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想你想了那么久……”手機報時彩鈴響起，這是姜媛特意給梁海濤設定的鈴聲。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從沉睡中蘇醒，第一次是凌晨3點，第二次是凌晨6點，因為心中有事，他在鈴聲沒響之前就已經自然醒了，這一次則是早上8點整。

梁海濤抖擻精神，立刻起床，站起身，來到窗臺前，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到靜悄悄的院子里，路燈點綴著黎明前的黑暗。此時，遠在北京的上班族應該早已走出家門，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了，而在和田則是人們起床洗漱的時間。他再次提醒自己：9點吃早餐，9點20分準時到樓下集合，10點前必須趕到醫院。他在微信群里征得大家同意：吃完早餐，直接到大廳等候班車，提前趕到醫院，早一點兒熟悉醫院情況，盡快進入各自的角色。

吃早餐的時候，北京市衛計委田處長對梁海濤及其他就餐的援疆醫生真誠地說：“我上午要趕回北京，參加全國援疆的一個重要會議，先走一步了。你們都有我的手機號，生活上或家中有什么困難，及時說一聲，我都可以協調，祝你們在和田工作順利！”說完，她熱情地跟援友們打著招呼，再次跟大家一一道別，然后快步走出餐廳。

貼心的話語、豐盛的伙食、良好的環境、如家的感覺，讓醫生們心里暖暖的，只有在南疆發揮自身醫術優勢，認真執行援疆任務，才不負眾望，對得起組織上對自己的信任。

吃完早餐，梁海濤和其他醫生來到大廳集合，所有援友全部到齊后，一同走出大廳，來到樓前等候班車。

室外，氣溫至少有零下十二攝氏度，寒風襲來，大家裹緊身上的鴨絨衣，彼此寒暄著，在原地來回跺腳活動著。

有人笑著說：“今天天氣還不錯，藍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云，用這種好天氣歡迎我們去上班，老天爺非常給面子！”

“是啊，我們都是有福之人，自然賞個好臉啦。”

很快，一輛米黃金色的豐田考斯特停在大廈樓下，這是指揮部負責接送援疆醫生上下班、可運載三十人的班車。

梁海濤站在車門口，等大家陸續上車坐穩后，他才最后一個上車。為了活躍氣氛，調動情緒，讓大家帶著好心情走上新的崗位，他讓司機師傅播放新疆歌曲。

司機師傅是一個和田維吾爾族的中年男子，在北京援疆和田指揮部小車班工作五年了，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聽了梁海濤的吩咐后，他很熟練地按動音樂按鈕，一首歡快的女聲獨唱“新疆是我可愛的家鄉”在車內響起。果然，輕松活潑的歌曲立刻調動了大家的情緒，有的人跟著歌曲悄聲唱著，還有的人雙手打著節拍，臉上寫滿了興奮。

考斯特行駛在和田的柏油馬路上，透過車窗，梁海濤和援友們看著馬路兩側的風景，有柏楊樹，有綠化屏障，新建的高樓一棟挨著一棟，有居民小區，有商場。偶爾能看到街道上行走著幾名身穿黑色或深藍色棉袍、頭戴棉帽的維吾爾族老漢，還有的男子戴著新疆典型的小花帽。

司機師傅主動當起了導游，他笑著介紹說：“這是條主路，各街道起的名字，大多與北京地名有關，都是來自北京的援疆人修建的。還有和田棚戶改造力度很大，這些樓房都是新蓋的，以前破得很，可不是這個樣子啊！”

果然，道路兩側的標語上都有北京援疆的口號，處處都有北京的影子，車內的人們驚喜地看著窗外。

途經和田市團結廣場的時候，突然，一尊高高聳立在廣場上的毛主席接見維吾爾族農民庫爾班大叔的雕像躍入眼簾。

“快看，快看，這就是毛主席接見庫爾班大叔的雕像。”幾名醫生驚喜地喊出了聲，有人掏出手機，把眼前的這尊雕像攝入鏡頭中。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和煦的陽光照射在這尊雕像上，顯得格外親切。庫爾班大叔是二十世紀家喻戶曉的新疆名人，當年他為了見到恩人毛主席，決定不遠萬里去北京，村民們笑他異想天開，但老人意志堅定，不為所動。最終，一生歷經坎坷的庫爾班老人在中南海懷仁堂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

“你們要想在這里拍照，我可以找個地方停車。”司機師傅熱心地問著梁海濤，笑瞇瞇地看著車內的人們。

梁海濤看看手機上的時鐘，腦子里盤算著從指揮部到和田地區人民醫院需要近二十分鐘，按照原計劃，大家第一天上班，要對那里的情況先熟悉一下，要提前二十分鐘到達醫院。如果在此拍照，時間有些緊張。

于是，梁海濤對大家爽快地說：“各位援友，今天時間較緊，以后時間還長著呢，改天我們專程到這里拍照，你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還可以到周邊的餐館品嘗當地的風味小吃。”

“好，好，我贊成。”白潔亮著嗓門兒積極響應，她是婦產科主治醫師，別看她身材嬌小，長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但據梁海濤了解，她是博士研究生學歷，有著十二年的臨床經驗。

坐在白潔身邊的是四十多歲消化內科女醫生陳麗虹，她開心地說：“聽說，這里的小吃美味可口，這里還有正宗的和田玉器店，等有機會一定去看看。”

