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邂逅三月
- 自白者
- 帝子宇瓊
- 1763字
- 2025-03-20 15:19:57
清晨推開門時,一捧杏花跌落在肩頭。粉白的花瓣還沾著夜露,像是天邊褪下的云絮,輕輕落在我的藍布衫上。這才驚覺,原來三月就站在門外,穿著綴滿桃夭的裙裾,發間別著新抽的柳條,踏著薄霧悄然而來。
巷口的櫻花樹總是最先知曉季節的更迭。那些垂枝早被淡粉的云霞染透了,風起時花瓣簌簌地落,仿佛天空在飄雪,卻又帶著溫軟的甜香。墻根下幾株蒲公英偷偷舒展絨毛,絨球里裹著整個春天的秘密,只等某個清晨被頑童的腳尖驚醒。我蹲下來時,恰有一簇金黃花蕊朝著陽光旋轉,像極了兒時轉動的萬花筒。
河岸邊的垂柳最是多情。細長的柳條浸在水里,如同姑娘的發辮垂落青石階畔。水面浮著昨夜的殘荷,倒映著游動的云影,偶爾有紅鯉甩尾,攪碎一池琉璃。對岸茶寮飄來裊裊茶煙,混著竹椅吱呀聲與評彈的吳儂軟語,恍惚間竟不知是人在聽曲,還是春光在吟唱。
正午的日頭將石板路曬得暖融融的。賣花嫗的竹籃里,山茶紅得像是要滴血,玉蘭白得近乎透明。她鬢角插著朵剛摘的梔子,隨著叫賣聲輕輕搖晃,香氣便跟著跳進路人的衣襟里。街角書店的老式木窗下,幾個學生捧著詩集低聲誦讀,他們的聲音被春風卷起,散落在空氣里,變成無數振翅的蝴蝶。
暮色初臨時,雨忽然落下來。雨絲細密如針,織成一張朦朧的紗簾。路燈次第亮起,在雨水中暈成朦朧的光團。檐角的鐵馬叮咚作響,與遠處教堂的鐘聲交織,恍惚聽見時光流淌的聲音。賣烤紅薯的老漢推著鐵皮車從雨中走來,車斗里的炭火明明滅滅,像一盞跳動的燈籠。
歸途遇見鄰家的稚子,懷里抱著剛撿的楓葉標本。“媽媽說春天是神仙的畫筆“,他仰起臉笑,眼睛里盛著整條銀河。我摸了摸他蓬松的頭發,忽然想起兒時也是這樣,把柳枝編成王冠,追著紙鳶跑過開滿野花的山坡。
此刻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斜斜地淌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斑駁的樹影。茶寮的燈籠依然亮著,暖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將飛舞的塵粒照得纖毫畢現。桌上的玻璃瓶里,幾瓣櫻花正在清水里緩緩沉浮,像是被凝固的時光。
原來三月從來不只是月份的名字,她是揉碎了晨光與暮靄,蘸著桃紅柳綠寫就的長詩。當我們停下匆匆的步履,便會發現她正站在墻角微笑,發間簪著露珠,衣袖里藏著整個世界的新生。
雨后的黃昏總帶著蜜釀般的甜香。我踩著水洼往巷尾走時,忽見墻頭探出一簇簇的薔薇,緋紅的花瓣疊成小山,藤蔓在磚縫間蜿蜒出古老的密碼。有位老嫗坐在藤架下擇豆角,她的銀發與花影糾纏,竟分不清是白發簪了花,還是花影染白了鬢角。
轉過街角,流動的燈火將雨絲染成金色。臨河的茶樓飄來琵琶聲,穿藕荷色旗袍的姑娘正倚著欄桿撥弦,腕間的翡翠鐲子與琴音相撞,濺起一串清泠的星子。樓下餛飩鋪的蒸汽裹著薺菜鮮香騰空而起,老板娘用長柄銅勺在沸鍋里劃出月牙,面皮裹著肉餡落入翠玉碗中,瞬間化作一朵朵飽滿的白蓮。
夜色漸濃時,廣場的噴泉忽然活了。水珠在霓虹燈下幻化成七彩的琉璃,時而聚成旋轉的傘蓋,時而散作紛飛的螢火。幾個穿漢服的少女提著紙燈籠轉圈,裙裾上的刺繡在光影中流轉,恍若驚鴻掠過水墨長卷。孩童追逐著泡泡奔跑,透明的氣球里裹著彩虹,爆裂時濺落的七彩碎片,驚醒了趴在欄桿上打盹的橘貓。
經過舊書攤時,風掀起泛黃的《詩經》扉頁。“桃之夭夭“四個字被歲月洇成淡粉色,倒像是三月新開的桃花。賣書的老者從藤筐里摸出個青瓷罐,遞來幾枚剛摘的枸杞:“姑娘嘗嘗,三月的枸杞還帶著晨露呢。“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忽然想起兒時在南山坡,也這般用竹簍兜過滿枝猩紅的漿果。
子夜的月光像一匹素絹鋪在巷陌。晾衣繩上的白襯衫微微晃動,月光在衣褶間流淌,恍惚看見自己二十年前的模樣,舉著竹竿去夠屋檐下的冰棱。那時總嫌三月來得太慢,如今卻在她盈盈一笑間,窺見了時光的裂縫——那些遺落在花瓣里的舊時光,正在某個溫暖的角落悄然發芽。
晨光再次漫過窗欞時,發現案頭壓著片梧桐葉,葉脈間凝著夜露,像是將整個星空都攬進了脈絡。樓下早點鋪的蒸籠騰起白霧,老板娘掀開籠蓋的剎那,金黃的油條裹著豆漿的醇香騰空而起,驚醒了在花盆邊打盹的虎皮鸚鵡。它歪著腦袋啾啾兩聲,羽翅抖落的露珠,恰好跌進我昨夜未寫完的詩行里。
原來三月的魔法,就在于她總能讓尋常事物煥發神性。墻根的青苔是歲月的絨毯,瓦楞間的麻雀是偷溜的星辰,就連早點鋪老板娘額頭的汗珠,都折射著晨光的碎鉆。當我們學會用睫毛丈量季節的深度,便會懂得:所謂邂逅,不過是心與萬物輕輕碰觸時,那聲微不可聞的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