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家庭:《婦女研究論叢》研究集萃(全2卷)
- 杜潔 宓瑞新主編
- 11436字
- 2022-04-11 18:17:15
沖突與融合[224]
——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變革
周蕾[225]
家庭是中國共產黨進行革命和建設的一部分。早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新文化運動領袖、早期共產黨人就高舉反傳統和反對父權制家庭的旗幟。經歷了蘇區的初步實踐,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在華北根據地進行了家庭變革的探索,改善家庭關系,建設新式民主家庭。
學者們對抗戰時期根據地婚姻問題的研究較多,其中對家庭問題亦有所涉及。研究文章多對抗戰時期的婚姻進行分析,叢小平認為20世紀40年代中國共產黨在根據地的婚姻改革逐漸改變了以“五四話語”為基礎的“婚姻自由”原則,代之以更具有實踐意義的“婚姻自愿/自主”[226]。張志永以晉察冀邊區的婚姻制改革為例,提出這場婚姻制度改革的目的是動員婦女參加抗戰,文章還指出了婚姻制度改革的簡單化、表層化等一系列問題[227]。還有一些學者以抗戰時期根據地的婚姻家庭為研究對象。秦燕探討了陜甘寧邊區在改革婚姻家庭制度的過程中出現的法律與習俗、兩性關系、新舊婚姻觀念之間的沖突,認為社會變革存在復雜性和長期性[228]。董麗敏則認為延安時期對于婚姻家庭問題的有效處理,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驗證了“革命中國”在階級革命框架中推進婦女解放的可行性[229]。
以往的研究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思考,然而,這些研究更多關注的是共產黨關于婚姻的政策以及變化,或者雖將婚姻和家庭放在一起討論,卻忽略了婚姻和家庭是兩個范疇的概念:婚姻是社會制度所確認的男女兩性互為配偶的結合,而家庭是以婚姻、血緣關系和共同經濟為紐帶而組成的親屬團體。以往的研究鮮有長時段地對中國共產黨的家庭政策展開研究,對于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家庭變革研究的角度相對單一,不夠全面深入,有的結論也不夠客觀。本文在回顧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基礎上,立足于抗戰時期根據地的歷史情景,并基于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檔案、報刊等資料,圍繞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進行的家庭變革進行探討,呈現家庭變革在沖突和融合中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在本文中,家庭政策是指中國共產黨根據不同時期的需要,不斷調整和改善家庭關系,為維護社會穩定而采取的一系列方針政策和措施。
一 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歷史回顧
五四時期,早期共產黨人深刻地揭示了封建思想文化的社會根源,與封建傳統的家庭做斗爭、走出家庭是這一時期的重要議題之一。他們認為,舊式家庭作為封建禮教推行的重要場所,在封建倫理道德觀念的束縛下,各種關于家庭之謬說肆虐,限制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摧殘著人性。他們抨擊舊式封建家庭制度,呼喚家庭革命,倡導結婚自由、離婚自由,建立新的家庭關系和生活方式,主張家庭成員的平等,建立小家庭制。五四時期的話語鼓勵青年男女反抗傳統家庭的統治,追求精神上與經濟上的獨立,引起了一場深刻的思想變革。基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在思想領域對傳統封建家庭的批判,毛澤東沒有把壓迫的根源簡單地化約為經濟層面,而是提出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是封建宗法制度(父權)對男子與女子的共同壓迫,而夫權是女子獨受的一種壓迫。毛澤東的壓迫理論闡釋了青年男女建立革命聯盟共同毀“家”(父權之家)鬧革命的原因:反抗父權[230]。
