唐出現了第一次宦官專權的現象。玄宗時期,高力士雖然深受皇帝信任,太子稱兄,宰輔稱翁,但其進退有節,且忠于玄宗。第一個專權的唐朝太監是敢對唐太宗說“大家(指代皇帝)但內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的李輔國。
李輔國名字起得霸氣,但當一個宦官開始輔國的時候,這個國家也真的是搖搖欲墜了。唐代宦官專權起點就很高,遠遠超過東漢和明朝,具體表現就是唐朝的宦官把持了皇帝的廢立。他在肅宗去世后聯合另一個宦官(程元振)殺死張皇后而擁立代宗,而唐代宗也成為大唐歷史上第一個由宦官擁立的皇帝。
外有節度使尾大不掉,內有宦官把持朝政的時代在大唐朝廷揭開序幕。但是從代宗開始,一直到憲宗,李唐王室血統的驕傲讓后世子孫們無不竭盡全力地去改變,他們想努力再回到盛唐的光景。在代宗年間,隨著史朝義被殺,禍害大唐數年的安史之亂終結。代宗雖然力圖改革,先后滅李輔國、罷黜程元振,但安史之亂帶來的后遺癥——河朔割據,以及對外戰事的失利——吐蕃攻下長安,仆固懷恩叛唐,河北節度使不斷叛亂等依舊讓他心力交瘁。
代宗去世后,德宗即位,德宗前期有比較清明的改革政策,比如任用楊炎為相改革稅賦,分置兵權,罷黜宦官。對內改革剛剛開始,藩鎮屢次叛亂,李希烈稱帝,涇原軍嘩變,德宗出逃奉天,后又有淮西節度使叛亂,吐蕃攻陷北庭都護府。德宗開始重用宦官,宦官掌握神策軍成為制度,同時宮市出現,宦官為宮市使,宦官開始染指軍權和財權。繼位的順宗在上任后立刻開展永貞革新,謀奪宦官兵權,未成,繼位不到八月,在宦官的逼迫下將皇位禪讓給太子,史稱永貞內禪,唐順宗成為第一個被宦官廢掉的皇帝。
憲宗即位后,任用武元衡、裴度為相,沿用了永貞革新的成果,實現了元和中興。但藩鎮割據勢力進一步擴大,從陽奉陰違到了公然對抗。元和九年,淮西吳元濟叛亂,次年宰相武元衡被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刺客在長安上朝途中公然刺殺,副相裴度被刺傷,百官數十日不敢上朝,而武元衡成為唐代第一位被節度使刺殺的宰相。后來雖淮西平定,李師道授首,藩鎮割據暫時平定,但是盛唐后期卻是危機四伏。唐憲宗晚年昏聵,開始求長生,迎佛骨而服丹藥。元和十五年,唐憲宗被宦官殺害,成了第一個被宦官殺害的大唐皇帝。至此,盛唐時期正式落下帷幕。
文學史上的盛唐比政治史上的盛唐要短得多,其從開元元年至大歷元年,基本上是在唐玄宗五十年太平天子期間——李商隱《馬嵬·其二》中的“如何四紀為天子”講的就是這段歷史。相比盛唐的政治史,盛唐的文學史也是轟轟烈烈的,就拿文學史上盛唐開始的這一年來說,這頭一年,就有一件大事發生,那就是杜閑的兒子出生。他就是歷史上被譽為“詩圣”和“江西詩派之祖”的杜甫,所以我們可以說杜甫是一個完全生活在盛唐的詩人。這或許就是他的使命,是天地讓詩圣墜入人間,用詩來記錄這個中國古代史上最輝煌的時代,同時也記錄下這個時代幻滅的過程。
“五十年間似反掌”,五十年后“詩圣”在他的詩中如此總結這個時代的變化。這個階段的唐詩到達第一個頂峰,除了天上的“謫仙人”和地上用詩記錄盛唐的“詩圣”,將筆墨潑灑于邊塞戰場的高適、岑參和“七絕圣手”王昌齡,寄情于山水田園的王維、孟浩然、儲光羲,及以一句“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揭開盛唐氣象的王灣,這不僅是大唐的盛世,更是詩家的盛世,從此,唐詩成為中國詩歌史甚至中國文學史上的頂峰。
(3)頹唐的中唐——晚唐詩史的開端
前面鋪墊了不少初唐和盛唐的政治史和文學史,和晚唐詩詞有關的線索終于“千呼萬喚始出來”了。我們要講的中唐的歷史就是這一段了,還是從政治史先講。
中唐是從唐穆宗長慶元年到唐僖宗乾符二年這一時期,這個時期覆蓋了文學史上中唐詩的后期和晚唐詩的前期。從穆宗登基到黃巢起義,這五十多年的時間中大唐先后經歷了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和僖宗等七位皇帝。唐朝中后期最著名的歷史事件“牛李黨爭”就是這段歷史時期的開端,牛僧孺與李德裕生隙,造成大唐朝野長期相互傾軋,牛進則李出,李進則牛出,歷時五朝。
但李、牛二人卻都不能用奸臣來形容,兩人的為人都很正直,且才氣與理政能力堪稱能臣典范,在朝一方為抑制藩鎮和限制宦官權力立下大功,在野一方為當地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兩人的歷史評價也都極高。大詩人李商隱評價李德裕:萬古良相,一代高士。范仲淹稱其:有相之功,義不朽也。牛僧孺也以執法不阿、為官正派、不納賄賂而聞名,穆宗議論宰相人選時曾言:“首可僧孺之名。”
但就是這么兩個人,卻開啟了大唐歷史上最曠日持久的士大夫黨爭,牛李兩黨相互攻訐,相互傾軋,相互拆臺,讓力圖恢復盛世的大唐的廟堂更加混亂。有人說牛、李若能和平相處,精誠合作,則如貞觀時期的“房杜”和開元年間的“姚宋”。大唐也更有機會回到盛世,但是這種假設在中唐的政治環境下也只能是假設。
兩黨相爭的表面原因是李吉甫、李德裕父子與李宗閔、牛僧孺之間的恩怨,為什么要把牛黨中的李宗閔放在前面?因為牛黨的實際黨魁是李宗閔,牛李黨爭的實質是二李黨爭。另有一種說法是李德裕一人和李宗閔一黨之間的斗爭。這種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黨爭中牛黨的李宗閔、牛僧孺、楊嗣復、令狐楚、白敏中等人都擔任過宰相,而所謂的李德裕黨,擔任過宰輔的不多,除了李德裕就是鄭覃。但是根據史料,鄭覃未必是李黨,其只是與為牛黨的楊嗣復政見不和,只是曾為李德裕舉薦。
牛李黨爭表面上是兩派勢力的政治意見不同,實則是地主階級中新起庶族與舊勛士族的最后一次較量。李德裕出自趙郡李氏一族,為士族代表,而牛黨人士為唐代科舉制后得益的庶族。經過隋、初唐和盛唐,庶族在科舉制選官制度下登上政治舞臺并發揮重要作用,而原本在察舉制和九品中正制有先天優勢的士族卻逐漸衰敗——正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到了中唐時期,庶族階層為相已經成了很正常的現象。就如選官制度的科舉制代替以九品中正制為代表的察舉制要經歷必要的歷史進程。庶族代替士族成為中國古代政治舞臺上的主角,同樣需要兩個階層的角力,而這種角力自南朝劉宋時代就已經開始,到了隋代科舉制的出現進入了決戰前夕。
牛李黨爭正是在士族和庶族政治斗爭發展的背景下必然出現的歷史事件,但這一角力的出現對于本就已經內憂外患的大唐來說實在是一個悲劇。這場斗爭帶來的結果是,讓本就受到節度使和宦官打壓的士大夫集團分裂且產生內耗,讓士大夫階層內部的爭權奪利貫穿了整個中唐,讓李唐每一次恢復盛世的嘗試和努力都付諸東流。這使得恢復盛唐不成,反倒迎來了更加混亂的晚唐。
