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亦然坐在自行車后座,看著對面的大樓。他準備盜取的機密檔案,此刻存放于新聞社檔案庫房。庫房位于新聞大樓地下三層,那份涉及崇禎藏寶機密的檔案,正在近二十余萬份檔案之中,被嚴密保護著。
趙勁夫說得沒錯,或許只有這一個方法可以尋得一線生機。而那個關鍵人物,正是自己的師傅、國內(nèi)部副主任崔魁。
將《駱駝祥子》、鋼筆、信紙裝進挎包,劉亦然深深地呼氣,推著自行車,向前騎行三百余米,等十字路口變?yōu)榫G燈,拐進自行車道。五分鐘的路,劉亦然走了二十分鐘,他在心里無數(shù)次演繹:面對崔魁,他該如何開口?
崔魁果然在辦公室,辦公桌上堆滿了稿件,他的腦袋淹沒在稿源里,從外看去,勉強露出花白的頭發(fā)。
辦公室里還有三個同事在俯身趕稿,沒有人注意到劉亦然。他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放下挎包,拿起玻璃杯,站起來,又坐下。想了想,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崔魁,對方仍然沒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看來只能按照趙勁夫的建議去做了。劉亦然伸出右手,將玻璃茶杯慢慢地推向桌沿,眼睛一閉,茶杯掉向地面。啪的一聲,辦公室里的三個同事都抬起了頭。
崔魁終于看到了劉亦然,向他招了招手。
劉亦然先找掃把將地面上的茶杯碎片收拾干凈,才轉(zhuǎn)身向崔魁的辦公桌走去。
沒等崔魁發(fā)話,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搶先道:“崔魁師傅,這活兒沒法干了。”
崔魁一愣,道:“喲,這可稀罕,頭一次聽你這么抱怨。”
劉亦然不禁暗叫慚愧,露出尷尬的神色,但還是道:“崔魁師傅,這間辦公室里誰是您一手帶出來的徒弟?”
崔魁忍不住笑了,道:“別把馬屁捧成臭腳,說吧,你這回又惹著誰了?下不來臺了?告到社里了?擱我這兒提前打預防針?”
劉亦然道:“要是這樣就好了,最起碼您一雙炬眼,明辨是非。”
崔魁又低下頭,拿起鋼筆看稿子,邊看邊道:“你這有事說事,別給我這兒打馬虎眼。我沒工夫聽你叫屈,你準備開講《三國演義》?講個一年半載,我這會兒可沒那閑工夫聽你講古,你沒看見我手頭兩篇稿子要看?”
劉亦然道:“崔魁師傅,我遇到大麻煩了。這回您不幫我,您一手帶出來的徒弟,這眼瞅著就要砸鍋。”
“直接說,什么事?別跟我這磨牙花兒。”
“崔魁師傅,您知道故宮在香港舉行的文物展吧?”
“嗯,怎么了?”崔魁手中鋼筆在稿件上改改劃劃,仍然沒有抬頭。
“是崔魁師傅您安排我配合香港分社同事,做好報道相關資料準備的,我可是下了大功夫去做的。準備寫報道的時候,出事了。”
見崔魁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劉亦然接著道:“我準備寫故宮文物展的時候,發(fā)現(xiàn)需要咱們新聞社的一些檔案。而且,這些檔案屬于機密檔案。這報道的任務,可算是完不成了。”
一位同事抬起頭,接著話茬兒道:“劉亦然,你這是憋著什么壞呢?又要耍著花樣坑你師傅?”
劉亦然一笑,拿起崔魁桌上的紅雙喜暖壺,先將他的茶杯倒?jié)M,接著轉(zhuǎn)身給三個同事一一加滿茶杯,道:“我要是有丁點兒辦法,找我?guī)煾蹈蓡幔课揖筒钊ネ禉C密檔案了,為此判個十年八年徒刑也心甘情愿。”
一個同事笑著道:“行,你小子膽兒真肥,還敢偷社里的機密檔案。監(jiān)獄里有你親兄弟啊,你這就要馬不停蹄趕著去看他。”
另一位同事道:“你別逗他,咱們亦然不識逗,逗急了,他真敢去偷。他為了寫稿子,什么事干不出來啊,什么事不敢干啊。”
“都胡說八道什么?眼里沒活干了,稿子都寫完了?”崔魁忙喝道,又對劉亦然道,“還有你,站那兒干嗎,有事說事,沒事回家。”
劉亦然趕忙湊上來道:“崔魁師傅,我是沒招兒了,恐怕真要去偷檔案了。”
崔魁看著劉亦然,道:“偷什么偷?什么機密檔案?”