“對，這里是距離昆侖雪山最近的地方，是世界上盛產美麗玉石的寶地，一定要給老婆買幾件玉器首飾。”幾名男醫生也高興地回應著。

伴隨著歡快的新疆歌曲，大家情緒高漲，二十分鐘后，車子駛進和田市人民醫院，此時，剛好9點40分，正是梁海濤預定的到達時間。

和田市人民醫院是和田地區方圓一千公里范圍內唯一一所三甲醫院，不僅為市區患者醫治，還承擔著所屬縣、區及建設兵團救治疑難雜癥患者的重任。十多年前，當地醫療條件比較差，有的患者在當地無法治療，那些經濟條件稍好一點兒的患者在家屬的陪伴下，乘坐飛機或火車去烏魯木齊市或其他大城市的醫院治療，不但路途遙遠，成本也高。而那些經濟條件差的患者則選擇放棄治療，回到家中聽天由命了。

車子很快停在醫院門診部大樓門前，八名身穿白大褂的維吾爾族醫生站在樓前迎接來自北京的援疆醫生。其中一位五十多歲、身材壯實的男子熱情地跟第一個走下車的梁海濤打著招呼，他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做自我介紹：“我是醫院院長熱吾力提，你是梁海濤醫生吧，看過你的照片，我早年曾在內地學習過，非常感謝你們的大力支持啊。”

梁海濤走上前跟院長握手：“放心，放心，我們會全心全意為當地群眾提供醫療服務，把最先進的醫術帶到和田，為當地培養一支永不流動的醫療隊伍。”

熱吾力提院長高興地連聲說：“太好啦，太好啦，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是北京神經外科專家，到醫院掛職副院長，要多多指導我們的工作呀。”

此時，進出醫院門診部的患者幾乎都是當地的維吾爾族人，有的人拿著剛拍好的片子，還有的人拿著水果、餅干和營養品，腳步匆匆，向住院部走去，應該是去看望住院的病人。梁海濤和他的隊友們太熟悉這種場景了，除了相貌與漢族人有區別外，環境跟北京沒什么兩樣。

大家原以為醫院領導或負責人會帶他們到會議室，講一講醫院的情況，彼此做個自我介紹，再帶他們到門診部及住院部各科室都去走一走，最后由各科室主任帶著他們去熟悉新的工作崗位。

然而，熱吾力提院長說：“最近醫院工作忙得很，讓我們各科主任帶著北京來的專家們直接去各自崗位上，先熟悉一下情況吧。”

客隨主便，一切就按醫院的安排，援疆醫生們充滿信心地跟著各科室主任陸續去了新的工作崗位。

梁海濤跟熱吾力提院長交換了意見，打算先到神經外科熟悉一下情況，然后再跟院長多聊聊此次援疆工作的一些想法。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門診部。

只見一位年近七旬的維吾爾族老漢正在接受醫生檢查，旁邊還站著陪老漢來就診的兒子。維吾爾族中年男醫生看著片子說：“這有點兒像白內障，而且看上去很特別，如果再不治療，將會雙目失明，需要盡快做手術治療，但是風險比較大，不如去烏魯木齊醫院看看。”

老漢聽說自己即將雙目失明，緊張地睜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說：“我可不想當瞎子，什么都看不到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老漢的兒子面露難色地說：“大夫，去那么遠的地方，需要多少錢？能治好嗎？”

還沒等醫生回復，梁海濤大步上前說：“我來看看片子。”他舉起CT片子對著燈光仔細查看，很快做出判斷，“這是腦膜瘤導致的眼睛視網膜看不見，不是白內障，需要盡快做神經外科手術，以免病情繼續發展。”

腦膜瘤手術？那可是要在腦袋上動刀子的！

熱吾力提院長悄聲對梁海濤說：“我們以前沒做過這種手術，你剛來醫院，風險太大，我有些擔心，如果手術失敗了，會對你以后的工作很不利，影響也不好。”

老漢的兒子吃驚地問梁海濤：“你能行嗎？”

二

梁海濤作為神經外科專家，有著二十年豐富的臨床經驗，他只要站在手術臺前，就是操刀好手，能把病灶干凈利落地剔除。如今，遇到的這例手術，難度確實比較大，但是，過去他和同事一起做過這樣的手術，效果完美。這次盡管他遠離北京，也同樣充滿了信心。他暗暗給自己加油鼓氣，如果怕擔責任，放棄這次手術，跟放在“保險柜”里有什么區別？以后還能有什么作為呢？

經了解，梁海濤得知這位老漢的視力近些年來越來越差，看任何東西眼前都是模模糊糊的，前年到醫院檢查拍片，經醫生初步診斷為白內障，因老漢年齡大，怕手術有危險，就返回家里，一直拖著沒做。如今老漢的左眼幾乎失明，全家人這才慌了神。老人的兒子非常孝順，他們帶老人再次來和田市治療，想多找幾位醫生會診后，再決定是否手術。

這次，老人做完CT檢查，恰好遇到北京的專家，當聽說這種手術需要開顱時，一家人都慌了，太危險了！做還是不做？老漢的家人猶豫不決。

老漢的兒子曾去外地做過生意，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一邊打聽去烏魯木齊治療的事，一邊上網查找北京神經外科醫生梁海濤的資料，他驚喜地發現，網上有許多關于梁海濤手術成功病例，他還是北京醫學界知名神經外科專家。

熱吾力提院長忐忑不安地再次問梁海濤：“能做此手術嗎？實在不行，就推掉吧。”

梁海濤露出自信的笑容說：“放心吧，我有信心，不能讓患者千里迢迢到烏魯木齊去，那樣，既耽誤了患者的治療時間，還讓患者增加許多不必要的費用。”

但為了避免惹麻煩，院長熱吾力提提醒老漢和他的家人說：“這種手術風險大，梁醫生只能盡全力做手術，你們可要想好了！”