20世紀20年代后期,共產黨的革命重心由城市逐漸轉向農村。一方面,由于早期受到五四精神及蘇俄的深刻影響,共產黨人在鄉村推廣的社會革命以求自由、求解放為宗旨,努力改變傳統儒教倫理及傳統婚姻家庭形式;另一方面,對中國共產黨而言,“婦女占人口之半數,且有小孩老人們和她在一起,如果婦女不起來,結果人類2/3都脫離了革命的戰線”,“如婦女不起來也是革命上極大損失”[231]。為了能夠成功動員婦女,使其成為支持革命和反抗舊的封建制度的重要力量,打破傳統的婚姻家庭束縛和壓迫成為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主要切入點。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蘇區,包辦婚姻、買賣婚姻極為常見,農村貧困婦女受封建婚姻迫害的現象比較普遍。在婚姻家庭中,女子缺乏婚姻自主權,解除封建婚姻的壓迫成為各根據地農村婦女最迫切的訴求。20世紀30年代初,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會相繼頒布《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規定了男女平等、結婚離婚自由、禁止童養媳、廢除一切包辦強迫和買賣的婚姻、實行一夫一妻制、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權益等內容,使婦女在婚姻家庭中獲得了更多話語權。1930年,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指出:“各處鄉政府設立之初,所接離婚案子日必數起,多是女子提出來的。男子雖也有提出來的,卻是很少。十個離婚案子,女子提出來的占九個,男子提出來的不過一個。”[232]當時,贛東北省委婦女部給中央婦委的報告中也稱“離婚多半是男子舍不得女子”[233]。中共干部在江西、蘇區的調查顯示:僅在3個半月內,就有4274人登記離婚,其中80%是由單方提出離婚申請,而同一時期有3783人登記結婚,其中有9對是在一天內完成離婚和結婚的手續[234]。
由于包括家庭在內的各項政策保障,蘇區的婦女能夠追求婚姻自由,積極參與革命,甚至送子送郎當紅軍,踴躍投身于各項蘇維埃運動,蘇區婦女也被認為是“地位上升最快的群體”[235]。在蘇區蓬勃開展的婦女運動中,婦女以獨立的身份,而不是以附屬于父權制家庭的諸如某某媳婦、某家姑娘的身份,獲得自身解放,提高了社會和家庭地位。婦女從封閉狹小的家庭中走出來,開始融入廣闊的社會生活和社會運動中。
然而,由于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共產黨在蘇區推行的家庭變革因戰略轉移而擱置,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共產黨推行家庭變革只是短暫嘗試,遠不及40年代共產黨所領導的變革廣泛和深入。
二 抗戰初期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變革
1936年10月中央紅軍長征結束之后,中共在陜甘寧交界處建立的根據地位于中國貧困的鄉村地區,交通閉塞,經濟不發達,氣候與生態條件極為惡劣,北鄰內蒙古大草原,家長制傳統與“非正統”的草原游牧民族習俗相互混雜,五四新文化運動和20世紀20年代風起云涌的反帝反封建運動在此地影響甚微。早期劉志丹等人開展的革命運動主要是打土豪分田地,顛覆鄉村社會的政權結構,較少觸及家庭,直到中央紅軍長征到達陜北,擴建和穩定了陜甘寧根據地政權之后,實施家庭變革才成為可能。
