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雀鷹號的遠航
- (英)娜塔莎·法蘭特
- 5519字
- 2022-03-28 11:51:36
第二章
“你偷了馬拉奇·坎貝爾的狗?”
“噢,請不要這么大聲!你會驚動他的。”
本放低了聲音:“你偷了馬拉奇·坎貝爾的狗?”
“偷得相當成功。”洛蒂高興得在床鋪上蹦蹦跳跳,然后盤腿而坐,看上去非常自在,“如果你想聽,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我得警告你,這么一來在警察的眼里你就會成為同謀了。”她停下來想了想,“你可能已經(jīng)是同謀了。嚴格來說,你可能窩藏了一名逃犯,還藏匿了贓物。那只狗就是贓物。而且,我想,它也算是個逃犯。不過我保證,如果警察來了,我會告訴他們這都是我的錯。而且坦白說,我不認為馬拉奇·坎貝爾是那種會報警的人。還要我繼續(xù)說嗎?”
本猶豫了。一方面,他實在不想讓馬拉奇·坎貝爾或警察或任何人來雀鷹號問東問西。另一方面……
“你為什么要偷他的狗?”
“說來話長。”洛蒂說,“能不能先給它喝點兒水?或者給它點兒食物?它也需要洗個澡,可是——”她懷疑地環(huán)顧了一下船艙,“不知道你們這里有沒有浴缸?”
“沒有浴缸,沒有。”本冷冷地說,心想她住的地方可能有幾十個浴缸吧。
他從廚房的碗柜里拿出兩個碗,一個盛滿了狗餅干,另一個盛滿了水,然后把它們放在地上。埃爾西馬上開始吃了起來。洛蒂把小狗放在她身邊的地上,埃爾西拖著步子挪到一邊,給它騰出位置。
“真是太體貼了。”洛蒂感嘆道,“你的狗很可愛,它是什么品種的?”
“我想大概是西班牙獵犬。我們把它救出來時它還小,所以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種。”
“我這只是吉娃娃。我決定叫它費德里科,這是一個西班牙名字,而在墨西哥,吉娃娃曾被牧師或巫師崇拜,我也不確定是他們哪一個崇拜它……”
這很有意思。在其他情況下,本可能會想了解更多。但現(xiàn)在他覺得當務(wù)之急是了解這只吉娃娃的故事。
“那這個盜竊……?”他說。
洛蒂雙手環(huán)抱著膝蓋。
“我想,”她若有所思地說,“這一切要從我刺傷縫紉女工開始。”
本開始感到頭昏眼花:“刺傷……?”
“只是用針刺的。”洛蒂急忙解釋道,“我為了被開除。我太想回家了。你看,我離開家去上學已經(jīng)太久了,甚至比戰(zhàn)爭還久。自從我八歲那年,我父母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喪生之后,我舅舅和舅媽就把我送去學校了。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意思是,雖然這很難受,但也可以忍受,就像坐牢一樣——但后來新來了個女孩,韋羅妮卡·斯梅德利,她把我鎖在了煤窖里。”
“煤窖?”本很困惑,“為什么呀?”
“我嘲笑了她。”洛蒂承認道,“她打長曲棍球時在泥里滑倒了。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好,但她渾身是泥的樣子真的太好笑了。總之,這讓她很生氣。所以她先是告訴所有女孩不要跟我說話,然后再讓她們來戲弄我,其中之一就是把我鎖在煤窖里。本,你看起來很困惑。你不上學嗎?”
本想了想。因為他們經(jīng)常開船到處轉(zhuǎn),所以內(nèi)森就一直在雀鷹號里給他們上課。當本和默西一起生活的時候,默西曾隱晦表示讓他去上大巴頓學校。但是習慣了自由生活的本并不喜歡學校。既然現(xiàn)在他一個人住了,他想自己可能寧愿獨自學習。
“不,”他說,“不上。”
“那你就不知道欺凌有多可怕。韋羅妮卡讓她們把我在煤窖里關(guān)了一整夜,那是我一生中最孤獨的夜晚之一,幾乎和我父母去世時一樣糟。你經(jīng)歷過孤獨嗎?”
