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盤狁守去王飛家為王飛“按摩”整整一個星期之后,在王飛父母激動的道謝中,他看著王飛的臉色,那是比一個星期前更加灰暗的顏色,暗到有些發綠,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一個星期以前王飛可以慢慢地起來為他們開門,而現在的他甚至都站不起來,連睜開眼睛的時間都很少有了。
當他跟詹谷這么說的時候,詹谷也難得地沉下了臉色。值得慶幸的是,詹谷并沒有把王飛日漸衰弱的狀況和盤狁守的“按摩”聯系在一起,他只是注意到了王飛越來越差的狀況,但是他實在沒有勇氣和王飛以及王飛的父母談論這個,那未免太殘忍了。
正在他們兩個一籌莫展的時候,詹谷接到了王飛父母的電話。
王飛的父母說,他們最近找到了一個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癥的那種,據說十分厲害,很多病人每天凌晨三點排隊掛號,他們想去試試看。那老中醫很牛,絕對不出外診,想送兒子去老中醫那兒,他們唯一在本城的親戚只有一個侄子,幫他們掛號去了,他們兩個年紀又很大了,王飛病成那個樣子,就憑他們兩個無論如何也弄不動他,希望詹谷能幫幫忙,只要把他帶到老中醫的診所就好,他們對此千恩萬謝……
其實盤狁守和詹谷兩個人對于“老中醫”“專治百病”之類的詞匯一直是當作騙子的同義詞來看的,但是王飛的情況很特殊,在去了那么多醫院,找了那么多醫生都毫無作用的情況下,也難怪他的父母病急亂投醫。所以詹谷連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王飛父母的請求,而且向他們拍胸脯保證借一輛車來幫忙運送王飛。
過了幾天,趁著他們輪休,詹谷就從一個朋友那兒借了一輛面包車,和盤狁守開到了王飛家樓下。
盤狁守下了車,習慣性地抬頭往王飛家的窗戶看了一眼。其實他看這一眼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為怕打擾了王飛比金子還難得的睡眠,他們家的窗簾總是拉著的,既看不出屋子里有人,也看不出屋子里沒人,他看這一眼,也不過是看看罷了。
然而今天,在他抬頭看那個窗口的時候,卻覺得有什么飛行物從那窗口一掠而過。
他立刻本能地抬頭去看,可天空中什么也沒有,晴朗的藍天上只有一片片白色的云朵緩緩飄動。
詹谷已經走到了樓道口,回頭看他,道:“你在看什么?”
“剛才是不是飛過去個什么東西?”盤狁守問。
詹谷擰眉:“青天白日的,有飛機也不關咱的事,快上去扶王飛?!?
盤狁守沒繼續爭辯,跟著詹谷進去了,但那個飛掠而過的東西卻讓他隱隱不安。
有句話形容人的體重,叫作“死沉死沉的”,現在的王飛也是這個樣子。他的意識是清醒的,身體卻沒有一點反應,一米七多一點的身高,伏在將近一米八的詹谷背上,就像個死人一樣。他剛被扶上去的時候,差點沒把詹谷壓趴下。
詹谷百思不得其解,在盤狁守的扶持下,背著王飛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一邊說:“你不是最近吃飯都不太吃得下嗎,怎么會這么重啊?”