陜甘寧邊區與南方根據地有著不同的環境和風俗。荒僻封閉的自然環境、落后的經濟水平及惡劣的生存條件形塑了男性通過勞動保證家庭生活開支,女性大多負責生育兒女、操持家務的社會分工。陜西和甘肅兩省檔案館所保留的各種文件以及當地的地方志都顯示,大部分處于社會中下層的農村家庭規模都很小,通常是一對年輕夫婦加上他們的父母及小孩,或者是一對夫婦和他們未婚的孩子。兄弟一旦成婚,就會不可避免地分家,很難看到凱·安·約翰森(Kay Ann Johnson)書中描繪的中國傳統式“五世同堂”的情景[236]。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在救亡圖存的背景下,動員農村婦女投身抗日救亡,為這場戰爭補充更多的人力、物力、財力資源,擴大和加強抗戰的力量,成為戰時開展婦女工作的主要任務,而家庭政策則成為動員婦女參與抗戰的重要切入點。
1939年4月,陜甘寧根據地率先頒布《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此后,晉察冀、晉綏、晉冀魯豫等根據地也先后頒布了各自的婚姻條例或婚姻暫行條例。這些規定是蘇區時期婚姻家庭政策的延續,反對傳統大家庭的家長制,試圖將原來等級式的大家庭改造為男女平等的小家庭。戀愛、婚姻的自主權以及婦女在家庭中的平等地位和財產權、就業權等的獲得,特別是離婚自由的獲得,無疑是婦女從家庭中獲得獨立權利的基本內容和制度保證。相關法律的頒布和實施對農村傳統家庭制度及其父權、夫權產生了強烈的沖擊。此外,1941年,中共中央還在給各級黨委的指示中特別提出,“必須把深入家庭保護婦女切身利益作為經常工作的中心”[237]。
此外,相關的政策和公權力的支持保障了婦女在家庭中的權益。根據地婦女干部向群眾宣傳男女平等,不許打罵、虐待婦女,婦女有參加抗日工作的權利和義務。1939年陜甘寧根據地第一屆參議會通過了《提高婦女政治經濟文化地位案》,提出“廢除一切歧視婦女的制度”。將“家庭”作為邊區婦女工作的重心,“深入群眾、深入到每個農村家庭,了解與研究群眾的實際問題,盡量幫助群眾婦女,滿足她們的切身利益,并從她們實際問題與切身利益出發,提高她們”[238]。這些政策得到了婦女尤其是青年婦女的支持。當然,如果沒有政權力量的支持,婦女個體及群體很難獨立對抗掌控鄉村資源的權力體系及家庭結構。
然而,革命理想與現實操作之間有很大的落差。這一地區的家庭結構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所指稱的儒學士紳四世同堂的家庭完全不同。在當地,大部分處于社會中下階層的農村家庭規模都很小,加起來不過兩三代人,再加上這個區域的人口流動性較強,有相當數量的移民和流浪者,家庭結構不穩定,家庭人口規模小[239]。地方社會風俗中還包含著適應當地社會環境的生存策略,即地方社會風俗往往具有為穩定家庭結構而設計的平衡機制。“站年漢”“招夫養夫”“拉幫套”等“非正統”的婚俗和婚姻形式在艱苦的社會環境中具有維護家庭成員的穩定、保障生存與繁衍后代的功能,并非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倡導者所想象的,是男性父權對女性有目的的壓迫[240]。
抗戰初期,各地婦聯會、婦救會對于虐待婦女的典型戶,經說服教育仍不改正者進行群眾性說理批判。在宣傳婚姻自由時,一些地方還采取了較激烈的斗爭手段,比如給虐待媳婦的婆婆戴高帽子游街,批斗打罵妻子的丈夫,輕率地處理婚姻糾紛等。賦予婦女婚姻自由平等的權利遭到當地農民尤其是男性激烈的抵制,家庭關系開始出現緊張局面。在《婚姻條例》推行的過程中,對離婚案件處理不當也引發了社會問題。1941年至1945年上半年,晉察冀全區共發生命案202起[241]。1939年的婚姻條例還提出了男女平等繼承財產的規定,這脫離了普遍貧窮的廣大農民的實際生活,更加劇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緊張關系,一些地方彩禮飆升,一般農民家庭甚至傾家蕩產才能訂一門親事。“有的窮苦人家婦女繼承財產后,使兄弟不能生活。繼承的房和地,也因遭群眾反對,不能住,不能種。有些村農會干部因被姐妹繼承了財產而工作消極,許多農民對婦女繼承不滿。在繼承了的兄弟姐妹之間,往往形成不說話、感情破裂甚至引起仇怨”[242]的局面,進而造成根據地社會的不穩定。