老漢聽了這話，像豁出去似的，下定決心對院長說：“沒事，讓梁醫生給我做手術吧，如果不成功，也不會怪他的，愿真主保佑！”

老漢的家人也對院長說：“我們很信任梁醫生的醫術，就讓他放心做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其他幾名援疆醫生得知此事，好心勸梁海濤：“你來和田市人民醫院第一天，就決定做這種高難度手術，可要好好掂量掂量啊，這第一例手術非常關鍵，如果成功了，旗開得勝；萬一失敗了，往后的日子難抬頭啊！”

梁海濤對關心自己的醫生說：“放心吧，哥們兒，我心里有數。”

常言說，外科醫生是治病，麻醉師是保命，手術無論大小，能否成功都和麻醉師用藥經驗有著很大的關系。

梁海濤為確保萬無一失，特意讓在和田市人民醫院工作的援疆醫生、有著二十多年臨床經驗的麻醉師李有才與自己配合，他又安排了兩名神經外科的維吾爾族醫生協助，就連護士也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

三天后，老漢在家人充滿期盼的目光中被女護士推進手術室。

經過九個小時的手術，終于切掉了老漢顱內的腫瘤，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梁海濤走下手術臺，汗水早已濕透了綠色手術衣，他拖著疲倦的身子走出手術室，迎接他的是老漢親屬們感激和信任的目光，他們紛紛豎起大拇指說：“熱哈麥特！”“熱哈麥特！”“北京醫生，亞克西！”

老人出院后不久，又來醫院復查，經檢查，老人的視力恢復得很好，沒有出現大手術后導致偏癱失語等癥狀，老漢和他的家人喜出望外，逢人就說：“北京的醫生真是活神仙！居然能打開腦袋做手術，做得很成功啊。”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當地許多患者聽說后，紛紛來醫院，點名找北京來的梁大夫看病，而梁海濤打心眼兒里高興：治好一個患者，等于讓他的家庭又恢復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這件事在援疆醫生中很快傳開了，梁海濤在神經外科醫護人員以及援友心目中的威信也提高了不少。

三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梁海濤在報到的第一天，他還了解到，和田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共有九名醫生、二十一名護士、四十二張床位，承擔著大量腦外傷、腦出血的外科救治工作，每年手術四百余臺。當他進一步了解科里的醫療器械時，才發現這里的手術設備比較簡陋，手術顯微鏡是十多年前購置的，沒有自動平衡系統的蔡司S7顯微鏡，沒有自動手術床，沒有神經介入，顯微器械明顯不足，這樣的手術條件對付腦外傷、腦出血還算可以，但對于較為復雜的顯微外科手術就勉為其難了。

神經外科主任阿木江給梁海濤介紹科室情況時，無奈地說：“長期以來，和田一些患有腦腫瘤、腦血管等較為復雜的病人在這里無法醫治，幾乎都轉往千里之外的烏魯木齊市人民醫院。因路途遙遠，有的患者在轉診路上，因延誤治療時機，病情加重，還未趕到醫院就不治身亡，還有的患者經過一路顛簸趕到醫院時，也沒能得到及時救治而離開人世。如果和田有高水平的大夫，就能挽救許多生命。”

這里急需神經外科大夫！這里急需醫術高超的神經外科大夫！梁海濤聽到這些事，感到很痛心，他從小就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初到和田，頭三腳一定要踢得漂亮！這也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幾天后，又出現了一高難病例，早在十年前，在和田地區做過一次這種動脈瘤手術，后來，再也沒有醫生能做這種手術。這期間，和田地區的動脈瘤患者為了治病，大多選擇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轉往一千三百公里外的烏魯木齊醫院，而有的患者因為無力承擔費用，只能放棄治療，在經受著病痛的百般折磨中，選擇在家等候死神的降臨。

畢竟在當地能做開顱手術的大夫不多。就在梁海濤給那位年近七旬的老漢成功做了腦膜瘤手術后，神經外科陸續收治了十多名患者，一些簡單的手術，梁海濤就讓維吾爾族的醫生主刀，他站在助理位置上觀察，手術后，再給醫生分析每一個細節，幫他們提高手術效率。

一周后，一個患動脈瘤的七十多歲維吾爾族婦女主動找梁海濤做手術，因為她的親屬聽說和田醫院來了位北京神經外科專家，于是她在家人的陪同下，幾經輾轉，從三百里外的縣城趕到和田地區人民醫院，尋求救治。

看著老婦人痛苦的表情，梁海濤有些為難，他只看過這種病例，卻沒有親自做過。無疑，對他來講，這又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神經外科主任阿木江用懇切的目光試探著問梁海濤：“梁醫生，你能做這種手術嗎？以前我們也接診過這類患者，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把握，都讓他們轉往烏魯木齊或其他城市的大醫院去了。如果你能為這類患者解除病痛，不僅能減少他們的奔波之苦，還能為他們的家庭省去不少費用。”

梁海濤聽了阿木江的話，很是猶豫，畢竟這類手術在北京陽光醫院不屬于血管組，他曾經作為助手和他的老師們共同完成過幾次這種手術，但他在這方面主刀經驗不多。如今，他在和田市人民醫院硬件設施較差的條件下任主刀醫生，感覺沒有十分的把握，萬一手術失敗了，不僅救不了患者，還會給自己的醫院、給北京大夫丟臉。可是讓患者和她的家人千里迢迢轉往烏魯木齊治療，雖然自己不用承擔任何風險，但患者在轉運途中，她的動脈瘤一旦再度破裂，極有可能就會因此永遠喪失救治機會。