盤狁守和王飛的父親一左一右在后面扶著王飛的身體,也覺得有點奇怪。
按理說王飛已經衰弱到這個程度了,飯也不能好好吃,覺也睡得不好,臉色這么差,整個人應該非常消瘦才對,但直到現在他才注意到,王飛的身材其實還是和以前一樣,胳膊沒有半點變得纖細的意思,面頰也沒有凹進去。
而盤狁守很清楚的是,詹谷的力氣很大,從小到大,只要他出手打架,就算對方再壯,也沒有不趴窩的時候。但今天,他在背王飛的時候,臉色十分難看,簡直就像在背一個鐵牛似的,就算好不容易站起來了,身軀也是左搖右晃,就好像下一刻就會被壓趴在地一樣。
王飛家在三樓,沒有電梯,詹谷背著王飛艱難地下了樓,當他走下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簡直就像剛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頭發濕答答地耷拉在頭上,十分狼狽。
他們把王飛扶上面包車,盤狁守趕快在車上找了條毛巾給詹谷,讓他擦擦頭。最近氣溫有所回升,但天氣還是比較冷,他這樣吹風一定會感冒。
一行人上了車,盤狁守開著車往王飛母親所指的地方飛馳而去。
一路上,王飛的父母除了指路之外都沉默不語。詹谷看得出,他們為了王飛的事情很是難過,就講些笑話給他們聽,他們也努力做出被笑話逗笑的表情,一路上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可能是星期六的關系,十點之前的車輛比較少,那個老中醫的診所又和王飛家離得比較遠,盤狁守就放開了車速,盡量以最高車速前進。
正行進間,在他們右前方行使的公共汽車忽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他們甚至可以聽到公交車上的人發出的慘叫聲,車上的人影七扭八歪地向前傾倒。
盤狁守一句“怎么回事”都還沒問出來,就看到一輛摩托車從那輛公交車前方側滑過來,直直沖向他們的面包車,摩托車上的人雙手亂揮,已經無法控制摩托車的走向。
他們的車距離前方的公交車太近,幾乎就是靠著公交車的左后方屁股在前行,公交車正后方還有一輛小轎車在緊緊跟隨,而他們的左方是綠化帶,有鋼筋圍欄,當那個摩托車完全是沖著他們過來的時候,他們根本就是避無可避。盤狁守緊緊握著方向盤,腳下猛踩剎車,然后眼睜睜地看著那輛摩托車距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他們即將撞到那輛摩托車的前一刻,盤狁守忽然覺得眼前一暗,好像有一個很大的東西從他們頭頂飛過,那向他們滑過來的摩托車倏地消失在空氣中,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車終于停了,盤狁守立刻下車查看,那輛摩托車和那個人都不見了,就好像憑空被什么東西捉走了一樣,怎么也找不到。
而他們右前方的那輛公交車剎車太急,在盤狁守急著躲避那輛摩托車的時候,公交車后方的小轎車一頭撞到了公交車的車尾,公交車司機跳下車大罵,小轎車的司機也不甘示弱,下車挽了袖子就準備和公交車司機對打。
后面的車被盤狁守他們的車和公交車擋得嚴嚴實實,誰也走不了,就在后面使勁按喇叭。
盤狁守趕緊上車,詹谷也協助王飛的父母把差點掉下座位的王飛扶好,面包車飛一樣地離開了那里。
到了那個老中醫的診所,他們還沒下車,一個年輕男孩就從診所里跑出來敲他們車窗玻璃。原來他就是王飛父親的侄子,來幫忙排號的,這會兒馬上就輪到王飛了,他們來得比較遲,那個號還不能隨意調換順序,再晚的話說不定今天的號就白排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把王飛弄進了診所,過了沒多長時間就輪到王飛了,一大家子又是扛又是背的,在其他病人驚訝的目光中,把王飛送到了診室的床上。
那個老中醫果然很牛,看見他們進來連個笑容都沒有,也不問問究竟是什么毛病,三指往王飛的腕脈上一搭,回頭就開藥。
詹谷忍不住說:“大夫,你看我這兄弟他不舒服好些日子了,渾身沒勁兒,睡不著覺……”
老中醫從鏡片上方斜睨他:“你懂醫?”總算是說話了……
詹谷搖搖頭。那種東西,他哪兒懂??!
“你不懂瞎摻和什么?!崩现嗅t十分不耐煩,“我行醫四十年,看個病還要你來教我?”
詹谷氣得腦袋發蒙。就算他不懂醫,但基本的“望聞問切”他還是知道的,這個老家伙連問都不問,眼神兒都沒往王飛身上瞟一下,怎么看病?。?