劉亦然搬把折疊椅,在崔魁辦公桌對面坐下來,道:“我要查詢的那份檔案,怕是涉密文件。”
崔魁道:“這么點事,你就要偷機密檔案。知道抓住判你多少年嗎?”
劉亦然心中一緊,趕緊賠著笑臉道:“判我多少年,還不是為了……”
崔魁打斷劉亦然的話,道:“得了,別跟我在這兒貧。你先報個選題,選題通過了,寫申請,領導簽批,開單子,去辦公廳檔案處調(diào)檔案查閱。”
劉亦然趕忙道:“崔魁師傅,新聞講究時效性,早一天晚一天,效果完全不一樣。我現(xiàn)在就寫選題單,您批個字,我再拿著找大領導?”
崔魁笑道:“你小子倒會說話,怎么著,如果我今天不簽,你這報道寫不出來,誤了事,要算到我頭上?說吧,你要查詢的檔案,涉密到哪一級?”
劉亦然說完編號,崔魁沉思了一會兒,道:“你說的是1952年的檔案,這份檔案我有印象。那是一份新聞社內(nèi)參,內(nèi)容寫的是……讓我想想。”
他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內(nèi)參的內(nèi)容,確實是和一批文物有關系。我當年跑文保這條線的時候,也參考過這份資料。不過,新聞社內(nèi)參屬于涉密文件,分絕密、機密、秘密三級。你說的這份檔案,我查詢的時候記得屬于秘密級。現(xiàn)在過去整整四十年了……”
說到這里他想了想,又道:“那份內(nèi)參還有幾張照片,是一批損傷的文物,當時內(nèi)參反映的問題還引起了一位國家領導人的重視。你寫選題單吧,我來批。你拿著去找主任,他要在辦公室,簽了字后你就可以去調(diào)閱檔案了。”
劉亦然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一邊為自己之前的胡思亂想嘆氣,一邊暗暗佩服趙勁夫,他怎么會知道這事只能向崔魁求助才可能成功?或許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劉亦然拿著主任簽后的批件,來到新聞社辦公廳檔案處,查詢檔案存放于哪一個區(qū)域。工作人員領著他來到地下檔案室,經(jīng)過把守的武警查詢證件,推開一道又一道厚重的鐵門,才看到了存放著檔案的高大鐵柜。劉亦然明白,如果沒有領導簽字同意,拿著批件進入地下檔案室,偷盜新聞社機密檔案的可能性絕對為零。就算是一只蒼蠅,未經(jīng)允許,也飛不進來。
工作人員從檔案柜中取出厚厚一疊文件放在桌上,告訴劉亦然:“你不能帶走,只能在這里看。”
年代久遠的檔案封面寫有編號及日期,1952年9月12日,新聞社內(nèi)參《文物保管難題待解》。打開檔案,數(shù)張照片、一篇署名為歐陽白的報道出現(xiàn)在眼前。內(nèi)參報道明確,新聞社記者在采訪時發(fā)現(xiàn),文物管理所因保管不當,設施簡陋,致使一批國家珍貴文物受損,其中包括國家一級文物七件,二級文物十九件,三級文物五十二件。
內(nèi)參右上角,如崔魁所言,確實有一位國家領導人的批示。劉亦然反復看了五遍內(nèi)參報道,仔細琢磨每一個字,試圖找到其中的線索,但仍然一無所獲。將內(nèi)參放下,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檔案中的幾張照片,他拿起來,一張一張仔細查看。
照片皆為黑白照。第一張照片顯示的是近百件文物堆放在某個房間里。第二張照片,是七件文物整齊排列在一張八仙桌上。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均為排列的文物。
劉亦然拿起第六張照片,兩件文物特寫,一只銅鼎缺條腿,一幅字畫滿是污漬。看到第七張照片的時候,他的心驟然一緊,他立即意識到:這張照片中,顯示的正是王峰所講的文物中的一件,雖有明顯破損,表面紋飾模糊,銹跡遍布,仍然能夠大致辨認出,這就是青銅盤。
劉亦然意識到,悍匪一定要看到這份涉密檔案,原因并不是檔案中有什么破解文物符號的信息,而是在涉密檔案中,記錄了這批從未展出的文物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過,曾在哪一家單位保存,青銅盤正在其中。
