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解放戰爭時期,也經歷過好幾次大的戰役,他之所以會定居在上海,也是當時跟著部隊一路由北向南解放中國,最后隨部隊駐守在上海的。因為上海解放極其不易,所以守住就更不易,成為了重兵把守的要地。
在南下上海的途中,經歷過許多難忘的戰役,作為運輸兵的父親,需要與戰友們連班倒,在敵人的炮火和阻擊中,將重要的物資送到前線戰士的手中,因此,對于父親來說,在行駛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異常的珍貴。而他駕駛的這輛老式卡車,便是他在戰場上發揮他綿薄之力的老搭檔。
因為每一輛運輸車只能配備兩名戰士,而他們在戰況激烈的時候,幾乎是二十四小時無休無止地往返于前線和后方之間,也因此,搭伴的兩人都會在另一人駕駛汽車的時候,趕緊補上一覺,盡可能讓自己得到休息的機會,以備不時之需,畢竟,誰也不知道一場戰役究竟會打上幾天,還是幾周,甚至幾個月。
父親提及的那一次,戰況就異常慘烈,原本每個小組(搭伴的兩個人)在奮戰滿一天一夜之后,會被撤下到大本營接受檢查和治療,以及得到足夠的休息,半天之后會重新上陣。多個小組連軸轉,為的是使得前方能得到充足的補給。
但為什么是工作一天一夜,而休息只有半天呢?因為運輸兵從來就不是最安全的兵種,甚至是比較危險的兵種,因為他們自身沒有任何武裝,也沒有隨行保護,經常會在半路成為敵人的重點“照顧對象”。無論是空中的轟炸,還是半路的截殺,都對運輸單位有著毀滅性的打擊。而我方的戰斗力非常吃緊,根本安排不出額外的武裝力量在運輸途中去保護運輸兵以及他們的卡車。
在父親的記憶中,那天正好他當班,他們運輸連的戰友們都已經生死未卜,而自己與搭伴的戰友,也已經有整整兩天兩夜沒有休息過了,整個人已經超越了正常的疲勞極限,但前線仍然需要他們源源不斷地提供補給,否則時時刻刻都會面臨著被戰火壓制陣地,甚至戰敗的可能。
車行至深夜,緊靠卡車自身的大燈已經無法把被狂轟爛炸后的路面照的非常清晰了,況且車況已經不是很好,車大燈也已經是時亮時暗,根本也沒時間去修理這些小問題,只要車還能開,他們就不會停下腳步。
卡車在坑洼的地面艱難的前行,行車速度根本提不起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發生顛覆。整車的物資將傾泄而出,再要裝車,基本上就要浪費大半天時間。尤其是在荒郊野外,僅憑他們兩個人根本不可能。
也因此,父親駕駛著這輛卡車,小心翼翼地緩慢挪著。
與父親搭伴的戰友,因為剛剛換下駕駛位置,疲勞得不行,已經躺到車廂里,與運送的貨物一起,既可以充分的睡眠,尤其是在當下慢車速,左搖右晃的時候,更容易入睡,且不會因為激烈的震蕩而被弄醒。
在歷經千辛萬苦,終于駛出了被雨水弄得非常泥濘的路段,走上了稍微平緩一點的路面后,父親稍微加大了油門的力度,盡量趁著夜色的保護,向著前線前進。
但是車燈還是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在這樣的荒郊野嶺,會打著大燈一路前行的,基本上就只有部隊的車輛了。敵人根本不會對我們的戰士產生憐憫。
父親感覺到了不遠處的異動,那些微弱而晃動的亮光,就是敵人手持的火把。
為了能盡可能不讓敵人定位自己的位置,父親關閉了車燈,在一片漆黑的荒路上,與黑夜進行了博弈。不久后,父親瞥到旁邊山坡上有非常快速的閃光,幾秒后,聽到了槍聲,以及子彈擦到車身鐵皮的清脆聲。
看來敵人只能通過發動機的聲音,大致判斷父親的位置,而無法精準打擊到他們。看來黑夜對于我們戰士的保護,真的非常有用。而且這天的夜晚非常的暗,天上連月亮都沒有,密布的烏云籠罩了整片大地。連續三天的陰雨,在今天卻離奇的停了,卻沒有散云,就好像老天知道今天父親他們會遇到敵人一般,用盡自己的能力去保護他們。
密集的槍聲在這樣的夜晚異常刺耳,子彈出膛時的火光,又能精準暴露敵人所在的位置。既然敵人能尋覓到我們的蹤跡,那么他們的一舉一動,也將暴露他們的位置。我們的游擊戰士尋著聲音就摸了過來,他們知道,會在這段位置進行襲擊的,絕對不會是我們自己的人。