(4)俗與怪——兩條路的中唐詩風
再看文學史上的中唐,其是從大歷元年到唐文宗太和九年,在這一期間先后出現了詩風樸實的但有名句無名篇的“大歷十才子”,出現了承接王維、孟浩然的山水田園派“韋柳”,以“元白”為核心的新樂府運動開始興起,“韓孟詩派”也開始對盛唐詩的傳承和改革貢獻力量。
德宗時期,為矯正大歷年間唐詩文體的平弱膚淺,出現了分走兩條路的詩壇改革派。一派是以元稹、白居易、李紳、劉禹錫為代表的通俗派,其核心人物就是白居易。因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白居易與元稹并稱“元白”;因多閑適詩和諷喻詩,白居易與劉禹錫并稱“劉白”。白居易成詩后先讀與老嫗,其詩之通俗,提升了中唐詩的普適性。“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可見白詩之通俗性;“一語天然萬古新”是對白詩語言風格的總結;“并州未是風流域,五百年中一樂天”是元好問對白居易的評價,評價之高,顯而易見。即便是對元和體多有微詞,曾有“元輕白俗”之論的蘇軾,在晚年也以白居易自比,且對白居易晚年的閑適詩有極高評價。
詩的另一個改革方向則是由同一時期的孟郊、韓愈來主導的,其代表還有李賀、盧仝、賈島等人,史稱“韓孟詩派”。“韓孟詩派”的精神內核與“元白”新樂府的相似,“元白”主張“歌詩合為事而作”,“韓孟詩派”主張“不平則鳴”。總體來說,二者在思想上和技法上對盛唐“李杜”詩風進行了承襲和總結,但“韓孟詩派”的語言風格,尤其是語言審美與淺顯通俗的新樂府完全不同。前者主張苦吟抒憤,重視內心世界,在語言上標新立異,不用陳言,于是形成了奇崛險怪的詩風。
“元白”的通俗和“韓孟”的雄奇,一掃大歷詩壇的頹境,讓中唐詩走出了盛唐詩的陰影,讓中唐詩有了自己的特點和時代特色,也讓中唐時期涌現出一批在古代文學史上留下盛名的詩人和大量不朽的名篇佳作。
(5)遠貶的宰相之才——“劉柳”
除了“元白”和“韓孟”,中唐另一對重要的詩人就是劉禹錫和柳宗元組成的“劉柳”組合。比起其他詩人組合,這一組合在中唐的政壇上似乎更加負有盛名。說到“劉柳”,自然要提到永貞革新,在唐順宗還在太子位時,其東宮的兩個弄臣——王叔文和王伾開始策劃順宗登基后的政策和權力的再次分配事宜。
歷史上人們對王叔文和王伾的評價普遍不高。王叔文是翰林供奉、太子侍讀,其“以棋待詔”。唐代的翰林院分為兩大類,一類為翰林學士,是皇帝的高參團隊;另一類就是翰林供奉,主要功能是陪皇帝玩耍。王叔文就是陪東宮下棋的供奉。王叔文不過初通文墨,但為人自負狂傲。在順宗登基后,作為翰林學士,王叔文可隨意出入宮禁,左右朝政決策,當時被朝臣稱為內相。王叔文不知規矩,對時任宰相的韋執誼呼來喚去,將其視為起草文章的秘書而已。同時,王叔文自身的江湖義氣濃重,在朝廷上公然結黨,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韓泰等結為生死之交,還和大臣們拜了把兄弟,做派很像江湖游俠。
再看王伾,他的所作所為更是令人不齒,在當時他以廣泛收受賄賂而著稱。在王伾家里的庭院里,專門放了一個沒有門的大石頭柜子,上面鉆了一個洞,可以往里面放入金銀珠寶,他專門用這個石頭柜子來收受賄賂。更厲害的是,他和妻子生怕這個石頭柜子被賊人偷走,兩個人還制定了值班看守制度,他倆每天輪流值班,就睡在石頭柜子上面。王伾的這個發明創造有點兒像我們今天的儲蓄罐,這真是妥妥的守財奴。
“二王”雖然或專橫跋扈或腐敗無能,但在人才善用和青年才俊的獎掖上做得還不錯。比如重用劉禹錫、柳宗元和韓泰等人,制定新朝國策,涵蓋抑制藩鎮、整頓吏治、理順財政、奪取宦官兵權等多個方面,其施政設想和目的更是直指大唐時弊,且切中要害。所以后來在繼任者唐憲宗的時代,永貞諸君所制定的這些政策得到了強力推行,結果是宦官收手,藩鎮服膺,大唐也迎來了“元和中興”。
但是此時的“改革領袖”——“二王”太過囂張,他們的政策推行得過于急躁,引起了宦官權力集團的強烈不滿。宦官集團利用順宗身體多病、幾乎不能視事的弱點,通過宦官俱文珍的策劃,讓順宗立李純為太子(永貞內禪)。
永貞內禪直接使得“二王”主導的永貞革新失敗,與此同時,影響更大的后果出現,這就是中唐時期重大的政治事件——“二王八司馬”事件。王叔文被殺,王伾在貶謫的路上病死,八位朝廷重臣被流放到邊州,成為低階官員,這其中就有大詩人劉禹錫和柳宗元。劉禹錫踏上了“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的道路。他的伙伴柳宗元,在遭到第一次貶謫時便失去了母親,在第二次貶謫中則永遠地留在了柳州,沒能活著回到長安。
劉禹錫曾寫下《聽舊宮人穆氏唱歌》來回憶當時參與永貞革新的同僚們:
曾隨織女渡天河,記得云間第一歌。
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
故交多寂寞零落,自身老而無成,詩人感慨萬千,其悲懷之情可謂溢于言表。詩中的“貞元”指的是唐德宗最后一個年號,也是永貞改革開始謀劃的時期。如今朝廷的政策均出自永貞革新,不知道如果當時改革的人們都還活著,看著自己嘔心瀝血的理政思想成就了他人的功名事業,會是怎樣的心情。劉禹錫除了感慨自身之外,面對元和中興心情也是復雜的。他高興于國家的復興,感慨于自身的悲哀。明明懷揣宰相之才,卻屢遷低階,輾轉邊州,歸來之后卻年事已高,只能做一些閑散的高職。
“詩稱國手徒能爾,命壓人頭不奈何”,永貞革新的失敗并不是沒有貢獻的。其中的貢獻之一,就是為中唐貢獻了兩位風格迥然的偉大詩人。一位是越挫越勇的詩豪劉禹錫,兩游玄都觀作詩,讓他那錘不爛的銅豌豆性格人盡皆知,這也深刻影響了中唐以后諷刺詩的風格。
另一位則是找到了人生哲學的退路和出口,繼承了王維和孟浩然衣缽的柳宗元,從“獨釣寒江雪”到“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他與政治、與人生、與世界達成了妥協。他唯一掛念的便是他的好朋友劉禹錫,第二次分手之時,他說“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柳宗元《重別夢得》)。柳宗元沒有想到這次分開,居然是二人的永別。即便這兩位詩作風格并不相似,兩位詩人的性格也全然不同,但是今天的我們仍然把他們并稱為“劉柳”。史學家或許說是因為政治上的關系,但我覺得他們二人不可分開更是因為這段高山流水一樣的友情。