放下照片,劉亦然重新拿起內(nèi)參,再次翻閱這份曾經(jīng)由國家領導人批閱的內(nèi)參報道,一個單位名稱,包括單位所在地、相關負責人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走出檔案室,進電梯,回到辦公室,和崔魁師傅打了聲招呼,他取了辦公桌前的挎包,急忙趕往中國符號文化研究所,陳蕾、趙勁夫、王峰、王也四個人一直在等待他的消息。一路上,他沒有感覺到發(fā)現(xiàn)新線索的激動,而是心事重重。
聽到劉亦然的消息,四個人一時無語。半晌,趙勁夫才道:“你帶來的消息,證明了悍匪的判斷到現(xiàn)在為止都是對的。這就說明了一點,他完全掌握了整個事件的節(jié)奏。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王會長說的拿到文物就有了和悍匪談判的籌碼這個判斷是不是正確。”
趙勁夫的話讓王峰皺起了眉頭,他正待說話,大哥大的聲音響了起來。王也把電話遞給他,王峰將大哥大放在耳邊,聽到對方說話臉色不由一變。隨后,他把免提打開,眾人聽到一個帶有外國口音的聲音傳來,說著蹩腳的普通話:“我相信劉記者拿到了地址,接下來,請劉記者和陳小姐去江西萬安村,找李小軍。而趙勁夫先生,請你和王峰去劉記者提供的地址,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把那件文物取來。不要耍花樣,否則,你們將看到會展中心的國寶變成了一堆破爛。”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聲音,對方將電話掛斷了。
劉亦然看到陳蕾臉色慘白,心中一動,問道:“你聽過他的聲音,是不是他?”
陳蕾點點頭:“我永遠記得這個聲音,再有禮貌的措辭也掩蓋不了。”
王峰道:“趙教授,你有理由去擔心,悍匪拿到想要的東西會不會還接著把展出的文物全部毀掉,這我們現(xiàn)在無法判斷;但我們能夠判斷一點,悍匪如此大費周章,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取得崇禎藏寶。”
陳蕾看出了王峰的不滿,道:“王會長,趙老師的擔心,很有道理。否則我們就算是得到了文物,那也真是在犯罪了。”
王峰點點頭,接著道:“我理解陳小姐表達的擔憂,我們之所以暫時答應悍匪,是因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衡量,三千七百萬兩白銀的價值,經(jīng)濟方面的巨大利益,都足以讓一個人瘋狂。悍匪沒有理由在有機會得到這筆驚人的財富時,反而還會去毀掉展覽文物。要知道,那些文物都登記在冊,他無法在黑市上買賣。相對而言,他取得藏寶更劃算。”
陳蕾道:“我們現(xiàn)在有一件獸人爐,亦然帶回的信息說明了第二件文物的去向。還有其他文物不知所蹤。假如真的找齊了文物,我們難道要交給悍匪?”
王峰還沒有說話,劉亦然已經(jīng)接口道:“我們現(xiàn)在無法和悍匪交手,他在暗處。我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而找到全部文物,才有機會抓到他。”
王峰點頭稱是。趙勁夫道:“劉亦然的判斷沒錯,我們唯一的機會,是在找到所有文物之后,把藏寶的線索掌握在自己手中,悍匪便會有顧慮,我們也會從被動變?yōu)橹鲃印!?
王峰道:“接下來,請劉記者和陳小姐去江西萬安,我們想要拿到文物,必須得到李小軍的配合。如果能夠勸說李小軍站在我們這邊,我們的勝算會更大。”
“他如果不答應呢?畢竟,陳蕾的祖先還有殺人搶寶的嫌疑。”劉亦然道,“李小軍的先輩,是不是也一直在尋找陳家人?一些情況不明朗,萬一有危險……”
王峰道:“劉記者,你說的情況也有可能發(fā)生,所以我派王也跟你們?nèi)ィ诵兴械拈_銷都由他負責。而且,他從小在泰國學習泰拳,參加過新加坡格斗大賽,得過三屆冠軍。安全問題,你們不必擔心。”
趙勁夫疑惑地問道:“王會長,我和你去找青銅盤,難道你不需要保護?”
“只要趙教授能夠保護自己,王某人還是有些力氣能保護自己的。”王峰哈哈大笑,又道,“陳小姐,劉記者,你們找到李小軍后來天津找我們。我和趙教授拿到青銅盤,破解了上面隱藏的信息,就去天津會合。”
白海文物管理所,正是劉亦然在機密檔案上看到的那件文物的地址。和劉亦然、陳蕾告別,王峰囑咐王也訂機票等事宜后,趙勁夫啟動研究所的桑塔納轎車,王也打開車門,王峰隨即上了后座,引擎輕輕鳴響,向著北京城外駛?cè)ァ?