中國共產黨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早期,以五四新文化運動話語為基礎所形成的新式觀念與陜甘寧邊區的鄉村社會文化狀況格格不入。這不僅會造成民眾態度消極的問題,還可能引起政權動蕩,因而引發了中國共產黨對家庭政策的重新思考和調整。
三 20世紀40年代中國共產黨家庭政策的調整和重塑
為了穩定根據地政權建設,針對家庭中出現的問題,中國共產黨立足于中國農村的實際進行了探索和調整。
1.反思和調整相關政策
對家庭政策的反思與延安整風運動的開展有著直接關系。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中國社會本來存在的種種矛盾更加復雜和尖銳,國內各階級、階層、政治集團和政治派別之間的矛盾也更加明顯。如何處理抗日戰爭內部營壘、民族統一戰線中存在的矛盾與斗爭,確保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去爭取抗戰的勝利就成為共產黨面臨的重要課題。1941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高級干部會議上做了《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報告,標志著整風運動的開始,共產黨各方面的工作進入了調查研究反思的階段。經過一系列的調查研究,共產黨對以往家庭政策以及婦女解放的問題進行了反思。
首先,從婦女內部不同年齡和不同階層分析,認為以往是“走了些彎路”,“未能正確地處理農民婦女的關系,曾使工作遭受若干損失”[243]。中國共產黨之前在根據地推行的政策,得到最大支持的是青年婦女。很多問題源自青年婦女與家庭的矛盾。在婚姻制度上,離婚自由權是賦權青年婦女最重要的一項權利,使青年婦女擁有與家庭成員進行談判的強有力的資源。同時,中國共產黨認為中年和老年婦女“家庭約束少”“政治上進取心小”,尤其是老年婦女甚至是“非常保守的”。在相關政策的支持下,由于青年婦女的社會活動與社會交往范圍的擴大,“婦女的要求解放特別增長了家庭的矛盾,媳婦與婆母的矛盾,丈夫與老婆的矛盾,而這種人事的矛盾由于彼此進步不平衡更增加其復雜性”[244]。
其次,從階級與性別的關系分析農民與婦女的關系問題,同時深刻指出之前家庭工作存在的問題。“將婦女從家庭中孤立起來看,與其周圍的人物不聯系,強調了婦女與家庭(農民)的矛盾,站在片面、狹隘的婦女利益上解決,造成兩性間及青老年的對立……”[245]在家庭和婦女解放問題上,中國共產黨要解決的是農民的整體利益與婦女的特殊利益問題。“農村里是以家庭為經濟單位,婦女的利益,基本上和她丈夫兒子的利益是一致的;但另一方面,由于家長制度,婦女在家庭里的地位,并不是完全平等的,因此婦女還有其特殊利益,但是家長制度,也只有在削弱封建統治的基礎上,大量發展以后才能實現。”[246]中國共產黨沒有將階級與性別問題對立起來而是整體地進行分析,認為在農村提倡“婦女從家庭里解放出來”,暫時沒有出路。中央婦委書記蔡暢在會見美國記者斯特朗時說:“我們在農村地區的口號不再是‘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而是‘拯救嬰兒’和‘發家致富’了。我們過于強調婦女的權利使我們站在農民的對立面,這是一個錯誤。男女之間的沖突削弱了反對日寇和地主的聯合斗爭。此外,在這種情況下婦女平等和婚姻自由是得不到的。”[247]這些反思為進一步開展家庭變革奠定了基礎。
