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夜
書名: 自白者作者名: 帝子宇瓊本章字數: 1610字更新時間: 2025-03-19 22:22:46
蟬聲在暮色里織成細密的網,檐角最后一片琉璃瓦褪去金紅,老宅院便踩著露水醒來。青磚墻沁出涼意,爬山虎的卷須在暮風中簌簌顫抖,像在翻動一本泛黃的線裝書。
井臺邊的青苔又肥厚了幾分,苔花細碎如星子,暗綠里洇著百年水汽。我總疑心這口老井是通著月宮的,要不怎么每到戌時,井底便漾起一汪碎銀?外婆的竹椅壓著青石板咯吱作響,石板上蜿蜒的紋路,原是光緒年間曾祖父用煙斗燙出的卦象。
竹席剛用井水擦過三遍,涼意滲進肌骨。蒲葵扇搖落幾點檀香末,驚起歇在美人蕉上的夜蛾。墻根蛐蛐罐里傳來清越鳴唱,與遠處荷塘蛙鼓遙相呼應。外婆的銀鐲子碰著搪瓷缸叮當響,缸里浮著幾朵白菊,正緩緩舒展凍僵的筋骨。
“海島冰輪初轉騰——“沙啞的戲文忽然漫過矮墻,隔壁張爺爺又在葡萄架下開嗓。月光流過他手中的紫砂壺,在石桌上淌成銀河。外婆的針線籮里躺著未完工的虎頭鞋,金線在昏黃燈下忽明忽暗,恍如流螢棲在牡丹叢中。
井水湃著的西瓜裂開清脆的嘆息,紅瓤上凝著細密水珠。我們吮著沾滿汁水的手指數星星,北斗的銀勺卻總在眨眼間偷走時辰。暗處倏然亮起幽綠光點,裝綠豆湯的玻璃罐便成了捉螢火蟲的寶器,那些小燈籠在罐壁碰撞,濺起滿室流金。
瓦當滴落的夜露打濕繡鞋,石階縫里蟋蟀仍在吟誦《豳風》。外婆的故事總結束在丑時三刻,當紡織娘的機杼聲漸密,她鬢邊的木樨花便與月光一道謝了。唯有老槐樹記得那些散落的夏夜,年輪里藏著的蟬蛻與琉璃,在某個梅雨季會突然蘇醒,化作檐角清脆的風鈴。
瓦缸里的睡蓮總在子夜吐蕊,粉白花瓣層層抖開,露出鵝黃芯子里臥著的兩尾紅鯉。這是祖父用毛筆蘸著朱砂畫的,每年入伏夜都要添上新鱗片。露水順著晾衣繩滾落,墜在搪瓷臉盆里叮咚作響,驚醒泡在盆底的胭脂李,紫紅汁液便悄悄爬上青石板的皺紋。
西廂房的雕花門閂永遠卡在第三道節,木紋里滲著陳年艾草香。我總在門縫窺見母親年輕時的背影,月白衫子被穿堂風鼓起,發梢系著的紅頭繩正化作蝴蝶,撲向供案上將熄未熄的長明燈。銅燭臺照著褪色的“天地君親師“牌位,燭淚堆積成珊瑚礁的模樣,淹沒了半枚康熙通寶的輪廓。
后廚土灶臺還溫著薄荷綠豆粥,灶王爺畫像的胡須被蒸汽熏得卷了邊。裝麥芽糖的陶罐印著牡丹花紋,罐口殘留的糖絲在月光下牽成長長的銀線,纏住竹篩里晾曬的橘皮與丁香。蟋蟀在柴垛深處敲打更鼓,忽然有楊梅核從梁上墜落——那是去年冬天被老鼠藏起的盛夏滋味。
晾在竹竿上的絹帕突然飄起,帕角繡的并蒂蓮竟生出露珠。風掠過天井時帶著琴弦的震顫,將八仙桌上未干的墨字吹成游魚,在《顏氏家訓》的殘頁間吞吐墨香。父親留下的留聲機仍在哼著周璇的老歌,發條松動的瞬間,唱片紋路里便開出大朵大朵的夜來香。
驚蟄后的第一場雨總是裹著醪糟氣,瓦當垂下的雨簾浸軟了門楣上的艾草。外婆在檐下支起紅泥小爐,煨著生姜紫蘇飲,銅勺攪動時黏住幾粒沉底的桂花釀,甜香便混著潮氣爬上雕花窗欞。青花海碗里浮著水引餅,面魚兒銜著韭菜末在沸湯中翻身,白瓷勺磕碰碗沿的脆響,驚醒了供在案頭的雨前龍井。
梅子黃時雨最是綿長,連水缸都生出綠毛。母親掀開地窖取出去年封壇的醉泥螺,壇口蠟封剝落的剎那,海潮氣混著酒香在雨幕中炸開。我們趴在八仙桌上剝鹽水毛豆,翡翠色的豆莢在笸籮里堆成小山,蟋蟀從濕漉漉的袖口鉆出,偷走一粒滾燙的茴香豆。
中元節前的暴雨夜,天井成了墨玉棋盤。父親將荷葉包裹的粉蒸肉碼進竹屜,水汽蒸透的荷葉紋印在糯米上,像拓印的碑文。供桌上的巧果炸得金黃,麥芽糖拉出的絲網住三柱線香,煙痕在雨簾中洇成觀音的衣袂。我偷偷蘸著雨水吃茯苓糕,青石磚忽而映出走馬燈的光暈——那原是閃電在云層后點燃了龍王廟的燈籠。
雨水泡發的龍眼木在灶膛噼啪作響,煨著祛濕的薏仁鯽魚湯。陶罐里腌著的糖蒜頭泛起琥珀光,外婆用銀簪挑破封紙的瞬間,廊下的燈籠椒齊齊打了個辛辣的噴嚏。夜雨將枇杷葉洗成青銅劍,穿堂風里飄來四鄰的灶王謠:東院在煎清明蒿團,西廂在炒霜降栗子,而我們守著雨水燉的冰糖木瓜,看水珠順著晾衣繩滾進糖罐,凝成冬至的冰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