“四歲之前我一直住在孤兒院。”本平靜地說,“而且在過去的八個月里,我一直和一個陌生人住在一起。”
洛蒂點了點頭:“那你肯定會明白的,在學校的孤獨快讓我窒息了,最糟糕的是沒有一個老師關(guān)心我。就算告訴我舅舅和舅媽也無濟于事,他們向來對我也漠不關(guān)心。但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爸爸總是說,如果你不喜歡某件事,那么你就應(yīng)該試圖改變它。所以我先是試著逃跑。”
“跑去哪里?”本問,“回到巴頓萊西嗎?”
洛蒂猶豫了一下,但這實在太痛苦了,她無法向他解釋她曾想要一路跑到法國,跑到穆恩那里去。雖然穆恩再也沒有給她寫信了,但她是現(xiàn)在唯一一個曾經(jīng)愛過她的活人。
“是的,”她說,“回到巴頓萊西。我到了車站,但是最后一趟火車已經(jīng)開走了,而他們抓住了我。于是我意識到要想離開,唯一的辦法就是被開除。所以我就刺傷了縫紉女工。”洛蒂頓了頓,她想起用針扎進縫紉女工胳膊的感覺,以及充斥著尖叫和血液的情景,“效果相當令人滿意。”
本說不出話來,既驚駭又很敬佩她。
“你舅舅和舅媽怎么說的?”
這是另一件洛蒂不想談?wù)撈鸬氖隆莶貙β宓俚某笮写蟀l(fā)雷霆,并在她從學校回家時,在大巴頓車站當著其他乘客的面狠狠地給了她一記羞辱的耳光。
“他們有點生氣。”她滿不在乎地說,“不過我的計劃成功了。因為休伯特舅舅說我現(xiàn)在快十三歲了,按照法律我不用再去學校了,我應(yīng)該學著幫舅媽做些有用的事。”洛蒂翻了個白眼,“我得做一些比如說整理她的寫字臺和針線盒、為婦女協(xié)會委員會的宴會的舊物義賣活動縫補衣服之類的事。她對婦女協(xié)會委員會的宴會很癡迷,今年由她負責。她崇拜的克拉里昂夫人是委員會成員,而她崇拜的原因是對方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貴族。這次宴會的目的是為歸國軍人籌集資金。克拉里昂夫人說,我們的愛國義務(wù)就是盡可能多地籌款,而薇拉舅媽極度渴望得到她的認可。薇拉舅媽總覺得巴頓萊西并不是真正屬于她——而是屬于我的——于是她把這個宴會看作是她進入上流社會的途徑。還沒到六月份,她就已經(jīng)讓所有委員會的女士來參加她那糟糕的咖啡早茶會了,我還得給大家分發(fā)三明治。說實話,我有時候確實在想,為了這個而被學校開除是否值得,但是——本,你看上去不太耐煩。”
“我只是想知道這和那只狗有什么關(guān)系。”本坦白地說。
“我正準備說這個。重點是,薇拉舅媽每次只能容忍我?guī)讉€小時。所以只要我的行為不出格,在下午我就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到處游蕩和探索。在我探索的時候,我注意到馬拉奇·坎貝爾把可憐的費德里科關(guān)在他院子的一個又小又臟的籠子中。然后我跟蹤了他一會兒,他帶著費德里科滿城轉(zhuǎn)悠,想把它賣了。盡管吉娃娃在墨西哥很受崇拜,但沒人想要它。我是說——”洛蒂壓低了聲音,“就連我都能看出來它長得很古怪,尤其是還這么丁點小。所以我對自己說,如果馬拉奇·坎貝爾五天內(nèi)沒有把這只可憐的狗賣掉,我就去把它救出來。然后他沒賣掉,我也救了。”
“怎么救的?”本被深深吸引住了。
“唔,這部分就很簡單了。”洛蒂說,“我只需要從扎奇——我家的園丁,也是個可愛的人——那里偷來一根撬棍,然后等馬拉奇·坎貝爾出去之后,翻過他院子的墻,撬開籠子,抱起費德里科就跑!”
“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在雀鷹號上?”
“因為馬拉奇·坎貝爾回來看到了我做的一切,所以他就來追我。好在即使抱著費德里科,我也跑得比他快得多,他根本沒法追上我。但后來我跑累了,看到了你的船,我就……跳了上來。”
“你是怎么進來的?”