山坡上一場“螳螂撲蟬,黃雀在后”的戲碼正式上演,父親所駕駛的車,從獵物,立刻轉變成了誘餌,敵人仍專注于尋找父親的卡車的蹤跡,進行從高向低的射擊。而我們的戰士,已經在后山逐漸形成了包圍之勢,不久,時機便已成熟,一陣激烈而密集的步槍和手槍混雜的射擊聲后,世界突然安靜了。在四處回蕩著的,只剩下卡車的轟鳴聲。
有幸從伏擊中逃脫,對于父親來說也是未曾經歷過的,以往的運輸任務,雖偶爾會有流彈在沿路爆炸,但遇到有針對性的埋伏,還是頭一次,今天也算是九死一生了。
車廂里的戰友仍然睡得很沉,之前的確是過于疲勞了。
父親重新打開了車燈,沿路坑坑洼洼的樣子,讓他不禁聯想起漫天炮火的樣子,據父親回憶,這場仗實際是打到雙方彈盡糧絕拼刺刀才決出勝負的。
沿路行駛了不到一小時,遠處的炮聲逐漸清晰,越來越接近陣地了,時不時就會有流彈從隱蔽的陣地上方擦過,落到后方的無人區,而父親的工作就是穿過無人區。
越來越密集的流彈,讓父親把住方向盤都變得異常吃力,老式的卡車方向盤本就難以掌控,再加上長時間的駕駛,遠處爆炸的熱浪,地面的坑洼,讓父親越發脫力,就要控制不住車輛了。
眼看繞過前方小土坡就能到達隱蔽處,躲過炮火的襲擊了,一顆流彈好巧不巧,落在了父親的右前方二三十米的地方,父親趕緊急打方向,但卡車早已不聽使喚,汽車在感受到爆炸的沖擊波時,發生了側翻,整輛車在地上劃了一段距離后,抵在土坡前,停了下來。
此時的父親,已經因磕破了頭,而滿臉鮮血,勉強從震碎的窗口爬了出來,一個不穩又跌了下來,手骨當時已經受了傷,但因事出突然,父親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受了重傷。
他一手扶著側翻的卡車,一邊緩慢向著車廂后方走去,躺在車廂里的戰友沒有一點動靜,父親喊了他幾聲,也沒有回應,當即產生了一個不祥的預感。勉強加快了腳步,來到后方,車廂里的貨物已經因為側翻而凌亂不已,根本看不到戰友在哪,是生是死更是難以推測。
但是貨物都是彈藥和藥物,成箱成箱的裝載在車上,憑父親一個人根本沒辦法翻找,他只能一遍遍呼喊戰友的名字,一邊拿著手電筒向著縫隙里照。回答他的只有寂靜的黑夜,以及遠處的槍聲。
父親一只手盡可能地剝開從箱子中散落出來的貨物,為的就是能尋求一線生機。
但疲勞加傷勢,自己又流了不少血,最終力竭而昏死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躺在陣地的臨時醫療帳篷里了。父親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戰友的情況,但是身邊的醫護并不知道父親提到的人的名字,帳篷里八個擔架上,也沒有那個戰友的身影。父親非常焦急,擅自下地打算走出去找,但一個踉蹌,摔在了地上。失血讓他的平衡力受到了影響。
坐穩后的父親,把翻車的事情再次向著醫護訴說,希望她能找個知情的人過來。醫護挨不住父親的要求,便將當時參與搜救的一個小戰士拉了過來。
見父親焦急的樣子,小戰士很禮貌地表示,車上的貨物全都緊急運回來了,沒有被敵人毀掉哪怕一顆子彈,父親的任務很好的完成了,后面會安排父親趕緊撤回后方接受治療。只是,只字未提戰友的事情。
父親追問到有沒有看到戰友的時候,小戰士一臉不解,卡車已然報廢,目前還沒辦法拖回來修理,車上的貨物全都搬運出來后,完全沒有發現有人躺在里面。連一點點血跡都沒有。
父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是小戰士在騙他,但是小戰士很堅定地說,自己從來沒有騙過人,這種事情何必隱瞞。即使有戰士死傷在自己面前,在當時也一定會帶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決不讓戰友曝尸荒野。
這事到此也告一段落了,但我自己推斷,父親應該是在戰爭中,產生了臨時的人格分裂,這肯定是在殘酷的戰爭中,被環境逼出來的。其實從頭到尾,都一直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堅持這個幾天幾夜的駕駛,過度的疲勞,讓他的大腦產生了幻覺,一直以為是兩個人輪流在執行任務,欺騙自己已經休息過,可以繼續完成任務。
戰爭讓每一個人都成了受害者,戰爭面前,真的沒有一個人是勝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