“大歷”“元白”“韓孟”等中唐詩人,在自覺繼承“李杜”詩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風格的同時,為唐詩繼續攀登高峰做好了準備,奠定了基礎。在唐文宗大和年間,隨著新風格、新流派詩人開始嶄露頭角,中國文學史上又一個詩的高峰行將到來。
(6)外患內憂:藩鎮如外虜,宦官鼠變虎
唐文宗大和九年,這是中唐文學史的最后一年,也是晚唐詩的元年。在這一年,大唐歷史又一次發生了轉折,遺憾的是這次轉折并不是向著積極的方向轉變,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滑落到滅亡的深淵。這次轉折中的關鍵事件就是甘露之變。
此時的大唐,雖然安史之亂最終被平定,偽燕最后一個皇帝史朝義授首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可當年安史舊部所掌握的河北之地割據已成定局,仆固懷恩叛亂、蜀中劉辟叛亂后,無數個藩鎮割據,名曰藩鎮,實際為一個又一個的獨立諸侯。他們動輒反叛朝廷,而大唐朝廷也無力對藩鎮進行有效的控制,只能倚重其他藩鎮來平叛。而后平叛的藩鎮再坐大,從而使得天寶后期的強枝弱干的軍事形勢變得更加嚴重,甚至朝廷要通過公主外嫁藩鎮來與節度使維持關系。李商隱在《壽安公主出降》中諷刺道“事等和強虜,恩殊睦本枝。四郊多壘在,此禮恐無時”,此后的節度使的驕狂就更加顯露無遺了,在淮西節度使吳少陽死后,其子吳元濟自任節度使留后發動叛亂。淮西之亂的爆發讓朝廷頭疼,而平盧節度使李師道表面上服從朝廷,實際上暗中幫助淮西。他派人將著力于削藩的當朝宰相武元衡當街刺殺。這一事件,標志著藩鎮的徹底失控,也為絞死大唐的白綾系上了第一個結。
權歸臣兮鼠變虎——宦官專權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代宗時期,第一個宰相宦官粉墨登場,第一個宦官封為異姓王,皇權暗弱,為剪除威脅到皇權的權宦,皇帝也不得不依靠新的宦官,從而給宦官更多的封賞。宦官的權力一任超過一任,到了代宗剪除魚朝恩時,已經不能像剪除李輔國時那樣以明令來罷黜,而只能靠密謀。宦官反奴為主,這為絞死大唐的白綾系上了第二個結。我們可以通過唐詩來看看第一個被宦官殺死的皇帝——憲宗元和年間宦官的權勢。
宿紫閣山北村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
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
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
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
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
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
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
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這是一首新樂府運動中具有代表性的諷刺詩,敘事完整而且通俗易懂。詩的大意是:小官吏白居易早上起來去爬山游玩,晚上來到山下的村子投宿。到了村子后,村老看到來了一位官員非常開心,拿出酒準備晚上好好喝上幾杯。可還沒等他們開喝,就有大兵闖了進來,他們絲毫不把官身的白居易放在眼里,當場就搶了他的酒和餐食。主人呢?他一看當官的都搞不定這些人,于是躲到后面不再敢言語。
搶了酒菜之后,這伙大兵又借為皇家修筑宮殿的名義,砍了主人家種了三十多年的大樹。這些人巧取豪奪的樣子,讓我們想起了白居易的另一首諷刺宮市的詩——《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自己已經如此可憐了,最后卻將“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宮市的宦官和本詩中的“采造家”一樣,都是在明搶百姓的東西。
《賣炭翁》中是皇家的公使,那這里的暴卒是什么人呢?“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這里我們可以得知兩個信息,第一個信息是這些暴卒居然是皇帝的戍衛部隊中的成員,也就是屬于禁衛軍,可見禁衛軍軍紀已經敗壞到什么程度了。第二個信息是他們是“采造家”,也就是說他們承擔了為皇家修筑宮殿、廟宇、陵墓和紀念碑的采買工作,軍隊不再是純粹的軍隊,而是去做兼職了,這樣的部隊打仗肯定是不行了。那他們就只能去搶老百姓了嗎?詩的最后一句解釋了上面兩個信息出現的原因——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這句話是從詩人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詩人的目的在于勸誡主人,千萬不要亂說話,不然會惹出麻煩來,因為中尉,也就是帶領這些人的宦官正受皇帝的信任和寵愛。
我們在這里又可以得到兩個信息,第一個是禁衛軍的兵權掌握在宦官手里。在德宗時,兵變爆發,他不得不逃離長安。再次回到長安后,德宗設立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均由宦官來擔任。從這時起到大唐滅亡前夕,神策軍就一直掌握在宦官手中了。第二個是皇帝對宦官更加信任。在元和年間,憲宗重用宦官吐突承璀,他不但是神策軍中尉,而且兼任與藩鎮對抗的各路軍的統帥。白居易此詩深刻地揭露了中唐時期的宦官專權的弊端,同時將亂象的矛頭對準了重用宦官的皇帝。講甘露之變前,我們為什么要強調上述兩件事情呢?因為這與晚唐歷史上最重要的政治事件的發生和善后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
(7)甘露之變——蚜蟲糞便引發的血案
甘露——古代帝王追尋的一種神藥,傳說為天降之物,飲后能延年益壽,被稱作神靈之精,仁瑞之澤。漢武帝曾為祈禱甘露降世而興土木,在建章宮外建承露盤。這就是盧照鄰在《長安古意》中描述的“漢帝金莖云外直”,而李商隱曾諷刺過甘露延年這一荒唐之事,作詩《漢宮詞》:“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臺。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李商隱通過該詩諷刺了君王著意求仙而不禮賢的行為。