白海文物管理所,距離北京市約一百六十公里。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王峰一路閉目養(yǎng)神,沒有說話。趙勁夫隨便閑話幾句,見王峰言語謹慎,也就沒再多說什么。
車至目的地,他們向門衛(wèi)說明來意,進了辦公室,接待人員極為奇怪地問:“你們?yōu)槭裁匆此镂凑钩龅奈奈铮俊?
趙勁夫還沒有回答,就聽一個聲音叫道:“勁夫,你怎么在這兒?”
他回過頭,只見門外站著一個人,正是他的北大同學張禾,在市博物館上班。
“我看到院子里停著你們研究所的車,還想著是不是你來了。”張禾道。
趙勁夫反問道:“我還沒問你,你不在博物館里好好上班,來文管所干什么?”
張禾哈哈一笑,道:“我來所里辦事,博物館最近辦一個展覽,借所里的寶貝用用,來和所長說說好話。這位是?”
趙勁夫介紹了王峰,張禾忙伸出手熱情地說:“王會長,久聞大名。我還見過貴會的王希賢會長。兩年以前,貴會來到我市博物館,捐款支持了我市的文物修復工程,想起來了吧?”
王峰笑道:“張館長,這可是我第一次來貴市,不過我聽說過這件事。”
趙勁夫向張禾說明來意,張禾拍拍胸脯,道:“那筆捐款,當年也批給文管所一部分,王會長是貴客,又是為了文物保護查詢底檔,應該問題不大。”
張禾為人豪爽,在前面引路,領著兩人去所長辦公室。果然如他所言,文管所所長爽快地安排辦公室查詢1952年的文物登記。半個小時左右,辦公室拿來兩張單據(jù),交給了所長。
在看到其中一張單據(jù)的剎那,趙勁夫臉色一變,同時也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不能讓陳蕾來文管所。那張單據(jù)正欄寫著文物明細,共十二件。右下角,藍色字跡寫的是兩個人的名字:陳其美、李玉明。
王峰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名。
兩人彼此對看一眼,王峰的疑問恰恰是趙勁夫的困惑:如果文物中隱藏著崇禎藏寶的信息,為什么陳其美會將文物上交至文管所?李玉明,這個人又是何方神圣?陳其美上交文物時為什么他也在場?他為什么沒有阻止陳其美?當時發(fā)生了什么事?
四十年前的事,文管所經(jīng)手的當事人已經(jīng)去世,沒人能夠說清當時的情景。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退休人員,這才知道,當年征集接收時文物本來是完好無損的,1952年7月下了一場大雨,連下十七天,引發(fā)了洪水災害,文管所房倒屋塌,雖經(jīng)搶救,還是有數(shù)百件文物被水浸泡、砸損了。
新聞社記者當年采訪災情時,專門就此情況寫了內(nèi)參。一位國家領導人看到內(nèi)參后,批下意見,這才撥款重建文管所相關建筑,并在全國文保系統(tǒng)排查隱患。
另一張單據(jù)為文物交接單,1963年5月7日,由文管所交接至白海博物館。趙勁夫看著單據(jù),猛地一激靈,問道:“張禾,這十二件文物,單據(jù)上面寫得清楚,已經(jīng)交接到你們博物館了。你有沒有印象,現(xiàn)在博物館里有沒有這幾件文物?那里面有沒有一個青銅盤?”