洛蒂內(nèi)疚地轉(zhuǎn)過身,朝內(nèi)森的工作室瞥了一眼。本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后打了個寒戰(zhàn)。一道泥濘的腳印徑直穿過地板,通向一扇半開的門。園丁的撬棍被擱置在地板上。
本站起來,關(guān)上了船艙和工作室之間的門。
“你生氣了嗎?”洛蒂小聲問道。
本仔細想了想。這是內(nèi)森的工作室!他回避了幾個月的地方,而她卻輕而易舉地走進去,在里面閑逛,完全不把它當一回事。他應(yīng)該生氣才對。他當然很不高興,但是與此同時,他知道內(nèi)森和薩姆肯定會喜歡這個營救吉娃娃的故事……
“沒有。”他說。
洛蒂松了一口氣,然后放聲大笑起來:“本,你的狗在干什么?”
埃爾西爬上了本的床鋪,正在床墊上轉(zhuǎn)圈子。在他們的注視下,它緊緊地蜷縮成一團,并用牙齒拉起毯子蓋在頭上。
本笑著把手伸進毯子里撓它的耳朵:“這意味著要下雨了。”
“下雨?可今天是個大晴天呀!”
“這不重要。內(nèi)森總是說,它就像個晴雨表。”
“內(nèi)森?”
“我爸爸。”本不再撓埃爾西,而是把手伸進它的毛里尋求安慰,“他從孤兒院收養(yǎng)了我。他在戰(zhàn)爭中喪生了。”“噢,真倒霉!”
她沒有說很遺憾,本感到很欣慰。他討厭別人說很遺憾,好像這樣就能讓人更好受似的。內(nèi)森死了真是太倒霉了,他甚至沒有反抗,而他的腿也讓他無力反抗。倒霉就是最恰當?shù)幕貞?yīng)。
“這就是為什么我一個人住在這里。”他說,“我在等我的哥哥回來,他也去打仗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默西以外的人大聲把這些說出來,他希望聽起來有說服力。
“那你舅舅和舅媽呢?”他問道,試圖轉(zhuǎn)移話題,“他們會讓你收養(yǎng)費德里科嗎?”
“他們阻止不了我的。”洛蒂驕傲地揚起下巴說,“畢竟那是我的房子。”
這話就連她自己聽了也覺得毫無說服力。她看了一眼手表,嘆了口氣。七點整她要在廚房吃晚餐,薇拉舅媽討厭她遲到。今天可不是惹怒她的好日子。
“我得走了。”她遺憾地說,“走吧,費德里科!現(xiàn)在你吃飽了,可以走路了。你比看上去要重多啦。本,你能不能幫忙看看馬拉奇·坎貝爾還在不在附近?”
岸上沒有人。狗和孩子都走出船艙,來到后甲板上。
一天中內(nèi)森最喜歡的時刻快到了。薄霧籠罩在水面上,落日余暉將骯臟的運河染成了金色。洛蒂不禁屏住了呼吸,本的自豪感悄然而生。
“在船頂上看更漂亮。”他提議道。
他一腳踏上儲物箱,輕巧地爬到了船頂上,然后轉(zhuǎn)身伸出手。洛蒂看了看手表,然后跟著他爬了上去。
“噢!”她喊道,“噢,你說得對。”
太陽漸漸下山,影子拉得更長,水面變得更金燦燦了。本和洛蒂讓狗狗坐在他們中間,他們忘記了舅媽,忘記了遲到,忘記了戰(zhàn)爭,忘記了霉運。
從船頂上看到的這絕世美景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在我小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法國的祖母家度假。”洛蒂最后說,“爸爸在河邊的船庫里放了一艘小劃艇。我總是覺得,當我們坐著它出行的時候,水里的一切看起來是那么不同。就像一切皆有可能一樣,你懂嗎?就像你可以完全自由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就是住在雀鷹號上的感覺嗎?”“沒錯,”本說,“就是這樣的。或者說,當薩姆和內(nèi)森還活著時是這樣。”
“你會開船嗎?”
“我還真會。”洛蒂欽佩的目光讓本的臉唰地紅了。
“或許哪天你可以教我。”洛蒂嘆了口氣,然后不情愿地站了起來,“我真的要走了,不過我能改天再來嗎?”
