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燕寧沉默一瞬。

少女心事總懷春，在那樣絕望悲慘的境地，發自本能的追逐光源，可那些最卑微最蒼涼的期盼，終究是敗落在沉重的現實之下。

她心不在焉的把米缸里僅剩的面粉舀進干凈袋子里，二妞也有些喪氣，擠在她身邊嘟囔道，“我大姐偷偷跟我說過，齊伯娘雖然是齊家的大太太，可齊家嫌棄她只是個鄉下姑娘，不準她進縣城也不管她，家里頭又娶了一個有錢有勢的，當家做主的全是后娶的那位夫人，那些年如果不是我娘爹娘想辦法救濟她，他們娘倆早就餓死在鄉下了，后來好不容易挨到奕哥哥會讀書了，齊家也送糧送錢了，齊伯娘就看不上我大姐了……人怎么能這樣呢？”

她不由抬頭望了眼齊封奕。

所以，他這么幫忙，是愧疚之下的補償？

少年側影挺拔而巋然，仿佛正欲成長的綠樹，只是誰也不知道，最終會長成何種模樣。

更讓她吃驚的是二妞，她一直以為這小姑娘是個憨吃憨玩的吃貨，沒想到她的小腦袋瓜里也藏著這么多的東西。

她不由摸摸她的頭，“所以你之前不想幫他開門，是吧。”

二妞悶悶的踢著火塘邊的碎石頭，“賣大姐前一晚，我娘偷偷去了一趟齊家，回來就摟著大姐哭了大半夜，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

她抽了抽鼻子，“大姐打小就聰明，長的也比我漂亮，就這樣都被賣了，我更不成器，要是被賣了，我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

孟燕寧心里像浸潤在酸水里，想要安慰，卻發現自己居然無話可說。

她望著手里輕飄飄的面袋子，袋子里全是糙面，面粉里甚至還夾雜著許多粗糲麩子，顯然是最劣等的米面，可就這點糙面也不過大半勺，再省著吃也撐不過三天，這家里想吃飽飯都困難，想要籌錢，只有賣房賣地賣兒賣女了。

不賣二妞，難不成賣了她自己？

孟燕寧自認自己不是心善心軟的人，更不是毫無底線的圣母，可她一直記得是高三貴把她從棺材里撈出來的，不僅替她葬了小燕寧的爹，還延醫請藥的從閻羅王里搶回她這條小命，這些恩，她無論如何得報答。

她嘆了口氣，拍了拍二妞身上的炭灰，“會好的。”

二妞覷看了她一眼，壯著膽子說，“燕寧，我都要被賣了，你就讓我吃一頓飽飯吧，我想吃面餅子，娘知道你做的，肯定不會說你。”

孟燕寧望著小姑娘饞涎欲滴的眼神，突然感覺自己那一腔沉重全都喂了狗，“……”

感情她說了那么多，就是為了討一口吃的。

孟燕寧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拎起輕飄飄的面口袋，左右環視空蕩蕩的四周，“去洗幾個地瓜來，給你做地瓜餅吃。”

她來了這里半個月，發現這里的吃食十分單一，不是蒸就是煮，別說是炒菜，就是面餅子也只是單一的糙面餅子，不好吃也就算了，主要是也太費米面了，好在高家秋天收了許多地瓜，雖然這里的地瓜又苦又澀，完全沒有她那個時代的香甜軟糯，至少能勉強填保肚子。

二妞小臉皺成了苦瓜，“又是地瓜？我都快成地瓜了。”

“快去。”

地瓜蒸熟去皮，碾碎成泥，細細混進粗糲帶麩子的面粉里，加水揉成團攤成餅，香油金貴自然是不能用的，便切了高三貴前陣子自山上獵回來的野雞雞皮，肥厚的雞皮在油鍋里細細抹了一層，粗面餅下鍋，刺啦一聲，濃郁撲鼻的異香瞬間彌漫開來，竟仿佛將嚴冬酷寒也逼去了些許。

連齊封奕都忍不住側頭望向屋里，他偷偷撫了撫饑腸轆轆的肚子，微微抿唇，又望了眼那只被三座大山壓著的短尾巴龜，強逼著自己繼續看枯燥乏味的律書。

孟燕寧是做慣吃食的，但她現在大病初愈，體力不夠，只能指揮著二妞做活，農家的孩子早當家，二妞年紀雖然小，做起吃食來居然也有模有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有這個天賦。

她望著二妞做了兩塊，這才忍著燙取出兩塊賣相好的餅擱在粗碗里，往外努努嘴，“送去。”

不管齊封奕是愧疚補償還是樂于助人，來者是客，又確實是在護著她們，就算是看在這少年的顏值上，她也不好意思看著人家挨餓。

好吧，她承認，她是顏控。

“我不，齊伯娘知道了，又要說酸話。”二妞被那位齊伯娘寒了心，扭著頭不肯過去。

孟燕寧沒辦法，只能讓二妞看著火接著做，自己捧著粗瓷大碗送出門，開門便見著齊封奕不甚體面的動了動肩膀，顯然站的久了想活動一下。

齊封奕也沒想她會突然開門出來，清俊面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只短尾巴龜，唇角微不可見的勾了勾，語氣也緩和了些許，“外面冷，怎么出來了？”

孟燕寧將粗瓷大碗遞過去，“做了兩塊餅，請您嘗嘗。”

饒是齊封奕沉穩，也不由望向那兩塊微黃還焦，賣相甚好的地瓜餅，一時間只覺得肚子更餓了，“你這是……炸的？”

“你吃過？”孟燕寧詫異。

“去年座師大壽，有特地從京城請來的廚子。”齊封奕言簡意賅。

孟燕寧目光微動。

剛才黃氏那么推崇齊封奕的座師，想來那人在當地有幾分名望的，能從千里迢迢把人從荊州請過來，證明這炒菜還是有些市場的，既然有市場，就代表能賣錢。

她現在最缺的就是錢。

一想到這個，她立刻望向齊封奕，“您給嘗嘗，看這味道有什么差的。”

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亮，亮的讓人心口一熱，齊封奕下意識捏起一塊，本以為這餅粗糲難下口，沒想到松軟撲香，又有粗糙的麩子夾雜在其中，也不會顯得過于綿軟。

他也真的有幾分餓了，幾口便吃完一塊，意識到自己吃的太快了，面上微微發紅，咳了聲，“里面添了地瓜？”

孟燕寧心里好笑，面上卻客氣，“是，家里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只有這些不值錢的地瓜了，您別笑話。肯定不如您平日里吃的，您且將就著用些。”

齊封奕鬼使神差的接口，“我也不是沒吃過地瓜。”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楞了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