“快三十年了,這么久的時間,我得去館里查一查。”
趙勁夫一把拉過張禾的手,道:“等你查完,黃花菜也涼了。老同學幫忙,現(xiàn)在一起去你們館里參觀參觀。”
張禾驚訝地張了張嘴,只好與所長說了幾句借展文物的事,所長痛快地答應了。隨后,三個人告別出門,來到院里,張禾要去騎自行車,被趙勁夫一把扯過來,鎖上車鎖,鑰匙拔下來,塞進張禾的上衣兜里。張禾只得笑笑,坐進轎車的副駕駛位置。趙勁夫發(fā)動引擎,三人趕往白海博物館。
青銅盤被從文物庫房中取出,放置在張禾寬大的辦公桌上時,趙勁夫、王峰兩人連忙近前仔細觀看。只看了一眼,兩人就不由有些吃驚,誰也沒想到,本以為破損不堪的銅盤卻如新鑄一般。
張禾介紹道:“按照資料記載,館里接手這件青銅盤的時候,整只盤滿是銹跡,破損嚴重。也正是王希賢會長的捐款,讓博物館有了資金,去修復包括青銅盤在內(nèi)的近百件文物。”
“這是一件明代末期的青銅祭祀用器,一體兩面。”張禾對王峰道,“您看,經(jīng)過修復之后,紋樣清晰,是青銅器常見的紋樣。盤的正面,是一個向上天祭祀的巫師銅人。盤的反面,是一個規(guī)則圓形,代表著一輪太陽高懸。類似的圖案,常在祭祀場景中出現(xiàn)。”
王峰看向趙勁夫,道:“趙教授,張館長的介紹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趙勁夫搖了搖頭,道:“老張啊,我的張兄,你說得不對。這不是青銅祭祀盤。”說著,他戴上放在桌上的白色手套,拿起銅盤,指著“太陽”道:“你們來看,這個太陽,是由一條陰刻,畫一個非常規(guī)則的圓圈,除此之外,任何裝飾性紋樣全無。依我看,這并不是太陽,而是太虛圖。”
太虛圖?張禾明顯怔住了,道:“勁夫,你不要開玩笑,我知道你的博士論文是關于中國紋飾符號的,但我說的結(jié)論,可是博物館十二位研究員經(jīng)過考證后提出的觀點。啊,你剛來不到十分鐘,說一句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專家們的結(jié)論推翻了?勁夫,你說這種話,是要講證據(jù)的。”
王峰忙安慰張禾道:“張館長,不要著急嘛,聽聽趙教授的意見。”
趙勁夫手指在青銅盤上沿陰刻畫圓,邊畫邊道:“這個圓圈的符號,實際上是中國古代關于宇宙誕生的概念。老子的《道德經(jīng)》里說‘無名天地之始’,就是說,天地始于無處。明代張景岳《類經(jīng)圖翼·太極圖論》首句即稱‘太虛者,太極也,太極本無極,故曰太虛’。他與老子等人不同的是,他將這個觀點用一個符號表達出來了,就是一個規(guī)則圓形。”
“《類經(jīng)圖翼》是一本什么樣的著作?中國古代醫(yī)學經(jīng)典著作,”趙勁夫翻過青銅盤的另一面接著道,“如此一來,我們再看這一面的紋樣,這人形就不是祭祀的象征了。”
“不是祭祀?那這些紋樣代表著什么?”張禾問道。
紋樣流動如水,形成同心圓,此為渦紋;反轉(zhuǎn)回旋,另樣云紋,暗藏自然界的天地日月風雷山澤龍虎鹿豬等;龍鳳首尾相接,紋樣分解、復合,甚至重組,造型夸張變形,甚至抽象隱喻,與商周時期青銅器基本紋樣相仿。
不同之處在于,符號中這些抽象夸張甚至變形的動物紋樣,在中國古代醫(yī)學中有特定的含義。比如說,龍紋代表肝神,朱雀象征心神,虎的符號代表著肺神,雙頭鹿的紋樣,意思為腎神,鳳凰的紋樣,則是脾神。
張禾仍然很謹慎,問道:“你是說,就因為青銅盤另一面的太虛圖,出自一本中國古代醫(yī)學著作,你就判定這些紋樣與中國古代醫(yī)學有關系?”
“張兄,那你就太小瞧古代的醫(yī)學了。”趙勁夫忍不住開了一個玩笑,手拿青銅盤,將銅人那一面向著在場的所有人。
銅人向天,身體線條由各種紋樣組成。初看起來,確實如同祭祀的巫師,人形起立,雙手平伸,掌心向前。但是,如果只將目光聚焦在銅人上,構(gòu)成銅人形象的紋樣線條就被忽視了。
“如果我們將組成銅人線條的紋樣,疊加到另一面的太虛圖上,會得到什么?”趙勁夫?qū)⑶嚆~盤豎立,面向張禾。
張禾比對了一下,想了想,從辦公桌抽屜里找出一張白紙蓋在青銅盤上,又從桌上的筆筒里取出一支鉛筆,小心翼翼劃動,片刻一張較為清晰的紋樣拓圖就做好了。當他將圖疊加在太虛圖上時,不由輕呼一聲:“陰陽五行圖!”