怎么辦？怎么辦？面對這種挑戰，是選擇逃避還是擔當？梁海濤經過一番考慮，他決定按照陽光醫院神經外科想盡一切辦法治病救人的風格，果斷對科主任阿木江說：“從患者病情來說，我傾向于讓患者留下來盡快手術，比轉往烏魯木齊治療更安全，我會全力以赴，請您放心！”

阿木江主任看著梁海濤露出的堅毅目光，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喜，激動地說：“好，我相信你，現在我就和病人家屬談談。”

手術前夕，梁海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查閱了大量此類手術的資料，又打電話請教北京陽光醫院神經外科的老師們，仔細詢問手術中應注意的每一個細節以及可能遇到的狀況，又在心中經過無數次預演后，第三天，他胸有成竹地走上了手術臺。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這位維吾爾族婦女患者恢復得很好，家屬也非常高興，就連阿木江主任也激動地伸出大拇指，稱贊梁海濤醫生“亞克西”。

這件事再次極大地鼓舞了神經外科的全體醫護人員，他們對北京醫生精湛的醫術發自內心地欽佩，在以后的工作中，他們虛心向梁海濤大夫學習，不懂就問。梁海濤對他們提出的問題，每次都給予詳細解答，直到讓他們弄通搞懂為止，這也讓梁海濤生出一種成就感！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梁海濤無論在門診部還是手術室，或者到住院部查房，都能從患者眼中看出感謝的笑意，有的患者直接對他道一聲：熱哈麥特。聽到患者的贊揚聲，他心里感覺熱乎乎的，因為，那是患者對他的最高獎賞。

四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了，一天，吃晚餐的時候，梁海濤覺得從鼻子里流出一股濕濕的、黏黏的液體，這個年齡了，難道還會流鼻涕？他不好意思地從餐桌上扯了一張餐巾紙，用手一抹，猛然發現餐巾紙上有紅紅的顏色，原來是血！這讓他很吃驚。

此時，坐在梁海濤對面的是消化內科女醫生陳麗虹，身材明顯比剛來和田的時候胖了些，她的性格很開朗，每天見面都能看見她開心的笑臉。陳麗虹看到梁海濤流鼻血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問：“怎么？大帥哥這是看見哪位美女啦？反應這么大呀？”

“你呀，開玩笑也沒正形，這是當地天氣干燥造成的，你別亂說笑啊。”坐在旁邊的醫學影像科副主任醫師肖玲及時提醒道。

坐在同一餐桌的肝膽外科主任醫師邊振平不緊不慢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這里的氣候太干燥了，吃飯的時候多喝湯，回宿舍的時候多喝水，過兩天就好了，我前幾天就開始流鼻血，在群里已經提醒過你們了。”

噢，是啊，梁海濤突然想起來，前些天在微信群里看見過這類信息，但很快就被大家談論初到和田醫院感受的信息淹沒了。梁海濤一邊擦鼻血，一邊不失時機地找話題，及時稱贊邊振平說：“還是老大哥有經驗，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注意多喝水了，防止干燥給我們帶來的不良反應，我們在微信群里及時提醒大家。”

陳麗虹遞給梁海濤幾張餐巾紙，快言快語地說：“剛才開個玩笑，您別介意啊，再擦擦。我最近在門診值班的時候，病號一個接一個的，忙得我不敢多喝一口水，茶杯里的熱水放涼了，才想起來喝兩口，就害怕多喝兩口水，容易上廁所。”

白潔接過話茬說：“當醫生的都有少喝水的習慣，在北京的時候是這樣，到和田還是這樣，這就是醫生職業的特殊性。”

話題不怕多，就怕冷場。梁海濤看到大家聊得熱火朝天，心里反而踏實了許多。他記得在首都機場，臨出發前，市醫管局黨委書記張萍鄭重地對自己說：“你帶隊的這些醫生可是各大醫院的專家，都是各醫院的寶貝啊，要多操點兒心，生活上要多關心他們，安安全全地給我帶回北京。”

梁海濤深知這話的分量，滿口承諾著：“請組織上放心，無論在和田遇到什么困難，我們都會想辦法去解決、去克服。”

來和田一個月后，梁海濤和援友們漸漸適應了時差，睡覺前終于不用一只、兩只數綿羊了，基本上能做到八點起床。有人樂觀地說：“我們要向睡美人學習，保證足夠的睡眠，第二天才有精神去工作。”

在與援友們交往的過程中，梁海濤了解到每個醫生家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有的人孩子面臨中考或高考，有的人父母年齡大、體弱多病，需要照顧，還有的人在原單位被一些雜事困擾。不過，困難歸困難，要論起醫術來，個個都是醫院里頂呱呱的人才。人與人之間需要適應，需要調整，人與大自然同樣需要適應，正如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所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話運用到現實生活中，沒毛病。

當地有句俗語：“和田人民真辛苦，一天要吃半斤土，白天不夠晚上補。”這話雖然有些夸張，卻讓北京援疆醫生們都真實感受到了。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田地區，屬于極端干旱荒漠性氣候，降雨量極少，每年三月至六月，沙塵暴經常光顧和田這座城市，一年有兩百天以上是揚塵，其中六十天以上是重度揚塵。沙塵暴從三月中旬正式登場，漫天的浮塵籠罩在整個城市上空，四處都是一片灰蒙蒙的，總感覺嘴里有沙子，皮膚干燥發癢難受，鼻子開始出血，掛在高空曚曚昽昽的太陽，如同浮塵紗罩的一盞燈。