天降甘露在古代被稱作盛世祥瑞,不少帝王都祈求天降甘露,漢宣帝甚至將自己的年號改為了甘露。就在唐文宗大和九年,唐文宗接到左金吾衛大將韓約的奏報:“昨夜左金吾衛后院的石榴樹上發現甘露,此為天降之祥瑞。”已經走了這么多年下坡路的李唐王朝忽然現此祥瑞,宰相首先率領百官向文宗慶賀,并邀請皇帝親臨觀露。文宗同意,于是擺駕含元殿,先令李訓等朝臣前往察看。李訓回來之后向皇帝報告:“這不像是真正的甘露,不可匆忙宣布,以防引起天下官民笑話。”讓宦官去鑒別一下吧,于是文宗令韓約帶著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和右神策軍中尉魚弘志去探個究竟。
這就奇怪了,韓約發現甘露了,李訓說不像甘露,這個李訓原本也是個媚上的小人,而現在發現了甘露他想到的不是去拍皇帝的馬屁,山呼萬歲地說兩句吉祥話,而是一反常態地提出質疑。文宗本人已到含元殿,為何不移駕親自去看,反而派兩個近侍宦官去看,這實在是太反常了。對于這種反常,只能用一個詞來解釋,那就是陰謀。
這個“陰謀”的制定,要追溯到文宗登基時。當時,唐敬宗被宦官劉克明殺死,成了第二個被宦官殺害的李唐皇帝,唐文宗(當時的江王)被宦官王守澄擁立為皇帝。這位文宗與昏聵貪玩的敬宗不同,很有復興圖強的想法。雖然他為宦官所立,但他一直在努力剪除宦官勢力,力圖恢復太宗和玄宗的威風。大唐文宗朝的前九年,是皇帝和宦官斗爭的九年。在大和二年的“賢良方正”科舉考試中,進士劉蕡針對宦官之禍慷慨陳詞,考策官嗟嘆佩服,因懼宦官而未加以錄用。當時,朝野一片嘩然,然而剛即位的唐文宗無力援手。大和五年,文宗與宰相宋申錫商議,密謀除掉宦官王守澄。事情敗露,宋申錫被迫罷相,從此宦官勢力更加橫行。可以說在前幾次的試探性進攻中,剪除宦官的嘗試都沒有達到效果。
不過文宗還是善于總結經驗教訓的,讓君子與宦官斗,似乎沒有勝算,于是文宗開始病急亂投醫——用起了小人。于是他錯誤地選擇了兩個幫手:鄭注和李訓。
鄭注,時任太仆卿,為當時第一權宦王守澄所看重。李訓,翰林侍講學士,因替他干爹李逢吉求恢復宰相之職而賄賂鄭注,被鄭注引薦給王守澄。這兩個人本來是宦官集團的牛馬。王守澄為了進一步控制皇帝,于是將善于煉丹藥的鄭注和會講《周易》、善于解夢的李訓引薦給皇帝,利用兩人研究旁門左道的能力,讓文宗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但不成想文宗卻是個初心依然的皇帝,其對祖父和兄長被宦官殺害耿耿于懷,對宦官掌握大權極為不滿。李訓和鄭注敏感地察覺到了皇帝的想法。于是兩人立馬翻臉不認人,背叛了舉薦他們的王守澄,當著皇帝的面痛陳宦官之禍。文宗大為感動,馬上以實情相告,兩人遂帶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進行了一場皇權與宦官的豪賭。
此刻朝堂上,牛李黨爭進入白熱化階段,裴度欲推薦李德裕為相,牛黨依附宦官集團,趕走了李德裕,從而讓李宗閔和牛僧孺為相,十年間牛、李兩黨均四進四出。李訓、鄭注在將矛頭對準宦官之前,先拿牛、李兩黨的士大夫練起手來。他們先是將李德裕罷相,讓其從節度使到太子賓客再到袁州長史,一貶再貶。與此同時,為李德裕說話的宰相路隋也被貶出長安,李黨在大和九年率先偃旗息鼓了。
牛黨覺得投靠宦官這步走對了,可是牛黨也別開心得太早,李訓和鄭注兩位新貴緊接著就開始為牛黨官員們設計更合理的“出游”路線了。他們通過造謠將矛頭對準李宗閔的親信京兆尹楊虞卿,不久李宗閔就因連坐而被罷相外貶,最后被貶為潮州司戶,這個級別和距離還不如先走的李德裕。持續了近十年的牛李黨爭,在兩個小人的陰謀下竟然告一段落了。兩人也因此一路扶搖直上,變本加厲,不管是牛李黨官員還是無朋黨的官員,只要不是他們的人就全部被貶出朝廷。
黨爭風波暫歇,李、鄭二人又將矛頭對準了宦官集團。似乎對付宦官要比讀書人難一些,因為他們和李、鄭二人一樣,全無廉恥,不擇手段。與朝堂激烈的黨爭相同,宦官界也不是鐵板一塊,李訓和鄭注利用宦官仇士良、魚弘志和王守澄的矛盾,對宦官內部進行分化,同時許以仇士良重要官職,如擢升其為左神策軍中尉。皇帝為了恢復皇權,李訓、鄭注為了出將入相,仇士良為了取而代之,三方力量均已準備完畢,他們對權宦王守澄發起了挑戰。
在挑戰王守澄之前,李訓和鄭注將另外三個權宦——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樞密使楊承和及王踐言流放,并在途中將他們殺死,而后提出“先滅宦官、再收復河湟、最后蕩平藩鎮”的三步走的宏偉藍圖。為向文宗納投名狀,他們先將殺害憲宗的宦官襄陽監軍陳弘志杖殺,而后將矛頭指向了恩人王守澄。他們先奪取了王守澄的禁軍兵權,而后將其改任,再將其鴆殺,而后宣布王守澄因病而亡,并追贈其為揚州大都督。主持三次廢立的一代權宦就此落幕,但是王守澄絕對不是大唐最后一個權宦。
剪除王守澄后,李訓、鄭注計劃在王守澄的葬禮上消滅全部宦官。除掉王守澄后,李訓拜相,鄭注建節,兩人似乎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文宗似乎也看到了扭轉家奴反客為主局面的曙光。但此時李訓、鄭注二人的關系卻發生了變化。
李訓為邀功,不顧此前與鄭注商量的在王守澄下葬時鏟除所有宦官的計劃,提前策劃并發動了甘露之變,并將矛頭指向了鄭注。但臨時起意的甘露之變卻因李訓的利令智昏而以失敗告終。縱觀整個甘露之變,從策劃者李訓到執行者韓約,策劃不周,不引外援,協調失當,選人不當,所以失敗似乎也并不出人意料。
甘露之變的失敗,使得唐文宗徹底失去了皇帝的權威,標志著歷史上第二個宦官專權時代的到來。這不是李唐子孫恢復盛唐的最后一次努力,但是通過這次努力所有人都認清了一個事實:大唐的頹敗已經積重難返,回到盛世只能是在夢里出現了。還不止于此,甘露之變無論是在政治史上還是在文學史上始終都繞不過去的。政治史上,唐文宗從此被宦官軟禁欺凌,宰相王涯闔族被滅,李訓、鄭注、韓約等人被殺。對于甘露之變造成的結果,《資治通鑒》上如是記載:“自是,天下事皆決于北司,宰相行文書而已。宦官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甘露之變的失敗使得文宗和朝臣在大和年間所有的抑制宦官權力的努力付諸東流,還造成了宦官勢力嚴重反彈的不良后果。
就唐文宗為重振皇權而與李訓、鄭注合作而言,甘露之變是當時的無奈選擇。李訓和鄭注本就是奸佞,他們利用宦官之間的矛盾除掉王守澄,如能到此為止,文宗一朝對宦官家奴權力的限制無疑是成功的。但是李訓利令智昏,提前策劃并發動甘露之變,而此舉皇帝并不完全知情。沒有可靠的外援,朝臣不知,內部準備不充分,在這樣的情況下發動政變,李訓完全沒把肅宗年間就已經形成氣候的宦官勢力放在眼里。在這次事變后,文壇也發生了巨變,晚唐詩史上群星將璀璨登場。