“是,我的張老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論起于戰(zhàn)國晚期,對中國古代文明的形成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其中對中國古代醫(yī)學的影響,體現(xiàn)最直接的就是《黃帝內(nèi)經(jīng)》。”趙勁夫道,“《黃帝內(nèi)經(jīng)》將五行學說與人體病理表征、天地自然等分別對應,形成了古代醫(yī)學理論體系。”
張禾若有所思,道:“彼此之間相生相克。”
趙勁夫點點頭,道:“張兄說得極是,正是五行相生相克。中醫(yī)診病,對應肝心脾肺腎。腎為五行之水,養(yǎng)肝;肝為木,濟心;心屬火,火熱溫脾;脾化生水谷,精微充肺;肺乃金,以助腎水。彼此之間相互制約養(yǎng)息。”
王峰也不禁問道:“趙教授,你的意思是說,這些符號紋樣暗藏五行循環(huán),表現(xiàn)的正是中國古代醫(yī)學關于自然界的力量對人體影響的理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些由符號紋樣勾勒出的人形圖像又是什么?”
趙勁夫再次從桌上拿起青銅盤,右手指向構(gòu)成人形線條的符號,沿著人形行走,問道:“你們看到了什么?”
“紋樣構(gòu)成的線條,”張禾疑惑道,“除了這個還有什么?”
王峰沒有說話,他的眼睛緊盯著趙勁夫的手指,恍然大悟,贊嘆道:“古人的智慧,真是不可思議。”
聽了這話,張禾有些驚訝,道:“這里面有什么?沒有理由你們看出來了,我沒有看出來。”
他再次將目光聚焦在青銅盤紋樣上。
趙勁夫笑道:“來,你把手指放在盤上,摸一摸這些你看了無數(shù)次的紋樣。”
張禾半信半疑,但還是聽從趙勁夫的建議,接過青銅盤,右手食指輕輕觸摸。
趙勁夫再次建議:“張兄,如果你閉上眼睛觸摸,那么這些紋飾中隱藏的秘密將馬上出現(xiàn)在你眼前。”
張禾瞪了他一眼,道:“趙勁夫,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仰起頭,半閉雙眼,手指在青銅盤上滑動。他的神色越來越嚴肅,終于又睜開眼,目光隨著自己的手指,觸摸青銅盤。
半晌之后,張禾放下青銅盤,道:“趙勁夫,這次你又說對了。這些紋樣上滿是有規(guī)律的突起。那么,這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突起代表了什么?”
趙勁夫道:“代表著人體經(jīng)絡。而這一點,說明了人形不是祭祀天地,而是平面化的針灸銅人。”
江西之行,是空手而回?還是能夠把李小軍帶回來?
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劉亦然一直在為陳蕾擔心,畢竟,如果悍匪所講是真,那么李小軍與陳蕾的家族顯然有爭奪崇禎藏寶的過節(jié)。內(nèi)斗之慘烈,彼此傷亡深重,四門絕戶,李家僅保住一件,而陳家獨得四件。
雖然過去了近百年的時光,但過節(jié)能否為時間沖淡,仍然是未知之數(shù)。李小軍家族或許遍尋天下,找不到陳家人身在何方,現(xiàn)在他們卻自己送上門去?劉亦然僅僅是想想,便頭疼不已。
幸虧王峰安排了王也同行,憑他的身手,劉亦然相信,只要李小軍沒有武器,不掏出手槍,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王也還是能夠應付的。
王也訂的是頭等艙機票。在等待登機的時間,他在機場商店為陳蕾挑選了一頂白底紅碎花的帽子,雷朋墨鏡,一個LV的小包。劉亦然不由面露尷尬,三件商品價值超過一萬元。他在心里算了算,這是多半年的工資。他并不吝嗇金錢,為了陳蕾,一切當然值得。但問題在于,劉亦然的存折在家中第二層抽屜里,遠水不解近渴。
售貨員微笑著接過王也的信用卡,正在開銷售發(fā)票。
王也道:“謝謝,我不要發(fā)票。”
劉亦然忍不住了,接口道:“小姐,請開一張發(fā)票。抬頭就寫個人的名字。”說著,他從挎包里拿出紙和筆,匆匆寫了一張借條,塞到王也的手里:“回京再還給你。”
王也笑道:“劉記者,你不要誤會。王會長為了感謝你們的幫助,臨行之前就已經(jīng)特地交代過,此行一切費用全部由基金會承擔。我為陳小姐選的這些商品,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更符合此行的身份。”
陳蕾也笑了,定睛看著王也,道:“王也,我看你才是誤會。亦然他要不付錢,我就不要了。”說著,她將LV小包往柜臺上一放,碎花小帽一摘,黑色的長發(fā)披散肩頭,側(cè)身看著劉亦然,眼角笑意如月光在夜空流瀉。
王也接過借條,很紳士地道:“那恕我失禮,暫且收下。”
劉亦然也看著陳蕾。她頗有深意地沖著他一笑,眼神交接處,看到她向王也處不經(jīng)意地側(cè)了一下,劉亦然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兩人不由都是一笑。
直至上了飛機,空乘人員引著陳蕾和劉亦然進入頭等艙,一切安頓下來,兩個人開始竊竊私語,小聲歡笑,不絕于耳。劉亦然看王也的眼神分明是在向他抗議,無聲地訴說:“你們兩個人,是在取笑我剛才的行為嗎?”