為了更切合當時邊區群眾的實際,配合新的民主家庭建設,中國共產黨于1944年3月20日重新頒布了《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與1939年的條例相比,有四個方面的變化:第一,婚姻成立的原則只規定以自愿為原則,沒有明確規定禁止買賣婚姻、童養媳和童養婚;第二,在關于離婚的十個條件里,把感情不和從原來的第二條降到了第七條;第三,增加了限制抗屬離婚的條款,規定抗日軍人的配偶在抗戰期間原則上不準離婚,至少也須五年以上不得其夫音信者方能向當地政府提出離婚的請求;第四,將1939年婚姻條例中關于離婚后雙方債務共同處理和離婚后女方未再婚、無職業、無勞動力,男方須給予幫助的條款均刪去。
2.塑造新式民主家庭
中國共產黨在農村社會分散的個體小農經濟家庭的基礎上,調整改造原有的家庭關系。
首先,緩和家庭矛盾,提倡家庭和睦。雖然早在1939年晉察冀邊區提出了和睦家庭的口號,但中心是消除婦女的日常生活痛苦,多從感情和團結出發說服、規勸婆婆或丈夫[248],卻較少涉及改造家庭、提高婦女家庭地位和經濟權益等深層次問題。
20世紀40年代初,陜甘寧邊區婦聯明確提出“模范家庭”建設,要求婦女干部摒棄脫離群眾的工作方式,把婦女的要求與家庭關系的和諧結合起來,以調和婦女與家庭之間日益激化的矛盾和沖突。在處理具體問題上遵循的原則是:一方面反對丈夫、婆婆無人道地打罵妻子和兒媳,另一方面主張男子和老年婦女不限制青年婦女的自由,青年婦女不提過分的要求,但更傾向于說服青年婦女顧全家庭。由于社會和家庭的變動,青年婦女的社會活動與社交范圍擴大,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家庭的矛盾,尤其是青年婦女與中老年婦女之間的矛盾。因此,“爭取團結家庭主婦與老年婦女,以求得她們的參加或贊助,這對青年婦女的活動會增加便利”[249]。
和睦的婆媳關系是緩和家庭矛盾的重要內容之一。家庭關系中的婆媳關系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公婆打罵兒媳被視為天經地義,“做婆婆的常以一種肆意報復的心理對待媳婦”,“有時候這種打罵是很野蠻的、殘忍的、毫無人性的”[250]。在思想上,共產黨認識到“由于舊制度習慣有著深厚的社會根源與悠久的歷史傳統,這樣一種大的改變不是一個簡單事情,是一個教育與斗爭的過程”[251]。
在融合了中國傳統社會和民眾心理需求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對家庭矛盾采取調節的方法,并改變了以往孤立開展婦女運動的傾向,開始合理地處理家庭糾紛。對于那些因公婆、丈夫虐待想離婚的婦女,盡力去做調解工作,告訴她們應該怎樣對待公婆,要知禮節、懂衛生、治好家,同時也教育公婆、丈夫不應虐待媳婦及限制青年婦女的行動。婦聯組織和地方民政部門還通過婆媳聯歡會、家庭座談會、祝壽聚餐等方式來緩解家庭矛盾,或遇模范老人去世時,發動群眾吊孝、送紙,必要時募捐撫恤其家屬,抓住治喪等時機教育與團結婦女[252]。此外,婦救會重視對年長者的宣傳教育,表揚模范婆婆。針對這種情況,一些婦救會組織模范婆婆會和模范媳婦會,會上提倡模范婆婆不妨礙媳婦工作,模范媳婦要尊重公婆,婆媳關系得到改善,緩解了婆媳、夫妻之間的沖突。邊區政府注意樹立婆媳和睦的典型,如延安東區趙老太太的兩個媳婦,一個在延大附中學習,一個任區婦聯主任。老太太不但不限制媳婦工作,還經常看望她們,一家人和和睦睦,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為趙老太太送匾題詞“模范婆婆”。婦救會還通過樹立婆媳和睦的典范,如“模范婆婆”“模范媳婦”,大力宣傳新型家庭典范,如太行襄垣區李來成的家庭,北岳張樹鳳、劉林義的家庭。
其次,家庭改造包括在建立家庭和公共生活的良好關系的基礎上來處理家庭問題,達到改造家庭、再建新型社會的目的,中國共產黨在不改變原有家庭結構的基礎上,將現代意義的民主觀念植入鄉村家庭之中。