但這世上也許還真有一些能人異事,興許真能治好王飛呢?他忍了又忍,在王飛父母哀求的目光下還是讓了步,低頭說:“對不起……我是不懂……”
老中醫冷哼一聲,聲音中帶了諸多的不屑與譏誚,又回頭繼續開藥。詹谷腦門的青筋跳了幾下,被盤狁守推到了屋外邊兒。
“別得罪了人家……”盤狁守低聲說。
詹谷當然知道,但他真的真的很想揍那老家伙一拳。
就在他們悄聲說話的時候,盤狁守忽然聽到屋里發出“嗡——”的一聲響,聲音很大,就好像有什么很大的東西振翅飛過一樣,他一愣,說:“什么聲音?”
詹谷也一愣:“什么什么聲音?”
盤狁守說:“你沒聽到?”
“聽到什么?”
盤狁守很疑惑,再看看診所里其他的人,沒有人對那個聲音有什么反應。盤狁守又回頭往屋里看,老中醫還在開藥,王飛依然躺在那里,他的父母和表兄弟在他身邊悄聲說著什么。
一切都很好,沒有異常。
剛才的聲音難道是他耳鳴?
老中醫終于開好了方子,一臉冷漠地叫過王飛的父母,把方子交給他們。王飛的父母拿過方子一看,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這種方子算什么?”王飛的母親情緒激動地說,“我兒子生了這么重的病,你怎么能問都不問就開這種不負責任的藥方!”
老中醫依然一臉的冷漠,就好像眼前根本沒有人一樣。
“我開方子就是這樣?!彼换卮?。
王飛的表兄弟拿過那張方子一看,也變了臉色,生氣地揮舞著那張藥方說:“我們凌晨三點就來排隊!你就用這種東西來敷衍我們!實在太過分了吧!”
王飛的父親也叫:“我兒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你給我說清楚!這樣亂開藥方可不行!”
一看屋里的情況就要失控,盤狁守和詹谷馬上跑進去。
就在他們兩個踏進診室的時候,盤狁守又聽到了很大的一聲“嗡——”,這次很清楚,是從他頭頂掠過去的。
當盤狁守疑惑地抬頭去看的時候,詹谷已經到了吵架者的中間,想要將爭論的雙方隔開,但王飛的家人太激動了,根本不聽那么多,尤其是王飛的表兄弟,大概是凌晨三點跑來辛辛苦苦排隊卻被人忽悠,太過憤怒,已經捋起袖子準備揍人了。
盤狁守回過神來,趕緊也到了王飛家人和老中醫之間,想勸他們保持冷靜,然而在勸架的時候無意中回頭,卻注意到老中醫正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混亂景象,就好像剛才的事情根本就和他無關一樣。
盤狁守心中一動,對王飛的家人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不管開的什么方子,這位老先生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他真的診斷出了王飛的病呢?叔叔阿姨、小王,你們稍微冷靜一下,讓咱們把事情搞清楚好不好?”
王飛的家人不情不愿地住了口,盤狁守轉身對還是一臉不在狀態的老中醫說:“老先生,您既然開了這樣的方子,一定已經知道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吧?”
老中醫的表情變了變,不知道為什么,盤狁守覺得,他那樣的表情完全是在掩飾臉上的茫然,他似乎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現在只是在死撐而已。
但這種推論根本毫無道理,所以他也沒有放在心上。從王飛的母親手中接過那張藥方看了一眼,恭敬地遞給老中醫,說:“您看,這每日飲水十升……十升……是要死人的吧?光是飲水嗎?其他的什么都不用?”
老中醫接過藥方,看著方子,目光閃爍,就好像多看這藥方一眼就會要了他的命一樣。
“這飲水十升……十升……”老中醫搖頭晃腦,搖得十分程序化,口中哼哼唧唧了好半天,旁人都聽不清楚,“其實……”他似乎終于硬起了心腸,“就是因為這個年輕人什么病也沒有,只是脫水之癥而已!”