(8)甘露之后——且看“小李杜”
為什么甘露之變這一年成了晚唐詩的元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在這場事變之后,幾位重要的中唐詩人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他們或在此前不久因病而亡——元稹、韓愈、李賀、柳宗元,或在這次失敗中被殺——王涯、盧仝(盧照鄰后裔,有茶仙之稱,白身,因甘露之變后居王涯府上被殺),或在事變之后在詩壇上只剩下傳說——白居易、劉禹錫。此時的白居易不再是豪氣干云左拾遺了,而是經歷人生蹉跎之后,成了善于蟄伏的明哲保身之人了。
這次事變之后晚唐詩中兩位最重要的詩人登上了中國文學史的舞臺,這兩位詩人便是李商隱和杜牧。說來杜牧和李商隱的關系與李白和杜甫的關系特別相像。下面主要談談兩人的詩風。
杜牧詩風飄逸,有貴族之氣,文辭清麗,情致跌宕,剛勁且雄姿英發,華麗有俊爽之風,峭健而有風華。這不就是“謫仙人”李白的詩風嗎?所以稱杜牧的詩風似太白詩風。
李商隱呢?未讀過李商隱詩集的人,所知道的大多是來源于《紅樓夢》中林黛玉提到的“李義山之隱僻”,但是李商隱作為晚唐最有成就的詩人之一,他的詩作絕對不止于隱晦,他的詩作追求完美,好用典故。其諷刺詩辛辣,其愛情詩纏綿,其格律精嚴、對仗工巧、用典別具一格。李商隱的詩深受杜甫詩影響,尤其是其成就最高的七言律詩。李白詩不可學,而杜甫詩可學,李商隱習得了杜甫詩用典的精髓,其在繼承杜甫詩錘煉嚴謹、沉郁抑頓的同時,將“韓孟詩派”尤其是“詩鬼”李賀之險峭,將南朝“齊梁體”和“上官體”的濃艷融入其中,讓自己的詩風在杜甫詩的精工基礎上又增加深邈和綺麗,在杜甫詩的沉郁和傷感中又多了幾分凄美。
(9)強扭的并稱——贈詩不回還有誰
李商隱和杜牧的年齡差也與李白和杜甫的年齡差相同。李白大杜甫十二歲,而杜牧大李商隱十二歲。兩人的際遇也與“大李杜”的際遇相似。杜牧少年得志,而后便因黨爭落魄,屢屢不受重用,自此寄情于山水,流連歌舞市坊。“十年一覺揚州夢”的“小杜”完全可以和“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太白相接。李商隱更是牛李黨爭的受害者,如“老杜”一樣一生蹭蹬,終不得重用。他徘徊于兩黨角力的風箱之中,牛李兩黨均不待見他,仕宦之路比杜牧更蹉跎,最后郁郁而終。此外兩人的關系也與“大李杜”的關系類似。杜甫是李白的“粉絲”,其十余次贈詩于李白,而李白只回復了三首,其中唯一走心的便是這句:“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李商隱也曾兩次寫詩給杜牧:一首律詩,一首絕句。兩首詩均寫于杜牧擔任司勛員外郎期間。
贈司勛杜十三員外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杜司勛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
對于這兩首詩,李商隱頗為用心。我們先來解讀律詩:這前四句是一組意思,用詩的賦和比來稱贊詩壇前輩杜牧的文才。第一句看似沒有什么實際含義,只是寫出了杜牧的名、字和官職。第二句用賦的形式引出了杜牧的代表作品《杜秋娘詩》,并以此來夸贊其詩風如清秋一般清新、高遠和典雅。
杜秋娘是一位傳奇人物,喜歡古詩詞的朋友應該對傳說是她所作的一首詩還是很熟悉的。
金縷衣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杜秋娘本是金陵人,初為鎮海軍節度使李錡的愛妾,中唐時藩鎮叛亂不斷,鎮海軍叛亂被朝廷鎮壓,杜秋娘被作為戰利品沒籍入宮。按說杜秋娘所從非人,她的好日子似乎應該結束了,但是杜秋娘因能歌善舞而在入宮后受到了憲宗皇帝的喜愛。杜秋娘不但沒有遭遇不幸,反而成為宮中新寵。可又過了幾年,憲宗皇帝被宦官鴆殺,穆宗皇帝繼位,杜秋娘已經年老色衰,不能再憑借美貌承恩,等待她的結果應該是和其他前朝宮人一樣被打入冷宮。然而,杜秋娘似乎一直受到上天的眷顧,新繼位的穆宗將兒子漳王交給了杜秋娘教養。時間又過了十幾年,漳王長大了,杜秋娘的教養工作已經完成,她正準備過上養老的太平日子。誰知道,甘露之變爆發,漳王被廢,杜秋娘也被遣返故里。歷經四朝三十載,故鄉滄海桑田,杜秋娘晚年過得窮困潦倒。杜牧路過金陵時采訪了這位傳奇女子,寫下了這首通過小人物記載中唐歷史變遷的代表之作。
個人認為李商隱在詩中推崇《杜秋娘詩》除了因其記載了傳奇人物杜秋娘的身世之外,還因其引用了夏姬、西施、竇太后、蕭后等古代女子的典故來感慨女子身世的變化無常,并且該詩又進一步引用了孔子、孟子、管仲、孫武、鄧通等士人的典故,以講人事無常,前途難以預料。這種善于引經據典的詩作風格也與李商隱本人的風格很像。杜牧的《杜秋娘詩》除了有李白飄逸之風的影子,也受到了中唐“元白”作品通俗之風和李賀作品綺麗之風的影響,敘事兼雜議論,不失為一首文學和史學佳作。
再看《贈司勛杜十三員外》這首詩的頷聯,就會發現第一句詩布局的巧妙了,“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用歷經齊、梁、陳三朝的文學大家江總來作比。江總是南朝人,梁代文學大家,陳朝亡國宰相,從小在外祖家長大,杜甫有詩稱“江總外家養,謝安乘興長”。江總與杜牧一樣出自名門大族,同樣是年少成名,梁時因作《述懷詩》受梁武帝蕭衍器重,一時名噪。陳代梁之后,他曾擔任太子詹事,其潛心佛教,好文而見寵于陳后主,后來做到了宰相之位。這位宰相的主要活動,就是每日與后主、宮姬在宮中狎玩,不理政事。這也導致了南朝內不能治民,外不能御敵,最終滅亡于隋。江總也被迫遷移到了北方,晚年才回到江南終老。劉禹錫在《金陵五題·江令宅》中寫道:“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這首詩總結了江總的一生。唐代詩人孫元晏在懷古詩《陳·江令宅》中更是直接寫出了一代才子在為官時的不作為:“不向南朝立諫名,舊居基在事分明。令人惆悵江中令,只作篇章過一生。”可見江總雖為文章大家,但終為小人之儒。
但李商隱用此比卻沒有一點兒貶義,李商隱的詩汲取了齊梁詩的清麗,同時唐代詩人的偶像多是南朝詩人,比如李白崇拜謝靈運和謝朓,杜甫在夸贊李白的時候也稱其似庾信和鮑照。所以李商隱用江總來比杜牧,是用江總的詩才來比杜牧的詩才。
把兩人的名和字進行比較,兩人均是名中有字、字中有名。杜牧字牧之,江總字總持,其結構一樣。這可能是李商隱開的一個玩笑,古人多認為人是可以轉世的,而杜牧的名和字與江總的如出一轍,那杜司勛的今生可能就是梁代的總持轉世,這同樣是將兩人的詩才相提并論。而且江總做到了陳朝宰相這一高度,這也暗示了詩人對杜牧未來宦海仕途的期望。這里夸的是杜牧的文采。