揚沙、浮塵、狂風，不請自來，說到就到，十分鐘前還是晴天，十分鐘后隨著風沙蔓延，天就開始變黑了。

梁海濤和援友們在上班前會將宿舍的窗戶關得很緊，但等下班回來的時候就會發現寫字臺上、椅子上、地上甚至連床單上都滿是灰塵，就連電器縫隙里也布滿了浮塵。因此，每天下班回到宿舍，他們都把清掃房間當成頭等大事，用濕抹布把窗臺、桌、椅、電視柜以及地板上的浮塵擦干凈，再把床單撤掉，換上新床單，一通忙碌后，躺在床上仍能聞到塵土的味道。

第二天依然如此。

經常在“無菌”環境里工作的醫生，很注意保持自身和周遭環境的干凈整潔，有的人甚至有“潔癖”，不僅衣服勤洗勤換，還容不得桌子上、地板上有一絲塵土，對于衛生環境的要求比較苛刻。但時間久了，他們只能無奈地選擇接受，有醫生風趣地說：“以后回宿舍可以在落有浮塵的寫字臺上練習書法了。”

“每天堅持打掃衛生，還可以鍛煉身體。”

“在家里都是老婆打掃衛生，享福時間太長了，所以讓你到和田來彌補一下。”

說歸說，笑歸笑，但生活在浮塵天氣里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不過梁海濤和其他援友不會因為惡劣的天氣就沮喪，更不能發牢騷，畢竟他們都是醫院選派出來能獨當一面的科室精英，在決定來援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做好了應對困難的心理準備。

每當夜晚來臨，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間，在關上門的剎那，除了打掃衛生，面對著空蕩蕩的屋子，整個人就會被一種孤獨感籠罩著。打開電視或者打開手機里的QQ音樂，找自己喜歡看的節目或是喜歡聽的歌，有時候里面播放的是什么，全然不知，只要室內有聲音就好，這樣可以驅散寂寞。

面對這種干燥惡劣的天氣，飲食的差異以及倒時差，讓援友們心里著急上火，有的醫生嘴唇周圍起了皰，每天吃消炎藥或是抹點兒紅霉素軟膏，才算有所緩解。

忙碌的工作節奏，讓梁海濤和整個醫療團隊都充滿了挑戰，每天利用坐班車的時間，他總能想辦法活躍氣氛，講一些笑話調動大家的情緒。

一天下班的時候，梁海濤坐在座位前面，回身給大家說了幾句新學的維吾爾族問候語，他剛說幾句話，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可能是一上午沒顧上喝水，嗓子太干的緣故。

司機師傅從副駕駛座位上及時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快喝兩口就沒事了。”

梁海濤擰開礦泉水瓶，“咕咚咕咚”一口氣全喝完了，真是太解渴了。

大家都明白梁海濤的良苦用心，于是，在上下班短暫的時間里，大家輪流講一段笑話，借以緩解氣氛。大家都清楚這里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最南端，這里更是北京援疆醫生奮斗的地方！

進入四月份，持續多日的浮塵天氣還沒有散去，又開始刮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沙塵暴，這是生活在和田地區的群眾最難熬的日子。

一個周日下午，和田又降臨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沙塵暴，狂風呼嘯著吹打著玻璃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十分瘆人，渾黃的天空到處彌漫著微小的沙粒，空氣中摻雜著一種淡淡的土腥味，特別難聞，也嗆得人特別難受。梁海濤站在窗臺前，手里捧著剛沏好的清肺潤喉綠茶，前些天，他特意讓姜媛買了兩大包茶葉，快遞到和田的。他自己留了一些，將剩下的茶葉分成了二十一份，分別裝在小袋子里，在上班的路上分發給了其他援友。他一邊發，一邊豪爽地說：“大家再忙，也別忘了喝茶啊，如果感覺口味還不錯，可以來我宿舍拿，過幾天，我愛人還要再寄些茶葉來。”

“梁隊，你家要是開茶葉店的就好了，我們都會登門的。”

“是有這個想法，下輩子我要是能當個茶葉店的老板，歡迎各位光臨！”

梁海濤最得意的是，還是姜媛有遠見，來和田的時候，她特意給他準備了三雙名牌旅游鞋，輕便、舒服，在沙塵暴肆虐的日子里，即便鞋上沾有沙塵，用濕布擦擦就行。如果穿皮鞋，只要出一趟門，到露天地面走一圈，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上就會立刻沾滿沙塵。

沙塵暴幾乎無孔不入，從指揮部“京和大廈”樓前等車開始，以及下班在醫院等車的時間，站在室外的瞬間，頭發上、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都被沙塵光顧著，臉上、身上都沾滿了沙粒與浮塵，摸一把臉，手上能擦下不少灰塵。如果說幾句話或是張張嘴巴，沙塵也會見縫鉆進去，牙齒上下咬合，都能感覺到沙粒“哧哧”作響，很牙磣。腳下很快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黃沙塵土，倘若在原地走幾步，還能留下兩行深深的鞋印。

每天，梁海濤和援友們坐在上下班的班車里，向街道周圍望去，能見度不足兩米，路邊的樹木枯枝都被無情的沙塵暴摧殘著，被“呼呼”作響的狂風吹得左右搖擺、東倒西歪，那聲音又如尖厲的哨聲，發出陣陣“啾啾”的響聲。城區樓房、平房的屋頂上也覆蓋了厚厚的沙塵，沙粒如雨點般四處旋轉著、飛舞著，敲打著門、窗、樹，只要有狂風掠過的地方，所有能見物，都無一幸免。

天地間混沌一片，到處是渾黃的顏色，人們已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

指揮部給所有北京援疆醫生短期培訓的時候，曾有一些援疆干部講過這種天氣，讓大家提前做好心理準備，但那時，大家對沙塵暴還只是概念化的理解，當親自感受到這從未見過的惡劣天氣時，人們才傻了眼。