改造家庭的核心概念是“民主化”,即去除家長制,召開家庭會議討論家庭事務,合理安排家庭分工。民主家庭主要包括三個方面。第一,在家庭行政上,建立民主集中制度而廢除家長專制制度。第二,在家庭經濟上建立民主合作的關系,生產任務的分擔和勞動果實的分配應公平合理。第三,幫助政府和軍隊,照顧自己“小公家”之外的“大公家”[253],從而推動民主觀念在新家庭建設中逐步形成,具體的做法如下。一是廢除家長制,召開家庭會議。在農村,過去都是家長制的舊家庭,內部不團結,生產情緒不高,浪費現象較多。隨著民主運動和生產運動的開展,新式的民主家庭出現,家庭機構開始民主化。家庭會議由家長做主席,全家人都可以發言,干部列席幫助制定戶計劃,作為全年的生產目標;家庭會議又是民主會議,全家人可以罷免不稱職的家長,民主選舉新的當家人,使一些有能力的婦女主掌家庭大權,有力地沖擊了父權家長制。晉察冀邊區易縣有一家八口人,本是公公當家,但二媳婦生產最好,又孝敬公婆,婆婆便在家庭會議上提議由二媳婦來領導全家生產,結果大家都同意,全家生產也都比往年積極[254]。二是在生產上,實行合理分工,同時對生產和節約所得實行公私兼顧、多勞多得的分紅和獎勵制度。全家人根據戶計劃進行合理的勞動分工,并根據“公私兩利”原則,確立家庭分紅制度,使每個人在生產中都獲得好處,以調動全家人的生產積極性。這樣,婦女就在家庭富裕和民主的基礎上,逐漸擺脫不合理、不平等的待遇。如晉察冀邊區郝鳳庭家有伯父、母親、兄弟、弟媳、孩子等13口人,以前“很不和氣,婦女天天吵架”,在干部幫助下,全家召開了家庭會議,實行民主和勞動分工,“老娘也自動負責做飯,讓青壯年婦女下地,這樣只麥收前因少雇人節省兩擔多糧食”[255]。
3.動員農村婦女參加生產
家庭矛盾更深層的原因是貧窮。抗戰進入相持階段之后,根據地出現了嚴重的經濟困難。為了堅持長期抗戰,突破敵人的封鎖,爭取生存以及抗戰勝利,必須自給自足發展生產。1942年底,中共中央提出了“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方針,號召根據地軍民自力更生,克服困難,開展大生產運動。“生產運動的開展,首先就需要我們這樣鞏固團結的新的家庭。因為我們現在的經濟仍然是農村經濟,我們發展生產的基礎,仍是以分散的農村家庭為單位的小農業生產和家庭手工業生產。”[256]因此,團結家庭,使每個家庭都成為堅強有力的生產單位,進一步開展各種集體活動。根據地的農村婦女必然是開展大生產運動的一支重要力量。
然而,在西北、華北農村的許多地區,婦女被限制在家內,不能出去勞動。婦女參加生產勞動被視為“不吉利”,“婦女下地、上場就會少打或不打糧;婦女打井不出水,婦女會沖了風水財氣”[257]。
為了動員婦女走出家庭,參加生產,1943年1月中央頒布“四三決定”,表明工作重心轉變為動員婦女參加生產。“四三決定”提出婦女參加生產是各抗日根據地婦女工作的新方向,參加生產是農村婦女的“特殊利益的中心”,同時認為婦女參加生產也是一種抗戰,“與壯丁上前線同樣是戰斗的光榮的任務”。“農村婦女能紡織,能養蠶,能種地,能煮飯,能喂豬,能理家”,“多生產,多積蓄”,可以使婦女及其家庭都過得好,“這不僅對根據地的經濟建設起重大的作用,而且依此物質條件,她們也就能逐漸掙脫封建的壓迫了”[258]。
動員婦女參與生產是基于中國農村現狀更為實際的選擇,調節了鄉村社會的矛盾,建構了全新的性別秩序。在大力發展生產的基礎上,提倡夫婦共同生產,可以從根本上解除婦女一部分的婚姻家庭痛苦。由于婦女參加生產在家庭經濟生活尤其是度荒中起了重要作用,她們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得到了一定提高,家庭關系有所改變,一些地方出現了男人幫助婦女燒火做飯、推碾、看小孩等現象。過去婦女因為經濟上不能自立而被輕視、被虐待的情況逐漸減少,家庭矛盾有所緩和。“男人打女人、鄰舍相罵的事情,大大地減少了。從經濟相當豐裕、經濟可以自給的物質條件下,她們的地位也逐漸提高了。勤勞生產、能掙錢的婦女,被人們特別尊敬。”[259]
4.進行文化宣傳和典型示范
中國共產黨通過多方面的宣傳動員和改造,宣揚新的婚姻家庭觀念。首先,在《新中華報》《解放日報》《群眾周刊》《中國婦女》等刊物上發表文章,揭露封建婚姻制度對婦女身心的摧殘,宣揚平等、民主的新式家庭。其次,利用陜北地方特色的信天游以及新秧歌對民眾進行廣泛宣傳。信天游里的唱詞如“從前的禮法太古董,男婚女嫁都由老人,實是難受得很……自由婚姻沒毛病,夫婦作業樂盈盈,快快任它行”[260]。根據地的廣大民眾把各地區的舞蹈動作和傳統秧歌結合在一起,創作出許多新的秧歌劇,如《兄妹開荒》《夫妻識字》,載歌載舞,富于表現力,受到農民的歡迎。