贊過文才,該贊他的武略了。頸聯“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這是對杜牧的一勵一勸,即鼓勵和勸勉。“心鐵”是指杜牧心中的寶劍已經像干將和莫邪一樣鋒利,這里代指杜牧的兵家天賦和胸中韜略已經為朝廷所用,而后一句是勸勉其不應為年老白發而嗟嘆。這首詩作于唐宣宗大中三年,這一年發生了什么事兒呢?這一年,杜牧將他完成的《孫子兵法注》上呈給了朝廷。這一年李商隱三十七歲,而杜牧已經四十九歲了,杜牧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然而杜牧晚年常以年華漸去而仍不得志在詩中長吁短嘆——“前年鬢生雪,今年須帶霜”,可見李商隱對前輩杜牧的詩是認真讀過的,所以才能寫出與他的詩作呼應的鼓勵和勸勉的句子。
杜牧除了是詩人,也是一位兵家,他身上流著唐代高門大族的血,“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諺可見杜家的高貴。我們可以從盛唐王維的《少年行》里看出高門大族的有志男兒都想去邊庭,通過立功而出將入相,何況是祖輩出了邊塞名將的杜家。
少年行四首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一身能擘兩雕弧,虜騎千重只似無。
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
漢家君臣歡宴終,高議云臺論戰功。
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明光宮。
這是一組夸贊盛唐貴族少年昂揚成長的詩歌,杜牧正是懷著這種志向刻苦研習兵法,在朝時多次上軍事咨文策論且被采納,其中的獻平虜策不僅被宰相李德裕采納,而且取得了理想的效果。剛講過杜牧曾為《孫子兵法》作注,而他所作的注也被作為《孫子兵法》十一家注之一而流傳至今,可見杜牧軍事才能之高。
《贈司勛杜十三員外》最后一聯的起興,是這首詩的點睛之筆。詩人在這里提到了四個人,而且這四個人還兩兩相關。“羊祜韋丹盡有碑”,提到了羊祜和韋丹。“漢江遠吊西江水”,“漢江”原是指西晉時的杜預,其時任襄陽太守,襄陽位于漢江之濱,所以用漢江代指杜預,這是以地名代人名。又因杜預是杜牧的遠祖,所以這里的漢江又代指杜牧。“西江”,在這里可不是指河流,而是指長江中游的江南西道,簡稱江西。因韋丹曾任江西觀察使,所以西江用來代指韋丹。漢江為何要吊西江呢?其實本詩有注解的,“時杜牧奉詔撰韋碑”。史書上說韋丹勤勉于政,愛民如子,為官一任不負圣命不負民望,皇帝特命當時最具盛名的文人杜牧來給他寫碑文。立碑,還是圣命立碑,這在唐代已經是最高的榮譽了。
那為什么又提到了羊祜呢?羊祜是西晉人,與大文學家、大書法家蔡邕為表親,與東吳的陸抗為終生對手,兩人惺惺相惜,可比一時瑜亮。羊祜在死前舉薦杜預繼任,而羊祜在去世后,除了極盡哀榮,襄陽的百姓還為他在峴首山上立了碑——羊公碑,官員和百姓面對此碑無不落淚,杜預感懷,稱此碑為垂淚碑,并遠吊羊祜。那杜預為什么沒有去峴山碑前祭拜呢?這是因為在羊祜死后,杜預擔負了伐吳的重任,他將對羊公的思念轉化為對羊公遺志的繼承。
羊祜和羊公碑,在唐詩宋詞中是勤政愛民的重要意象,孟浩然有詩言“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李白和蘇軾也都曾用過這個典故。李商隱在詩中引用這四個人的兩個典故是什么用意呢?這一來是再次彰顯杜牧的文才。皇帝命杜牧為韋丹作碑文,顯然是皇帝對杜牧的認可,而杜牧寫的碑文也會讓韋丹如羊公一樣千古留名,此碑文也一定如羊公碑一樣流芳百世。二來是通過引用杜牧的遠祖杜預的典故,來體現杜牧“去天尺五”的高貴出身,而這正是李商隱最羨慕的,也是他最缺少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韋丹、杜預和羊祜都是才氣縱橫且立下了不世功勛的人,詩人在最后一聯將杜牧的文才武略與這些人相比,是在說“他們在政治上、軍事上、文才上的成就,您早晚都會實現,您又何必再去自憐自艾呢”?可以說,這是詩人對杜牧的最高評價,稱贊他不僅能達到韋丹的高度,甚至能與杜家先祖以及聞名天下、流芳百世的羊祜在歷史上并驅爭先。
我們再來看這首七言絕句《杜司勛》。這是一首寄情于景的詩,李商隱在這一天登上了高樓,登高遠眺卻只看到了漫天風雨,可能此時的他想起了杜牧前輩的幾首詩,杜牧登樓和感嘆風雨的詩有哪些呢?是“獨登還獨下,誰念我悠悠”“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還是“江樓嗚軋角一聲,微陽瀲瀲落寒汀”呢?這恐怕就不得而知了。但李商隱的登樓傷懷詩也是這種風格,比如“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再比如“迢遞城高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讀了杜牧的詩作后,登樓的愁情讓李商隱產生了共鳴。
有了這種共鳴,李商隱就將兩人的身世和官場上的際遇并到了一起來寫:在漫天風雨中,短翼之燕怎么能追趕上高飛的燕群呢?李商隱入仕后一路坎坷,杜牧也是才不得其用,兩人都是一身壯志難酬。
第三句和第四句,詩人對杜牧的詩做了一個整體評價:刻意傷春復傷別。在杜牧的詩中,傷春和傷別是重要內容。“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是傷春;“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不用憑欄苦回首,故鄉七十五長亭”“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是傷別。
看來李商隱對前輩杜牧的詩作很是了解,將其總結為“傷春”和“傷別”,其實李商隱的詩何嘗不是“傷春”和“傷別”呢?“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是傷春,“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是傷別,“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不是既傷春又傷別的詩句嗎?李商隱在點出杜牧詩的特點的同時,何嘗不是在說自己的詩的風格啊!
