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繭
- 自白者
- 帝子宇瓊
- 1305字
- 2025-03-19 10:57:49
十一點的月光被紗簾篩成灰霧,在書案上鋪開半尺的薄霜。我推開窗,秋夜的呼吸帶著涼意漫進來,浸透襯衫第三顆紐扣下的皮膚。樓下街道正褪去白日的鱗片。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燈箱是暗河里最后一塊浮冰,收銀員支著下巴打盹的剪影在玻璃上洇開,像滴入水中的墨團。遠處有風鈴在搖,或許是某家忘了收回廊下的鑄鐵鈴鐺,聲響斷續如線頭松脫的毛衣,勾出更多細碎的毛邊。
風突然卷過梧桐樹的間隙,驚起兩三片枯葉。它們在半空畫出莫比烏斯環般的軌跡,像那些被我揉皺又展平的志愿書,最終跌進排水溝的鐵柵。我數著葉片盤旋的圈數,卻看見自己的影子被路燈釘在墻上——忽而拉長成二十九歲的模樣,忽而縮回十九歲單薄的輪廓。云層游過時,月亮成了浸在顯影液里的底片。黑暗趁機滲入書架縫隙,那些燙金書脊上的《成功學》《職業規劃》漸漸模糊成深淺不一的灰塊。倒是角落里蒙塵的童話集泛著微光,書頁里的錫兵仍在獨腿站立,等待某個永不來臨的黎明。
天幕裂開縫隙,漏下幾點星子。忽然記起童年躺在曬谷場看銀河,父親說每顆流星都是迷途的魂魄。此刻我的魂魄大約也化作了星屑,散落在招聘網站的熒光屏里,在地鐵早高峰的玻璃倒影中,在每月還款日準時響起的提示音深處。它們懸在離地三萬英尺的真空,既不墜落,也不升起。風鈴終于止息。月光卻從云翳后掙出來,繼續往茶杯里傾倒銀質的沉默。茶渣在杯底聚成群島,而我的鋼筆擱在未寫完的信箋上,筆尖凝著將滴未滴的藍,像懸在空中的問號。
茶水徹底涼透時,冰箱突然在寂靜里轟鳴。這具老舊的鐵皮箱總在夜深人靜時痙攣,吐出幾串帶鐵銹味的嘆息。冷藏室照明燈投下的光圈中,半盒鮮奶的保質期正踩著鋼絲走過八月最后一天,像極了我與公司續約的倒計時——明早八點,那個標紅的數字就會摔碎在人事部的傳真機上。樓道傳來電梯升降的嗡鳴,鋼索絞動的聲音讓我想起老家屋檐下的蜘蛛。它們總在梅雨季前拼命織網,可每張經緯縱橫的杰作最后都淪為雨水的豎琴。此刻我的簡歷大概正掛在某位HR的郵箱里,成為千萬根震顫蛛絲中的一截,等著被更大的潮氣打落。
起身時碰倒了案頭的藥瓶,褪黑素藥片滾進《國家地理》雜志的夾頁。去年生日買的非洲草原專題還攤開著,角馬群在油墨香里永恒地遷徙,它們身后永遠追著不會真正撲殺的暴雨云。我蹲下去撿藥片,看見自己蜷縮的影子正被月光壓成扁平的標本,夾在喀拉哈里沙漠與乞力馬扎羅雪峰之間。窗外飄來烤紅薯的焦香,樓下推車的老伯總在午夜后出現。鐵皮桶炭火的紅光爬上六樓窗臺,在瓷磚上涂抹暖色的淤痕,像極了童年外婆家將熄的灶膛。忽然羨慕那些裹在報紙里的紅薯,至少它們的歸宿清晰明確——要么在寒夜里被捧作珍饈,要么在黎明前化作塵灰。
合上窗的瞬間,玻璃映出兩重人影。左邊是母親去年織的棗紅圍巾,此刻正蛇一般絞著我的脖頸;右邊是前日面試官推來的鏡片反光,冷藍的光斑烙在眉骨至今未消。雙層影像在呵出的白霧里交融,凝成第三個面目模糊的自己,懸在現實與虛妄的裂隙之間。此刻東邊天際已泛起蟹殼青,城市開始翻動它金屬質地的鱗片。我摸到睡衣口袋里硌著的U盤,昨夜修改到一半的轉行計劃正在硅晶片上發燙。而晨霧突然漫過樓群,把所有玻璃幕墻泡得發脹,恍惚間整座城都成了將融未融的冰雕,在時代的掌溫里等待重塑或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