此外,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更加面向大眾,真實地反映了根據地廣大農民家庭的變化。晉駝的《結合》、莊啟東的《夫婦》等作品反映了在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的幫助下邊區不斷反抗父權和夫權,勞動婦女爭取自由、追求解放,為革命做出貢獻的情形。趙樹理的紀實文學作品《孟祥英翻身》,以及小說《變了》《傳家寶》等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解放區婆媳關系的演變過程。新媳婦熱衷于參加社會性活動,如放腳、打柴、耕地、鋤苗、造林、上冬學和參加婦救會工作等,年輕媳婦們的變化也推動了農村社會生活的改變。
宣傳畫、版畫是廣大農民喜聞樂見的宣傳形式。這些圖畫生動地反映了根據地家庭的變化,對于宣傳新式民主家庭以及移風易俗起到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宣傳畫《馬錫五調解婚姻糾紛》(見圖1)取材于1943年的封芝琴婚姻訴訟案。宣傳畫《讀了書又能寫又能算》(見圖2)則反映了農村婦女讀書寫字、參加生產勞動的故事。

圖1 宣傳畫《馬錫五調解婚姻糾紛》[261]

圖2 宣傳畫《讀了書又能寫又能算》
資料來源:參見常彬《想象婦女:延安時期廣告宣傳畫》(上),《名作欣賞》2014年第28期。
在各地實踐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還通過典型示范的方式來推動家庭變革,通過對民眾身邊新式家庭的鮮活事例的宣傳擴大影響。1944年,《解放日報》連續登載了多篇有關家庭的報道。5月5日,該報介紹了農民王世興、張樹風等建立新民主主義家庭的經驗[262];6月2日報道了陜甘寧邊區靖邊縣勞動英雄王國保召集全家暢談家庭生產的情況[263]。8月9日報道了慶陽高迎區五鄉蔡德旺的家庭[264],這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分工經大家民主商量并征得老人同意,7個兒子主要種地,蔡的母親64歲,在政府的號召下帶領兒媳婦紡線,取得了顯著的經濟效益,改善了家庭生活。同日,又報道了李來成的家庭。李家原來是家長制的舊家庭,內部不團結,生產積極性較低,政府人員幫助其制訂了全家生產計劃,以改造家庭。李來成的新式家庭從上到下、從人力到物力、從生產到消費都組織起來,傳統的大家庭通過重新調整得以繼續發揮作用。李來成的家庭被譽為“新民主主義農民進步家庭”[265]。
5.展開理論探索和思考
基于根據地家庭政策的調整以及實踐,毛澤東、艾思奇等人在理論上進行了思考和總結,這些都可以視為中國共產黨人對家庭問題的理論探索。
首先,他們肯定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對傳統家庭的革命性和先導性。毛澤東認為,反抗和破壞這種舊式家庭,乃是五四青年男女起來革命的先聲。許多先進戰士在這一號召下,在某種意義上都成為舊式家庭的叛逆者,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完全需要的。五四運動開辟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道路,號召徹底反對封建的舊中國時,家庭問題就作為一個重要問題被提出,而反對舊式封建家庭的任務,就被看作爭取民主斗爭中一個不可分割的側面,因此不能否定五四運動提出的口號和目標。