最后一句“惟有人間杜司勛”,點明刻意寫這兩種題材的詩的,這世上只有杜牧啊!只是如此嗎?李商隱在這里其實省了一句話:除了我就剩您了。這是在向杜牧委婉地表示尊重,李商隱是將杜牧視為自己的詩壇知音了。
李商隱贈給前輩杜牧的兩首詩,表達了自己對杜牧的崇拜和尊重,也表達了自己對杜牧的關心和勸慰。這兩首詩換來了什么結果呢?是不是如人們對“小李杜”關系的猜測那樣,兩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又終成莫逆呢?
遺憾的是并沒有。至少在杜牧的詩作中沒有體現,我們在杜牧的作品中沒有找到任何回復晚輩李商隱的詩句。是什么原因讓杜牧沒有回復呢?有人說是杜牧沒有時間回,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你看長輩收到晚輩的詩,遠遠要比回復晚輩的詩多。孟浩然之于李白,李白之于杜甫,都是如此。杜甫給李白寫的詩保存下來的就有十四首之多,如《春日憶李白》《天末懷李白》《夢李白二首》等,而李白只回復了三首,且多為不太認真的戲作。
再說回杜牧,以《贈司勛杜十三員外》來說,時杜牧任吏部司勛員外郎,吏部有天官(武周時期稱天官)之稱,司勛考功部門又是核心部門之一,杜牧顯然不似“十年一覺揚州夢”時那般瀟灑了。然而不久后杜牧又升任中書舍人,是草擬詔書旨意的官員,中書舍人是成為宰相的必經之路,這是風頭無兩的重要官職。同時杜牧也是當時文壇的領袖人物,像李商隱這樣給他贈詩的文人可以說是不勝枚舉。李商隱雖已入仕,文才聲名在外,但畢竟官職低微,不受杜牧重視也是理所當然。
還有一種說法:杜牧沒回復是因為李商隱的兩首詩觸碰到了他的痛處,杜牧和李白一樣,自認為有宰相之才。這里要區別對待的是,杜牧是真的有宰相之才,而李白先不說其治國理政的能力,就是從他隨永王東巡來看,他的政治頭腦就不太夠用。杜牧之所以沒有實現理想是因為牛李黨爭的傾軋,尤其是在武宗時期李黨獨大之時。杜牧少入牛僧孺幕府,被視為牛黨成員,在牛李黨爭的波瀾中浮沉,終不能得志。
杜牧和李白一樣最反感別人稱其為詩人,他也最不想承認自己的身份就是詩人。他和李白一樣想成為“匡社稷、濟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的一代宰相。但杜牧和李白也有著不同。李白是從不走尋常路,不考科舉,不尋門第,恃才放曠,以名聲來獲得天子青眼,以求征辟為官。李白要的升官之路也不遵循什么規則,他想要的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種類似于春秋戰國時代以前的選才方式。
杜牧不但有著高貴的出身,還積極參與科舉考試,在“五十少進士”的進士科中高中,同時在考試前行卷《阿房宮賦》,獲得了文壇上有名望的長者的推薦,贏得了第五名的好成績。但是因為卷入黨爭而遠沒有達到自己仕途的預期,沒有滿足自己立功的渴望。
我猜是因為李商隱把他比作江總,同時一再強調他的詩才,他才感到不快,所以便沒有回復李商隱的兩首詩。不過我個人認為,李商隱的這兩首詩雖然隱晦,卻也不失含蓄蘊藉的美感。但是相對于含蓄的詩文表達,在其仕途早期,李商隱卻是個鋒芒畢露的人。想要了解他,就要回看他在政治事件中的表現,就要回到李商隱所在的中唐時代政治史上最重要的事變——甘露之變。
(10)能動手就別吵吵——《重有感》
說到“小李杜”,年事是杜長于李,可為何要從李商隱寫起呢?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兩人當時最要緊的政治事件的密切程度了。這和當時李商隱所作的關于甘露之變的一首詩有關。
重有感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是在甘露之變后不久,時年李商隱二十四歲,剛剛在令狐绹的幫助下,在連續落榜兩次后,終于在進士科考中第。剛剛步入仕途的李商隱有著非常直爽的性格特點,本來就對宦官弄權、欺君辱臣、濫殺無辜的行為憤慨之極,對于甘露之變后長安城“流血千門,僵尸萬計”的慘狀更是不能容忍。雖然人微言輕,但初為僚屬的他還是義憤填膺地寫下了《有感兩首》,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甘露之變發生不久,昭義節度使劉從諫聽聞宦官屠殺朝臣,毅然上疏聲討仇士良和程元振,雖然劉從諫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但這一次卻義憤填膺地在奏章中寫道“臣誓以死清君側”。當時仇士良對劉從諫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不能出兵討伐他,怕的是擔心劉從諫引藩鎮之兵開向長安。這一道上疏,確實也嚇到了宦官集團,讓文宗皇帝和南衙大臣們在仇士良的恐怖高壓之下松了半口氣,文宗皇帝還下旨勉其忠心。李商隱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寫下了這首《重有感》。
這首詩的首聯直言兵事,“玉帳牙旗”指的是軍隊,代劉從諫治下的昭義軍部隊。“得上游”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軍事態勢上占了優勢。昭義軍鎮為一方雄鎮,是澤、潞等州合并之后的藩鎮,其下轄五州,軍事實力很強。劉從諫和其父劉悟兩代經營,多次出兵支援朝廷和其他藩鎮。第二層含義是在“救皇帝”和“清君側”的旗號下,昭義軍獲得了道德上和輿論上的支持。