“這可惡的鬼天氣！趕快滾蛋吧！”有人忍不住發出幾句牢騷。不少人下班回到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掃衛生，第二件事就是洗個熱水澡。

為了阻止沙塵從窗戶縫中鉆進屋子里，邊振平醫生想了個辦法，他跑到指揮部大院附近的超市買來五大卷透明膠帶，把窗戶縫貼得嚴嚴實實，效果還真不錯，宿舍內的沙塵少了許多，地面也干凈了許多。于是，其他醫療隊員紛紛效仿，一些男醫生把自己宿舍的窗戶貼嚴實后，又主動幫女醫生把宿舍的窗戶縫貼嚴實。大家干勁十足，在歡笑聲中，宿舍的窗戶縫及邊邊角角的地方都貼上了透明膠帶，下班后的打掃任務就減輕了許多。

凡事有利也有弊，窗戶被貼得很嚴實，可以對抗沙塵暴，然而等到天空晴朗的時候，窗戶無法打開，無法通風，在室內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也是一件很難受的事。

忍一忍吧，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等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梁海濤每天在微信群里給大家鼓勁，這期間，他發現所有醫療隊員都對白潔刮目相看，因為她竟還有一手理發的技藝。

指揮部大院內沒有理發室，大家正為到外面找理發店而發愁時，白潔特意到大院附近的超市里買了一套電動理發工具。說干就干，就在她的宿舍外、樓道的拐角處，不掙錢的生意開張了，她熱心地為男醫生們理發，理出來的發型可以與專業理發師相媲美，也解決了一些男醫生到外面找理發店的困擾。

梁海濤自然也領教了白潔的手藝，果然，理發后，男醫生們個個干凈利索，精神氣十足。尤其是，他意外發現隊員中最年輕的眼科醫生陸浩，看白潔的眼神里總是帶著笑意，有一種喜愛的成分。陸浩外表硬朗，身材挺拔，臉龐充滿陽光與朝氣，正是當今女孩兒心目中的“小鮮肉”，最主要的，他如今也是未婚。

白潔與陸浩是否有緣分呢？

梁海濤想到了陳麗虹，因為她是黨員，陳麗虹比白潔大十歲，每天晚上，她都跟老公聊半個小時的視頻，她的兒子正在讀高一，住校，她常把家庭幸福的照片發朋友圈，曬曬幸福。梁海濤讓陳麗虹側面了解一下白潔的情況，如果能在援疆期間促成一樁婚姻，也算是功德圓滿，積善行德的好事。

果然，陳麗虹接到這個任務，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上下打量著梁海濤，贊賞地說：“可以啊，梁隊，心思縝密，放心，這事交給我吧。”

為了不讓這種惡劣的天氣影響心情，影響工作，梁海濤跟黨小組成員商量：通過唱歌、打球等方式，豐富北京援疆醫生的業余文化生活，調動大家情緒，讓大家能夠以積極心態在工作中發揮作用。

梁海濤把這個想法講出來后，大家一拍即合。

五

在和田市人民醫院神經外科上班，梁海濤每天都能看到高鼻梁、凹眼睛，身穿長袍、頭戴維吾爾族小花帽、留著大胡子的維吾爾族男子和一些頭戴圍巾、穿長裙的維吾爾族婦女來醫院就診。陌生的環境還不算什么，但陌生的語言讓梁海濤和援友們很難與患者深入溝通，陷入困境，每次都要由科室會維漢雙語的醫護人員擔任翻譯，所以他們決心攻克語言難關，先掌握基本的交流語言。

梁海濤在醫院里是掛職副院長，為了醫院長遠發展，他認為，醫院站位要高，還要有大格局。他在神經外科掛職副主任醫師，除了帶幾個徒弟一起做高難度手術外，主要精力放在與熱吾力提院長到各科室調查了解情況上，把發現的問題及時記錄下來，由院務處的領導在一起探討整改措施，逐步修訂醫院未來五年發展規劃。

這期間，梁海濤讓分配到和田市人民醫院心臟外科、醫學影像科、消化內科、腫瘤內科、口腔科、呼吸科和眼科等科室的二十一名援疆醫生各寫了一份調查報告，統一匯總到他這里，再由他整理出一份正式的報告。

這讓熱吾力提院長非常感動，他高興地說：“梁醫生，你的能力太強啦，有你在這里幫忙，我信心大增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梁海濤注重提高醫生的醫術水平和醫院的醫療水平：第一是有計劃分批分期選派各科室醫生到一線城市各大醫院學習先進的醫療技術；第二是更新一批醫療設備；第三是建立健全規章制度；第四是對各科室住院管理方面存在的死角徹底清查，努力向一流醫院看齊，將和田市人民醫院打造成南疆地區一流醫院。

剛開始，熱吾力提院長對梁海濤的大膽構想有些疑慮：“當年我曾到烏魯木齊市人民醫院、蘭州市人民醫院還有上海市的醫院實習過，派醫生去外面學習，更新醫療設備，這些事都很好，但需要一大筆資金做支撐，你定的目標太高了，我們能行嗎？”

“放心吧，只要方向正確，其他的事都能想辦法解決。”梁海濤為他鼓舞士氣。

在北京陽光醫院神經外科工作二十多年的梁海濤，不僅有著豐富的臨床經驗，而且因成功解決多起醫患矛盾，硬是被塑造成了一個比較出色的談判家、會計師、人事處長，最后才是一名醫生。每次為患者做手術之前，他都要把可能遇到的醫患矛盾降到最低，讓患者家屬心中有筆明白賬，這樣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因為他的同事曾吃過這種啞巴虧，同事為一名重癥患者竭盡全力做手術的時候，因患者體質太差，最終還是沒有搶救過來，為此，死者家屬一紙訴狀將同事告上法庭。這件事，讓他的同事備受折磨，官司以同事的失敗而告終，經協調，同事賠償死者四十萬元，才算息事寧人，后來，同事就辭職轉行了。