其次,他們指出了根據地家庭變革的歷史必然性,肯定了在新民主主義條件下各抗日根據地興起的一種新型的家庭關系。“在陜甘寧邊區及敵后各抗日根據地的勞動農民家庭里,開始出現了一種新的現象——幾千年來中國人民的家庭從未有過的現象:在家庭內部關系上(父子、婆媳、兄弟、男女之間)漸漸形成著一種民主的關系。這種新式家庭與舊式封建家庭糾紛重重的情形相反,充滿了團結、和諧、尊長敬老、勤勞互助、人興財旺的幸福空氣。”[266]由于采用了民主的方式,改善了家庭關系,家庭關系逐漸和睦起來,家庭經濟也發展起來。毛澤東強調,這種家庭關系改革的直接效果是解放家庭中的生產力,而生產運動的開展,首先就需要團結和睦的新家庭。解放區農村家庭存在的問題主要是,在“新民主主義占優勢的區域,那種封建形態的東西雖然被破壞得很厲害,但是嚴重的封建宗法遺跡還有存留”[267]。所以,在受到嚴重的封建束縛的情況下,不斷改造家庭是必要的。
最后,他們還根據政治環境和經濟基礎的變化來考察根據地的民主家庭建設。“但在今天的陜甘寧邊區和敵后抗日根據地,我們有了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條件,我們面對著的家庭是新的農民的家庭,是勞動者的家庭。”[268]這樣就改變了社會的面貌,也極大地影響了家庭。而減租減息,增加工資,發展生產,則成了這種改變的經濟基礎。
毛澤東還提出“鞏固家庭”是為了“走出家庭”[269],要鞏固團結家庭,使每個農民、每個勞動人民與每個抗戰分子的家庭成員都能團結一致,同心協力,成為建設新民主主義社會的有力分子。同時毛澤東指出,“農民的家庭是必然要破壞的,進軍隊進工廠就是一個大破壞,就是紛紛‘走出家庭’”,即“不斷地走出,不斷地鞏固,這就是我們的需要”[270]。鞏固家庭和走出家庭討論的背后主要是公私邊界的分野。
四 小結
抗戰期間中國共產黨領導創建的革命根據地進行的家庭變革與調整反映了共產黨在農村所推行的社會革命與鄉村社會發生沖突及實現融合的復雜過程。政權“控制”地方社會并不是一個單向度地向下滲透的過程,而是和地方的實際以及各種力量的博弈。一定程度地妥協并非回歸保守,而是政權對地方社會的整合[271]。革命場域里的家庭變革實踐無疑是一場復雜的實驗,對其進行理解同樣應該具備復雜的歷史視角。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在改造鄉村家庭關系以及婦女解放方面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實踐。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共產黨對根據地家庭進行改造就是農村從傳統向現代性方向融合變化的過程。
抗戰時期在鄉村的改造嘗試包括在家庭和公共生活的關系中來處理家庭問題,達到改造家庭、再建現代的新型社會的目的。幾千年來的家庭內部制度、家庭關系發生了變化。在鞏固家庭的口號下,民主被引入新家庭建設,去除家長制,大小事務在家庭會議上被民主討論,公私一體,逐步處理與“家”相關的公私關系的改造,這既是新民主主義最切合實際的舉措,也融合了中國的傳統,順應了中國人家國天下的公私觀念。中國共產黨在各抗日根據地建立各級民主政權,以家庭為依托,在所進行的改革、改造運動中,使民主觀念在農民中逐步流行起來。
從這場家庭變革對婦女解放的影響來看,無疑有效地動員了最廣大的農村婦女,提高了其家庭地位和社會地位。中國廣大的農村勞動婦女所受到的壓迫不只是家庭和性別壓迫,除了侵略者以及戰爭帶來的動蕩不安,女性農民同男性農民一樣受到地主階層的剝削和壓迫,她們有著同樣的生存需求和經濟要求。動員婦女參加生產,使其從家庭走向公共空間,同時改造家庭使其民主化,實行公私兩利,合理分工及分配報酬,使婦女獲得平等的權益,充分發揮婦女的能動性和主體性。要將婦女解置于更廣闊的政治、經濟、社會背景中考察,在中國的歷史和現實情境下,中國的婦女解放道路一直和中國革命包括階級斗爭、民族獨立解放運動緊密相連。
家庭變革是一個復雜而長期的過程。中國共產黨為解決這些矛盾和沖突,對政策進行了及時和必要的調整,并結合中國農村的傳統和實際,創造了“中國式的家庭變革模式”。中國共產黨所進行的實踐以及積累的寶貴經驗,為確立更加合理的家庭制度奠定了重要基礎,也為當前開展家庭建設工作提供了一定的啟發。
(原載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