“安危須共主君憂”,是講唐文宗在甘露之變后被宦官集團控制,正處于危險中,詩人委婉地勸告劉從諫“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樣一個道理。藩鎮當為朝廷藩籬,作為臣子要與主上同患難。總而言之,首聯是在強調軍隊應當忠于國家,忠于朝廷,忠于君王。詩人在高度評價劉從諫的同時,也對禁軍由宦官把持,以及其他藩鎮對此無動于衷的現狀表示不滿。
而后,他用了兩個歷史典故來比喻劉從諫上疏這件事。一個是東漢涼州刺史竇融上疏請示漢光武帝劉秀討伐隗囂的時間,這里代指劉從諫上書聲討仇士良之事。另一個就是東晉陶侃鎮壓蘇峻叛亂的典故。東晉時期,蘇峻叛亂,占領首都建康,荊州刺史陶侃率領討蘇軍隊直下金陵,斬殺蘇峻。如果說前一句是對劉從諫的認可,那這一句就可以看成是對劉從諫出兵的催促,甚至是略帶不滿和責備的敦促。既然已經像竇融一樣上疏朝廷了,那么你可知道皇帝、百官和長安城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你更應該像陶侃出兵石頭城一樣,來解社稷和蒼生之倒懸啊。
李商隱在頷聯中對劉從諫的出兵戡亂寄予厚望,其原因不止上述兩層含義中的“得上游”。劉從諫在甘露之變發生的三年前,為了將治所遷回潞州,主動入朝為官,在入朝為官期間被加封同平章事。這在大唐是宰相頭銜,他還得到了文宗皇帝的多次褒獎和勉勵,文宗稱其“忠義”,而他本人也素與宰相王涯等人交好。詩人認為素有忠義之名的將領,又身兼宰相(檢校司空、同平章事)的職務,看到自己交好的同僚被宦官殺害,怎么能無動于衷,不去出兵護主、清君側、為朋友報仇呢?
頷聯也體現了詩人在政治方面的不成熟。劉從諫是武人出身,并不具備士大夫的品質,另外其入朝為官也是別有所圖,本意是求移封他處,獲得更大的利益。當時的朝廷將他作為榜樣也是希望其他藩鎮效仿他,雙方實則為互相利用,各有所圖。然而昭義軍又素有驕橫之名,《新唐書》和《資治通鑒》對劉從諫輕視朝廷、藐視宰相的事件均有記載。他與王涯交好,不過是在代表士大夫的南衙和代表宦官的北府之間選邊站而已,他們也是相互倚重的關系。退一萬步講,如果劉從諫真的舉兵入京,昭義軍會不會變成東漢的西涼兵,劉從諫會不會成為大唐的董卓,這就不得而知了。
詩人在頸聯二句用了比喻,將唐文宗被宦官控制比作蛟龍失去了水,以龍比皇帝在唐詩中時而會出現,比如杜甫《諸將五首》中的“龍起猶聞晉水清”。龍的日常工作就是行云布雨,它怎么會失去水呢?詩中的一個豈字表達了作者的感情,這種意思就是:這是不該發生的事兒啊,皇帝怎么會受制于宦官家奴呢?
后句中的“鷹舉高秋”,是指忠臣武將應該站出來,這里特指的就是藩鎮邊將。這里為什么用鷹隼代忠臣良將呢?《左傳》中記載:“見無禮于其君者,誅之,如鷹隼之逐鳥雀也。”春秋時臣對君無禮數,尚可誅殺,何況宦官家奴了。可是詩人期待的鷹擊長空的忠臣良將,卻并沒有出現。沒有人來誅殺宦官,救君臣百姓。為什么本不該發生的龍失水成了現實,該出現的救主鷹隼此刻卻隱匿了?大唐朝廷頹敗的形象被詩人無意間記在了歷史的筆記本上。正如李白的名言“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這一聯是詩人的憤恨和無奈的集中爆發。
正因為有蛟龍失水,無鷹隼舉秋,又因為宦官的瘋狂報復,禁軍的搶劫殺人,眼下的長安城里不論晝夜都是一片人哭鬼號的悲慘景象。身在長安的詩人不禁仰天發問,君臣和百姓什么時候才能從宦官的恐怖政治中解放出來?宮廷和整個京城何時才能恢復正常的狀態呢?詩人不但對長安眾生的期望進行了吶喊,更對劉從諫出兵戡亂進行了呼喚。
這首詩很有杜甫詩作的感覺,從題目來說,拿“有感”作為詩題就源自杜甫。本詩從格律的精嚴、風格的沉郁頓挫、用典的嚴密精準、反映憂國憂民的情感等方面都承襲了杜甫詩的風格。但從李商隱后來的成就來看,這篇律詩并不能算作他的代表作品。
本詩屬于李商隱早期的作品,厚重精嚴有余而縱橫開闔不足。這也不單純是他詩作題材的問題,李商隱年輕時的詩作,就連酬唱和艷情的作品都是工整有余而浪漫不足。比如他在酒席間即興而作的“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與他后期所作的《錦瑟》《二月二日》等詩相比,不免相形見絀。
李商隱作此詩同杜甫在安史之亂中作《杜鵑行》一樣,縱然喊破了嗓子,痛到了骨髓,劉從諫也并沒有出一兵一卒。不過相對其他藩鎮的置之不理,劉從諫勉強對得起一個“義”字了。
在甘露之變后,大唐皇權地位繼續下降,相權也進一步被宦官限制,再加上牛李黨爭,在這種惡劣的政治環境下,士大夫階層中明哲保身者開始層出不窮,其中就有我們熟悉的已步入老年的白居易。與此同時,有許多大臣和詩人因牛李黨爭而被殺。那我們晚唐詩史的另一位主角杜牧此時的心情如何呢?他不但因外放入幕躲過了這場劫難,而且極有可能迎來升遷的機會。因為牛黨再次入朝上位,而他的幕主和恩師是牛僧孺,他也被視為牛黨中人。
剛剛中第的二十四歲的李商隱憤然地對宦官濫殺大臣的行為提出抗議,同時借助節度使劉從諫的上疏寫下了這首詩。劉從諫在詔書上表達了自己的憤怒,雖然他沒有進兵京城的意思,但以仇士良為首的宦官集團憚于外藩勢力,打壓文宗和大臣的態度有所收斂。事已至此,大唐恢復盛世的最后一次努力宣告失敗。雖然有唐武宗會昌時期皇權對宦官的短暫強勢,但終究也只能是回光返照,宦官牢牢控制中央政權的時代又一次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