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的小說

讀簡·奧斯丁

一

簡·奧斯丁沒有什么好介紹的，她的人生一點也不戲劇性。她出生于1775年，是牧師的第七個孩子，很小就對文學感興趣，二十歲就寫完了首部長篇小說《埃莉諾與瑪麗安》，二十一歲緊接著完成了《最初的印象》。十幾年后，這兩本小說被改寫為《理智與情感》和《傲慢與偏見》出版。

《傲慢與偏見》是簡·奧斯丁最負盛名的一本書，它為奧斯丁小姐換來了一百一十磅的收入，那一年是1813年，簡·奧斯丁三十八歲，她仍然沒有結婚，正開始著手寫一本新的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這本書仍然關于年輕人的戀愛與婚姻，這本書在1814年出版。

緊接著是1815年，她出版了生前的最后一本書《愛瑪》。兩年之后，也就是1817年的夏天，四十二歲的簡·奧斯丁因病去世，那時，還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直到那一年最后的幾個星期，簡的哥哥亨利·奧斯丁負責出版了《諾桑覺寺》和《勸導》，這才第一次使用了簡·奧斯丁這個真名。

與簡·奧斯丁同時期的英國女作家，有以寫傷感小說出名的范尼·伯尼，還有以寫哥特傳奇小說聞名的拉德克利夫夫人。不過，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作家慢慢湮沒無聞，但簡·奧斯丁打敗了時間，在今天依然擁有廣大讀者。

關于簡·奧斯丁的小說，先不談內容，只談讀書的感覺，是非常幸福的。她的小說看似瑣碎，卻非常真實，雖然內容關于兩百年前的英國鄉村生活，但只要一開頭，就能夠把你給帶進去。

讀簡·奧斯丁的小說，沒辦法讀得快，她的小說文字密度非常高，你不可能一目十行的略過。這是一個很好的分辨小說的辦法，如果一本小說可以允許你快速瀏覽，而不是全心投入的話，那么它一定不那么高明，它唯一的要求就是吸引你讀完，而不是讓你在每一頁每一段中感到滿足。

一般的通俗小說，常常水詞很多，注重情節推進，但對于小說的其他要素則一概欠奉。這種小說寫得好，也許讀起來會爽，但很難有很深厚的滿足感，更不用說幸福感了。

這種幸福感，很難言明，它不僅來自于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塑造，還來自每一個字中透露出來的光亮，它們點亮了心靈，讓你感到安全、溫暖。具體地說，你會體驗到一種道德情感，而這種道德情感正是我們生活中所匱乏的東西，它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擴大、融化。

哈羅德·布魯姆有一句對于簡·奧斯丁的評價，我以為是相當準確的。他說：“簡·奧斯丁在很大程度上擁有莎士比亞那無與倫比的才能，她為我們塑造出的人物，無論主角配角，各個都有他或她的一以貫之的說話風格，然而相互之間又完全不同?！?/p>

另一位讓我也有這樣感覺，把所有人都了解得明明白白，寫得纖毫畢現的作家，是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和簡·奧斯丁的人物“具有不計其數的側面”，“他們有勃勃生機，對于很多不同的人都產生了錯綜復雜的影響，這許多人就如同鏡子一般從多方面將他們的性格映照了出來?！?/p>

而這一切，正是得益于簡·奧斯丁的才能，她用文字構筑了這個世界，一點不會讓我們感到虛假。她所寫的一概是平凡、瑣屑的生活，但是她寫得引人入勝。讀完《曼斯菲爾德莊園》，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去莊園做客是什么景象。但是讀現代小說是辦不到的，現代小說的人物向讀者隱藏了很多，它們帶來更多的情緒和困惑，這不能說不好，相反，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我們永遠不會再找到讀簡·奧斯丁讀托爾斯泰那樣的寧靜和幸福。

二

下面談談簡·奧斯丁小說的主題。

雖然簡·奧斯丁一生都沒有結婚，但是她幾乎所有的小說都關于戀愛和婚姻。她的小說有一個相似的主題，即：幸福的婚姻應該是怎樣的？

除此之外，還搭配著另外一個主題，即：一個有德性的人應該如何生活？

這兩個主題是交織在一起的，在簡·奧斯丁看來，只有有德性的人，才能過上真正幸福的生活，相應的，只有有德性的人，才能擁有幸福的婚姻。而真正的德性，一定是理智與情感的結合。如果光是理智，便容易滑向冷漠和自私，《理智與情感》中的達什伍德夫婦就是一個例子，簡·奧斯丁可沒少嘲諷他們。另一端，如果光是情感，也不行，因為那樣過于多愁善感，甚至盲目，很容易滑入危險。

在簡奧斯·丁的小說里，真正幸福的人，既要有正直的良心，縝密的思維，同時也要有豐富的同情心，聰明的頭腦，甚至，還要有審美能力，如若對自然美景一竅不通，對繪畫音樂毫無欣賞能力，也是不行的。

所以，一個人的幸福，不能僅靠財富保證，必須得先有品格上的保證。品格敗壞的人可能會很有錢，但是不一定會幸福，簡·奧斯丁當然沒有違逆現實，把所有品格壞的人都安排糟糕的結局，但是她用了另外一個方法來表達她的觀點，那就是反諷，她會讓品格糟糕的人自己顯露出丑樣，從而讓讀者有所體會——自私自利原來這么難看。

毫無疑問，簡·奧斯丁一直是個道德家，她的小說所以擁有經久不衰的能量，除了她的高超技法之外，正是因為小說中包含了道德情感。簡·奧斯丁在書中詳細講述了如何成為更好的人，如何走向幸福生活。而這一切，并不是干癟的說教，而是動人的，合情合理的故事。

有一點，簡·奧斯丁被人誤會了。我看見有人評論，認為簡·奧斯丁贊賞理智的婚姻，反對自由奔放的愛情。當然不是的。簡·奧斯丁看重愛情，但是簡·奧斯丁的愛情故事，從來不是浪漫主義的，不是那種能夠私奔的愛情。她的愛情，必須發生于她所認可的那種德性之上，她對于個人的要求可能太多了，對于婚姻也是。

她相當反感只為了經濟利益而結成的婚姻，她認為“沒有愛情可千萬不能結婚”，但同時，也不能因為愛情就為所欲為。

簡·奧斯丁小姐站在十九世紀初的英國鄉村，描繪著她所看中的幸福生活。但是，用不了多久，愛情就會超過一切，它代表了自由、人權，婚姻則變得老舊。我相信，今天沒有人再像簡·奧斯丁那樣看待愛情了，雖然人們還會說，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就是耍流氓，但是，這只是一句玩笑話，我們早就解放了，大大地解放了。如果簡·奧斯丁小姐突然穿越到今天，看到如今的愛情和婚姻，一定會大蹙眉頭，可這就是時代呀，奧斯丁小姐蹙眉頭也沒有法子。

雖然，我們今天不能靠簡·奧斯丁的小說來學習如何談戀愛了，但是，在閱讀她的小說時，那種幸福感仍然是存在的，因為她牢牢地創造了一個自足的世界。我們很快就會放棄自己現實生活中所含有的道德判斷，順利進入那一世界，并且仍然能從中得到教義和滋養，就像我在開頭所說的，除了愛情，她還在不遺余力地講述什么是好和壞，這可是更加不會過時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