說完這句話好像要掉了他的老命,他連嘴唇都在微微顫抖,距離他最近的盤狁守都看得不忍心了。而王飛的家人在聽了那么多不同形式的“沒病”之后,好不容易聽到了一個和“有病”有關的詞匯,根本連想都不再想,當即就歡天喜地地去給王飛報告喜訊了。
盤狁守和詹谷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一句話:我的天!騙人也要騙得有點技巧吧!這種硬是指鹿為馬的做法連普通的騙子都不用了!
只有關心則亂的王飛家人才想不到,脫水,脫水的蘋果什么樣兒?現在的王飛什么樣兒?根本就不是同樣的問題嘛!他現在看起來雖然精神萎靡、臉色極差、顏色萎黃,但是他的皮膚并沒有皺縮,就算是完全不懂醫的盤狁守和詹谷都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是脫水。
但是他們并沒有揭穿,傻子才在這會兒揭穿呢,太不厚道了。
王飛的家人對老中醫鐵青的臉千恩萬謝,說著“您果然是好人!沒有因為想賺錢就胡說八道,還給我們開了這種藥方,真是太感謝您了”之類的話,詹谷背著王飛迅速地出去了。
一行人上了車,盤狁守想了想,忽然一摸身上的口袋,說:“啊,我掉了個東西,可能掉在診室里了,不好意思,你們先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王飛的母親說:“丟了個什么東西?你讓小王替你去嘛?!?
盤狁守馬上擺手:“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我馬上就回來?!?
他又進了那個老中醫的診所。
詹谷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想了想,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也說:“我陪他去。”也不管王飛家人詫異的目光,他跟著下了車,追著盤狁守而去。
守著掛號順序的老太太看見他便叫:“哎哎哎,你不是進去過了嗎,還進去干啥?”
盤狁守說:“我丟了個東西,拿了就走?!?
他悄然走到診室門口,先伸了個腦袋悄悄往里看。
果不其然,那個老中醫現在并沒有接待任何病人,他正趴在垃圾筐里翻找著什么東西。很快,他翻出了一個紙團,打開一看,臉上立刻露出了釋然的神情,但很快又變得困惑起來,拿著那張紙,摸著胡子左看右看,似乎試圖從上面找出什么破綻。
盤狁守心里稍微有了點底,抬步就想進去,卻被人一拍后背。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詹谷,詹谷的身后,王飛的表弟也跟了進來。
“你們怎么進來了?”
詹谷一聽“你們”,回頭看,發現那個年輕男孩也跟著,尷尬地笑了笑。
“我們來幫你找東西?!睂Ψ侥槻患t氣不喘。
盤狁守嘆氣:你們知道我不是為了找東西來的,干嗎還要來揭穿我呀……
“那老中醫不對勁?!弊叩奖P狁守和詹谷面前,小王認真地低聲說。
盤狁守說:“怎么不對勁?”
小王說:“剛才他在那兒開著藥方,我偷偷看了一眼,寫了一大堆,其他的字很難認,我看不懂,只看得出好像有蟲草、藏紅花什么的,那上面其他的藥肯定也很名貴。但不知道為什么,你們出去以后,我忽然聽到很大的一聲‘嗡’,然后那老頭的神情就變了,變得面無表情?!?
“你是說冷漠?”詹谷說。
小王搖搖頭:“不是冷漠,就是沒有表情,啥表情都沒有。然后他就把剛才寫好的藥方一把扯下來,揉成紙團丟了,又寫了一張……我還以為會是一張更好的藥方,想不到居然是喝水……太奇怪了?!?
詹谷馬上明白了,這位老中醫之所以會開那張藥材很名貴的藥方,地球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之后忽然就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藥方,又寫了一張明顯連一分錢也賺不到的“喝水方”,這就讓人想不透了。
盤狁守心里想得比詹谷還多一點,小王也聽到了那很大的“嗡”聲,說明不是他幻聽,而是的確有那樣的聲音。如果是真有那樣的聲音的話,那為什么詹谷沒有聽到?難道說……
他把目光移到診室里還一臉茫然的老中醫身上,舉步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