片刻之后,王也實在無法忍受,起身和空乘人員商量,換到了頭等艙最后一排的位置,要來一副耳機,聽著音樂閉目養(yǎng)神,只管睡去了。
三十分鐘后,波音飛機進入了三萬米高空。陳蕾輕聲道:“王也去后面了,我們小聲說話,他聽不到。亦然,我一直沒有和你說過陳家的事情,因為我也是在香港聽悍匪的講述,才知道陳家祖先過往的。”
劉亦然道:“那你媽媽呢?她也不知道嗎?”
“亦然,在那么危急的情況下,媽媽能說什么?”陳蕾的神情落寞,“不過,我在知道陳家的事情時,倒是想起一件事,爸爸從小就教我修復古董、辨別真假,也是有原因的。”
劉亦然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最后排的王也,他睡得正香,甚至能夠聽到輕微的打鼾聲,這才說道:“你這手臨摹的功夫,都能趕上原作了,那時我就知道,你們家非等閑之輩。”
陳蕾笑了,在劉亦然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你猜錯了,該打。我學的這手功夫,在三百多年前一直就有。那七個家族各掌握一門技藝,不可私相傳授,違者群起攻之,難說沒有滅族之禍。也因此各方才保持了平衡。”
“那其他家族呢?”劉亦然問道。
“悍匪在香港時親口說過,護寶世家七門絕技,四門失傳。氣門、宗門、藏門、典門到底指的是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人知道了。僅余三門,斗者一門,勇者為先,先祖為錦衣衛(wèi)奉天司麾下,趙義當時親口承認,他是斗者一門后人。”陳蕾接著輕聲道,“陳家一門,描真無假,辨寶明物,祖先供職司禮監(jiān)。堪輿之術(shù),正是江西李家,原為明朝欽天監(jiān)屬下天文生,我們?nèi)フ业睦钚≤姡沁@一門的后人。”
兩個半小時后,航班平穩(wěn)地降落在南昌機場。王也在機上瞇了一覺,下飛機時顯得精神氣十足。劉亦然和陳蕾在后,他在前,倒也不計較。不過不知為什么,他走過了四輛出租車,并不理會司機熱情的攬客,而是直接坐進了第五輛出租車。
司機殷勤地打開車門,劉亦然和陳蕾坐上了后座,這才意識到,王也非常謹慎,他不知道對手是否會派人來內(nèi)地。避開前四輛出租車,正是出于這方面考慮。如此說來,接下來的行程,他們只能一切小心行事了。
掛擋,踩油門,司機打了把方向盤,避開排隊的出租車,駛向機場外的公路。
車開了十分鐘,王也道:“你也不問問我們要去什么地方,你拉上我們就走?”
司機笑了,道:“你沒看到嗎?前面四輛車的司機眼神都能把我吃嘍。按規(guī)矩,上一輛坐上乘客,下一輛才能拉人。你們直接坐到我的車里,他們能沒有意見嗎?再待下去,我這車想走也走不了。對了,你們要去什么地方?”
“興國萬安村。”
司機一聽就笑了,問道:“你們?nèi)齻€,看這打扮,是從南邊來的吧。也是跑到萬安學風水的?還是請風水先生?”
陳蕾來了興致,問道:“你怎么知道?他們兩個人的臉上寫字了?”
司機樂了,按了一下喇叭,得意地道:“我就是萬安村的人。從機場去萬安村的客人,十有八九,要么看風水,要么學風水。敢說你們有例外?”
劉亦然不置可否,笑了笑,問道:“這個萬安村有什么名堂?據(jù)你說來,居然能吸引這么多人?不知這里的風水先生手段怎么樣,看得好不好,是不是有傳說中那么靈?”
