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邊安靜極了。孩子的哭聲、晃動、駭人的轟鳴，統統消失了。一間溫馨的書房，中間擺放著一張白色長桌，桌上散布著幾本教材。10歲的徐幺幺和年輕的母親坐在桌的一側。和煦的陽光從窗口灑下來，照在母親身上，給她的輪廓鑲了一道橘色的邊，仿佛圣母一般。母親的那縷碎發依然不屑于束縛，頑固地飄蕩在額前。

怪不得那扇門那么眼熟。我兀自想起。那是虛擬天堂里我家書房的門，也是我曾經的臥室的門。而這個房間，就是10歲的徐幺幺上課時的書房。

不同于我上次看到的樣子，書房中的懸浮屏幕消失了，虛擬影像的老師也沒有出現。只剩她們母女兩人，像是正在輔導功課。

“媽，就差這道親子題了。”徐幺幺穿著一件紅色的小洋裙，梳著兩個不長的馬尾辮，手握一只形似鋼筆的電子筆，正看向桌上的一塊平板電腦。那電腦既不透明也沒有懸浮，只是笨拙地躺在桌上，像是故意模仿成紙張的樣子。可能是為了讓學生保留寫字的能力才如此設計。上邊寫著幾行字：

請以“幸福像____一樣”為題，寫一篇200字左右的隨筆。（此題為親子題，題目由家長填寫。）

“幸福像什么……”母親坐在徐幺幺身旁思索著，“對于媽媽來說，幸福像做夢一樣。”她微笑著說。

“為什么呀？”徐幺幺睜著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問道。

“因為我太幸福了呀。越幸福，就越覺得不真實，越像在夢里一樣。”母親笑得更甜了。那縷飄蕩的頭發，在陽光下變幻著色彩。

“是嗎？”徐幺幺絞盡腦汁思考著，“那萬一夢醒了怎么辦？”

“夢醒了，就是另一個世界了。”母親眼神一動，略有深意地說。

“那是什么樣的世界？”

“一個不像現在這么幸福的世界。”

“真有意思。”徐幺幺的眼睛里閃著光，“我們都生活在夢里的世界。”

“我就是打個比方，你可別又開始做白日夢了。題目填完了，趕緊寫隨筆。”母親緩過神來，催促道。

“怎么就是白日夢了？你也沒法證明，這世界不是在夢里呀。”徐幺幺撅了撅嘴。

“是呀，我怎么證明呢？”母親自言自語道。幾秒鐘的沉默后，她緩緩地問道：“假如有一天，媽媽醒了。發現之前真的是一場夢。可現在的自己已經很老了。老徐也不見了，你也不愿意理我，你說媽媽是愿意留在這個醒來的世界里呢，還是愿意像現在這樣，幸福地睡在夢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她此刻想起了我們之前的生活，才會這么問。

“那醒來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也有水和樹嗎？”徐幺幺問。

“有啊，也和現在差不多。”

“那醒來的世界，重力加速度也是9.8嗎？”

“是啊。”母親笑著，摸了摸徐幺幺的頭。

“這就不好說了。”徐幺幺認真地回答。

“為什么？”

“因為那個醒來的世界，和現在沒什么區別。那你怎么知道，它不是另一個夢呢？”徐幺幺用她明亮的眼睛看著母親。

母親被問得啞口無言，怔怔地看著她。

“或者說，沒準那里才是夢，這里才是醒來的世界呢。”她像是透露秘密一樣，壓低聲音湊近母親說道。

“行了，小腦袋也不知道想什么呢。”母親快速地站起身，“趕快寫吧，我去做飯了。”她又摸了摸徐幺幺的頭，便穿過我的身體走向門口。

“媽！”徐幺幺在后邊叫住她，“我還有問題呢。”

“又怎么了？”母親在門口停下，轉頭看向徐幺幺。

“你醒來的世界里，我為什么不愿意理你？”

我看見母親眉毛輕輕地挑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些。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這是我的秘密。你要是想知道，就得先長大。”

“每次都這樣。”徐幺幺不滿地搖晃著腦袋，“那我要是長大了也不知道呢？”

“那到時我就告訴你。”母親輕聲說。

“真的？那我還有幾年就長大了。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不會的。”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說完母親微微一笑，推門走了出去。