本聽出了她聲音中的躊躇。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脆弱,也很不自信。
“當然可以,只要你能保證不被馬拉奇·坎貝爾看見。”
“那我爭取明天再來。”洛蒂開心地笑著說,“然后你可以帶我看看整艘船。”
她伸出了手。本握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想放手。
他站在那里,看著洛蒂和費德里科沿著纖道跑向小鎮(zhèn)。當他們拐彎走上巴頓巷時,他心想,真是奇怪,盡管洛蒂一直滔滔不絕,但她走之后,寂靜卻叫囂起來。
那天下午早些時候,就在離雀鷹號九十多米遠的地方,正好在洛蒂告訴本她被學校開除的時候,馬拉奇·坎貝爾敲響了之前本跑步路過的那間孤零零的小屋的門。一個瘦弱又邋遢的年輕女人急忙來開門,金屬框的眼鏡從她的鼻子上滑落下來。
“你看到我的吉娃娃了嗎?”馬拉奇·坎貝爾問道。
這個年輕的女人名叫克拉拉·普利姆羅斯。她把眼鏡推回原位,帶著極度失望的神情看著他。
“上周給你看過了,還記得嗎?”馬拉奇說,他意識到她失望的情緒已經(jīng)變成了熾烈的憤怒,“它被偷了。”
“哦,它不在這里。”克拉拉說,然后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1914年的夏天,十八歲的克拉拉正在上大學,她愛上了一個叫馬克斯的同學。馬克斯喜歡寫詩,討厭打仗,他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不適合當兵的人。但是戰(zhàn)爭一開始,他就去參軍了。
“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就來找你。”在那悲涼的四年里,他一遍又一遍地給她寫道,“答應(yīng)我你會等我!”
克拉拉答應(yīng)了等他。她大學畢業(yè)時在等,去醫(yī)院當志愿護士時也在等,就算這么多個月以來他杳無音訊,她現(xiàn)在也還在等。她的父母非常不喜歡馬克斯,他們把她趕出了家門。她搬到了大巴頓,因為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她還租下了運河邊那間孤零零的小屋,這樣馬克斯回來的時候,就不會有鄰居去窺探他們。她告訴她的房東太太,她是一個作家,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來完成她的小說。房東太太相信了她,因為正如房東太太在面包店排隊的時候告訴梅西·詹金斯的那樣,克拉拉那副眼鏡,還有她身上那種隨時要崩潰的氣息——紅頭發(fā)總是從發(fā)夾里散落出來,毛衣上也布滿了洞眼——嗯,她看上去就像個作家,不是嗎?一個年輕的女士這樣獨自生活總是不太合適,但大家都知道藝術(shù)家就是瘋子。
誰也沒有想到克拉拉有個秘密。她并不是一直都是這副模樣。在大學時,克拉拉曾身姿曼妙,頭發(fā)就像華美的卷簾一樣垂在她的背上,臉上還經(jīng)常掛著笑容。在當護士時,她總是那么干凈整潔,高效能干。但是現(xiàn)在……
好吧,戰(zhàn)爭和等待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
實際上,她靠做翻譯謀生。馬拉奇·坎貝爾走后,她從廚房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堆文件,給自己倒了杯茶,但忘了去喝。她拿起一支鉛筆,到處找卷筆刀,然后在水果盤里找到一個,于是便開始了工作。她試圖專心致志地做翻譯,翻譯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化肥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但她的心卻不肯安定下來。當馬拉奇敲門的時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著……期待著,真的……會是馬克斯。不過只要是敲門聲都會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克拉拉把她的翻譯推到一邊,拿起一張白紙,開始給馬克斯的媽媽寫信。在寫了幾行字后,她也推開了這封信,然后出門散步去了。
反正馬克斯的媽媽也從來不回信。
克拉拉曾多次經(jīng)過雀鷹號,可從來沒怎么注意過它,但今天不同。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船上有聲音。
她感到很好奇,走近了幾步,然后停住了。
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背對著她,盤著腿并排坐在船頂上,兩只狗在他們中間擠成一團。克拉拉瞇起眼睛。大一點的那只狗是一只黑白相間的雜交西班牙獵犬,小一點的那只……克拉拉無聲地“噢!”了一下。
小一點的那只是馬拉奇·坎貝爾被偷的吉娃娃。
或許,克拉拉應(yīng)該說點什么。
一只被偷的狗!
但克拉拉不喜歡馬拉奇·坎貝爾,她也不贊成把狗關(guān)在籠子里。而且河面上的光、霧和寧靜……在克拉拉的眼里,那一刻,船上的孩子和狗似乎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像童話故事或詩歌那樣充滿魔力的地方。
或許,明天,如果他們還在這里,她就會來介紹自己。但現(xiàn)在克拉拉躡手躡腳地走開了,她不想打擾到這種她已經(jīng)很久不曾擁有的感覺,這種一切皆有可能的感覺。
她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那只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