這件事在同行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展開了一番大討論。同時，也給其他醫生敲響了警鐘，在手術室里安裝監控，如果患者家屬有什么異議，可以調取監控錄像，作為呈堂證據，為醫生討回公道。

這些事讓熱吾力提院長聽得目瞪口呆，他搖著頭，不可思議地說：“唉，醫生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怎么會這樣呢？以前在新聞里看過類似的報道，沒想到就發生在身邊呀。梁醫生，你放心啊，我們這里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大家都是非常信任醫生的。”

梁海濤想到來和田之初為那兩名患者做的手術，正是因為患者和家屬對自己的信任，才讓他下決心在和田做的手術，他忽然感覺內心很輕松，他在和田終于找到了當醫生的感覺。

在對其他科室進行調查時，梁海濤發現，醫院普外科仍沿襲著大外科的模式，而內地醫院早已放棄了這種模式。如今，內地醫院各個科室的劃分比較精細，專業性更強，有利于各專業的自身發展和人才培養。因此，技術的精進離不開專業化管理的保障，建構合理的機制，如同變輸血為造血。北京援疆醫生來和田，不僅是技術的幫扶，也是理念和經驗的分享。

熱吾力提院長對梁海濤的想法表示非常贊賞，他充滿期待地說：“梁副院長，你就大刀闊斧地干吧，需要我做哪些工作，盡管說，我全力支持！”

有了當地醫院的支持，梁海濤決心不負眾望，做好組織上委以重任的掛職副院長，盡全力干出些漂亮事，積極為和田地區人民醫院的建設和發展獻計獻策。

基于和田地區人民醫院醫療要求，梁海濤在醫務管理、專業技術、學科建設等方面進行“造血式”精準幫扶。

由于和田地區醫療設施和醫療人才相對比較欠缺，資源也比較薄弱，梁海濤發現，醫院各科室很多醫生雖然工作時間很長，但有些人甚至在醫院工作了十年仍沒有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還有的醫生僅有大專學歷，竟然沒有醫師資格證。當地醫生特別是年輕大夫基本功較差。為此，梁海濤跟其他科室援友商量，把待考對象召集起來，為他們做相應的教材和專題輔導，并且對他們進行定期考核，以此來提升有醫師資格證人員的數量和比例。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當維吾爾族醫生拿到嶄新的醫師資格證書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為它蘊含著北京援疆醫生們的一份真情。

梁海濤到和田市人民醫院上班的第一天，就了解到這里的技術條件有限，環境比較艱苦，各科室微創技術是醫院的短板。然而，這需要十多年練就的技術，怎樣才能讓他們在一年內掌握呢？他分析著當地醫生從業時間比較長，積累了很多工作經驗，這讓他心里多了些信心。

為此，梁海濤做了精心準備，讓各科室援疆醫生憑借自己多年的微創外科經驗和平時整理的手術資料，從最基礎方面抓起，系統為醫生們多次進行專題培訓。他把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做成課件，從手術的基本思路、步驟到解剖方方面面反復講解，為加深理解，有時候一個內容要反復講許多次，直到他們搞懂為止。

每當微創外科醫生收治病人后，援疆醫生要帶領科室維吾爾族醫生對病人進行系統的術前準備，悉心研讀影像學資料，制定周密的手術方案。在設備器械不盡完善的情況下，他每做一例手術，都要言傳身教。手術臺上，他手把手指導當地維吾爾族醫生們操作，讓他們參與多例微創手術操作，決心讓當地醫生盡快掌握這一技術。

梁海濤聽到胃腸外科主任對單華的高度評價后，非常高興，他在微信群里及時給予表揚，并在自己所做的總結中記錄下來。或許梁海濤早已習慣了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他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在和田干出點兒名堂來，否則他就會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如今，找到明確的工作方向后，他干勁更足了。

每天吃完晚飯后，梁海濤回到宿舍，就伏在書桌前開始忙著整理資料，寫方案。

突然，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姜媛跟他微信語音通話。梁海濤這才想起來，好幾天沒給妻子打電話了。接通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媛，最近還在忙醫院規劃方案的事，家里還好吧？”

“好，都好著呢，就是一凡前幾天感冒發燒了，帶他去醫院輸了幾天液，不過他現在已經好了。”

“是不是一凡學習太緊張了，也別給他太大的壓力。”梁海濤心里緊張，卻放緩語氣安慰著姜媛。其實，他聽說兒子生病了，心立刻提得很高。他記得兩年前的一個晚上，正值夜班時，突然接到姜媛的電話，她急切地說：“兒子發燒39.8度，渾身發抖，這可怎么辦？”

這下子把梁海濤也嚇得要命，連夜讓姜媛把兒子送到醫院，多虧治療及時，若不及時降溫退燒，后果不堪設想。后來，只要聽說兒子發燒，梁海濤的心里就非常緊張。剛才姜媛說兒子已經退燒，他才算放下心來，唉，虛驚一場。

梁海濤不經意間看了一眼書桌玻璃板下壓的那張合影，問姜媛：“媽媽最近還好吧？我最近太忙了，一個多星期沒跟媽聯系了，她讓我找的人，現在還沒著落呢。”

姜媛緩緩地說：“前幾天我路過媽媽家樓下的時候去看望她，感覺她的身體越來越弱了，用的藥明顯增多了。”