路途長遠,久坐無聊,劉亦然的一句話,讓司機話口張開,猶如泉水盤山過林,永截不斷。
江西興國萬安村,六百多戶,專職風水先生四百余人,平均每一家半便出一名跑風水的。祖師爺是楊筠松,原為唐僖宗朝國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是唐朝著名的地理風水學家,因為用地理風水術(shù)行于世,使貧者致富,所以世人稱其為“救貧先生”,后人由此稱其為“楊救貧”。
他因避黃巢之亂,便攜秘籍棄官云游天下,想找一塊吉壤定居,后來到了萬安這塊風水寶地,便搭草寮居住下來,廣納弟子,傳道授業(yè),創(chuàng)建了風水形勢派。自唐、宋、元、明以來,從這里走出了許多風水先生。
尤其是明朝,歷代先生均有供職于欽天監(jiān)。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建南京城、后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紫禁城的修建,明十三陵、明長城,均是由萬安風水先生擇的寶地。
萬安村自此以風水知名,來自東南亞、港澳臺甚至歐美的風水愛好者也來萬安村,找個旅店住下,請先生,觀地理,學風水。
風水,行業(yè)內(nèi)正式的名稱為堪輿學,民間俗稱看風水。想弄明白什么是風水,要從為什么請風水先生講起,從古至今,上下兩千年,不外乎三類人:掌握權(quán)勢者、擁有財富者,以及生活工作等方面出了問題的人群。
所求的,無非一平安、二人丁、三財富、四升官。
司機最后總結(jié)道:“很多來的客人都問,什么是風水?簡單來說,就是幫福主選地方,陰宅、陽宅,風水局,所謂相地之術(shù),不是奇門遁甲,也不是跳大神,更和各種稀奇古怪的仙術(shù)沒有關系。”
陳蕾道:“那你們村里的風水先生有什么規(guī)矩?”
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又打開了話匣子。
萬安村先生出門看風水,先在家里拜祭楊公。按老規(guī)矩,年初的時候,按皇歷算出哪些日子是八座日,就是對風水先生本身有忌諱、有損傷的日期,八座日不開羅盤。農(nóng)歷十一月期間不看,陰天、有霧的天不看。一天之中,早上六點后、下午一點前,是看風水最好的時間。陰宅則是下午一點以后可以看。
萬安村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學風水,還看天分,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布局,有的人講一天也不明白何為山形地勢。萬安村中,家家戶戶都有祖輩留下的風水相關書籍。這些就成了風水先生的不傳之秘,傳承之間,學到的僅是家學。
劉亦然笑道:“司機師傅,你說得天花亂墜,那你是不是也會看?”
司機笑道:“家里倒是有三四百條風水口訣,我可沒從頭背到尾。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間勾陳土。峰主丁、天主貴、水主財,這些我知道,但一到實地看風水,沒天資,看不出來。”
雖是萬安村里人,司機卻不會看風水。據(jù)他說,他家本是兩兄弟,他自認沒天分,爺爺不愿意教,弟弟悟性高,爺爺帶著他常去外面跑風水。雖然如此,但生在風水村,就算是不教,家里大小常情也能接觸不少知識。
比如清明節(jié)掃墓,家族人聚齊,到了家族墓地,長輩看一看,說:“這個地方土太高了,要鏟掉。那個地方的樹,要換個方位。”話里言語便是風水。
從小耳濡目染,不會看也能講出幾句風水經(jīng),何為壬山丙向兼亥巳,何為金蛇掛樹形,穴位點在蛇的七寸,院門丙方正是蛇口,壬山兼子向。
司機說到這里,不由嘆了一口氣,道:“現(xiàn)在請風水先生的人多了,掙錢,我也想去看。可我也會想起爺爺?shù)脑挘悄銢]有學會,就不要去害人;你學會了,再去跑。你懂得就去做,不懂就不去做。我小學五年級沒有讀完。四十五了,再拿起書,看不了,只有死記硬背,記憶力又差,心里沒底。爺爺?shù)脑挭q在耳邊,擔心自己沒學好,看風水害人害己,沒有多大勇氣學。”
陳蕾不由笑了,道:“你這司機師傅,倒也實誠。”
司機也笑了,道:“有錢,誰不樂意掙?我只懂一點毛皮,往深了說,我還沒有那個本事。上千年的風水術(shù),多少代人了,在村里就是個吃飯的手藝,養(yǎng)活萬安村男女老少數(shù)十代人,這是事實。話說回來,萬安村也沒什么其他資源,土地少,靠山山不多,靠水水源淺。只有老一輩的傳承這點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