徐幺幺一個人坐在桌前，開始寫隨筆。我走到她的跟前，看到了平板電腦上的內容：

幸福像做夢一樣

媽媽說幸福像做夢一樣，因為不真實。可我覺得，真實才能得到幸福。

媽媽說幸福的夢醒了以后，會是另一個世界。在那里，我不再愿意理她。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我又為什么不愿意理她呢？我很想知道。

如果我們真的生活在夢中，我想醒來看一看真實的世界。我想了解它，也想了解另一個不愿意理媽媽的我自己。就算那個世界是不完美的，但我想我會是幸福的。

寫到這里，她停下來轉了轉眼睛，又在后邊補了一句：

可媽媽說醒來的世界和現在的也差不多，那會不會是另一個夢呢？

寫完最后一句話，徐幺幺的影像變得透明，最終消散。

“怎么這次沒有循環？”我讀完隨筆，望著空無一人的臥室自言自語道。

“因為這段記憶很特殊。”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嚇了一跳，猛一回頭，10歲的徐幺幺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她穿著剛剛的紅色小洋裙，梳著兩個不長的馬尾辮，正看著我微笑。

“你……你能看見我？”我慌張地向后退了幾步，她的視線也隨之移動。

“當然能。”她淡淡地說。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慢慢靠近她，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臂。觸感冰涼且柔軟。

“你是實體！”我激動地說道，“所以你不是回憶里的殘影，而是……”

“我就是徐幺幺真正的心智。”她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

我上下打量著她，不可思議地想：她的心智，居然是個小女孩？原來這個學派創始人的內心竟這樣單純。

我的目光又鎖定在了她的紅色裙子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的形象，和剛剛記憶中的一樣。難道說你的心智，就是因為剛才那一幕形成的？”

“沒錯。”徐幺幺點了點頭，“和媽媽的那次對話，就像夜空中的啟明星，照亮了我內心的一處角落。并且一直指引著我，貫穿了我的余生。我的信念因此而形成。”

她的聲音雖然很稚嫩，可舉止和神情卻很端莊。我不覺得自己在和小孩子對話，反而生出敬畏之心。

只是她大大的眼睛里不再有光，顯得空洞而詭異。

我趕忙拿起她的隨筆，又認真地讀了一遍：“你的信念就是了解現實世界？”

“是了解真相，找到純粹的真實。包括了解那個不愿理媽媽的我自己。也就是現實世界的我的姐姐——你。”

“原來我也是你信念的一部分，怪不得我能進到你的意識深處。”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也怪不得你的孩子取名叫徐與寞。我心想。

“是啊，我一直惦念著現實世界。哪怕能和它有一絲聯系，我都不愿放過。”徐幺幺仿佛聽到了我沒說出口的想法。

“這么說，這座埋在沙中的金屬箱子，并不是你對超智人的仇恨？”

“當然不是，”徐幺幺嘴角上揚的弧度，變大了一些，“不過這上邊的小木屋，你倒是猜對了。那確實代表著虛假的希望。我在這個虛擬的世界上，沒有心存半點希望。”

“你所有的意志，都在現實世界里。所以你才不遺余力地研發磁感操控技術，因為那是你和現實世界的唯一連接，對嗎？”

“對。我想在真實世界留下我的痕跡，那才是我活著的意義。”她說到這的時候，眼神中仿佛有了一絲光，“而且我也期待能和‘幽靈’對話，盡管他們不會輕易現身。很諷刺吧？在這個世界上虛無縹緲的‘幽靈’，卻是最接近真實的。”

“那你見過‘幽靈’了嗎？”我頓了頓，“我是說，除我之外的。”

“沒有。不過我見到了超智人。”徐幺幺輕描淡寫地說。

“什么？”虛擬天堂的開發者，怎么進入了自己開發的程序？我納悶地想。

“當然了，不是本體，只是在這里的化身。”她適時解釋道，“她和我聊了很久。”

“超智人為什么要找你？”

徐幺幺笑容消失了，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那……你們聊了些什么？”我試探地問，“超智人的話，讓你更接近真相了嗎？”

又是片刻的沉默后，她終于開口，只是剛剛眼神中的一絲光逝去了，“沒有，她讓我更迷惑了。”

“為什么？”

徐幺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到門口，轉動門把手。在門打開的同時回頭對我說：“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