“哦，這樣吧，等我忙完這陣子，等兒子放假了，我回去把你們都帶到南疆和田來看看，實在找不到江阿姨，也要帶媽媽去建設兵團，到她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看看，也算了卻她的一樁心愿。”

“好吧，我跟媽媽說，你也早點兒休息吧，我剛陪兒子寫完作業，還要備課，明天有我的課。”說完，姜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梁海濤也如同被催眠了一般，困意襲來，他雖然努力地睜著眼睛，但最終還是選擇上床睡覺。

六

進入四月底，漫天的風沙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一場又一場的沙塵襲擊著和田地區。可即使不刮風，氣候也很干燥，援疆醫生們流鼻血也是常有的事。每天沙塵飄浮于空中，只要到室外走一圈，嘴巴和鼻子里全是沙土。大家除了去醫院上班，剩下的時間大部分是在指揮部的宿舍里待著。偶遇一次晴天，有人曾嘗試著將貼在窗戶邊角的透明膠帶撕掉，打開玻璃窗透透氣，然而，幾分鐘后，窗臺上很快就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細沙，無奈，只能關上窗戶，再次乖乖地貼上透明膠帶，給自己找點兒其他事做。

周五這天，梁海濤和援友們在上班的路上，又經歷了一場遮天蔽日的沙塵暴，班車只能緩緩行駛。只見車窗外，街道兩側的白楊樹東倒西歪，路上的行人低著頭奮力向前邁著步子，看著都讓人感到揪心。

周六下午，終于聽到天氣預報說周日是個晴朗天。梁海濤和幾個隊友高興地盤算著：自從來和田后，每天上班的路上都能看到團結廣場豎立的那尊庫爾班大叔與毛澤東主席握手的銅像，早就聽過庫爾班大叔的傳說了，這也是和田市乃至全國各族人民團結的象征。他們應該趁著這個難得的好天氣去看看。

其實，梁海濤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時間，到廣場上舉行宣誓活動，但是，每天在醫院的忙碌工作，再加上沙塵暴的惡劣天氣，讓他只能把這種想法暫時壓在心里。

“周日是個難得的晴朗天！我們9點吃完早餐后，上午10點到樓下集合，統一步行去廣場。”梁海濤把這個想法發到群里，立刻得到其他援友的響應：“太好啦，我們終于可以輕松地出去看看啦！”

“女同胞們，打扮得漂亮點兒，我們要在廣場拍些照片。”幾名男醫生打趣道。

“我們不用化妝也很美！”幾名女醫生毫不客氣地笑著回敬。

只有胃腸外科醫師單華遺憾地說：“我早餐后還要趕到醫院，上周就約好了，今天有一臺手術，只能以后找機會再和大家一起聚。”

“沒事，兄弟，等天氣好轉了，我們還有很多機會。”梁海濤安慰著他。

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張文武來援疆掛職已經快滿四年了，按說，他援疆三年后就可以回北京了，但他所在的原單位沒有合適人選接替他，于是，他主動提出延長援疆一年，今年年底，他將結束在和田的援疆工作，告別這片奮斗過的地方。他對和田非常熟悉，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當梁海濤跟張主任提起去團結廣場的事，他表示很愿意為援友們做點兒事。

上午10點半，張文武主任早早在一層大廳等候著大家。

梁海濤和援友們在張主任的帶領下，步行向團結廣場走去，一路走，一邊聽張主任聲情并茂地介紹著：“庫爾班大叔的童年是與地主家的牛羊一起度過的，他成家后，又妻離子散，孤身一人度過了十七年貧困交加的生活。1949年9月新疆和平解放后，庫爾班終于過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他知道這一切是毛澤東和共產黨帶來的，執意要騎著毛驢到北京去見恩人毛主席。村民們笑他那么大年齡去北京簡直就是異想天開，但庫爾班大叔意志堅定，不為所動。不久，這件事就傳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書記王恩茂那里，為了滿足庫爾班老人的心愿，特批他隨國慶觀禮團乘飛機到北京。1958年6月28日下午，一生歷經坎坷的庫爾班老人在中南海懷仁堂受到毛澤東的親切接見。一尊雕像為后人記錄了一位新疆和田的普通農民與國家領袖的故事。”

二十分鐘后，梁海濤一行人來到團結廣場。人們或許是因為被沙塵暴壓抑過久，也或許是因為在家里憋悶得太久了，看到是晴朗天，都有外出散心的想法，許多人不約而同來到團結廣場上散步、閑談、玩耍……

團結廣場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和田地區和田市中心，北京西路與塔乃依北路交會處的正南方。廣場坐北朝南，東西二百余米，南北二百五十余米。

廣場正中豎立著一面五星紅旗，張主任介紹說，和田團結廣場是市民重要的休閑場所，傍晚來臨后，維吾爾族人、漢族人都集聚到廣場，納涼、跳舞、玩樂，到處是歡聲笑語。每逢節假日，廣場上還舉辦各種形式的文藝演出。

梁海濤跟另外幾名醫生提前準備了一面五星紅旗，在張主任的安排下，所有援疆醫生從低到高依次站在臺階上，前面由白潔、陳麗虹和另外兩名男醫生共同拉緊五星紅旗的四個角，所有醫生都圍在鮮紅的五星紅旗周圍。

梁海濤站在隊伍前面舉起右手，所有援疆醫生同時都舉起了右手，莊嚴宣誓：“我是北京援疆醫生……”

宣誓完畢后，援友們在毛主席和庫爾班大叔握手的雕像前，拍下有著紀念意義的合影，留下了援疆期間最珍貴的影像。

這時，一些維吾爾族群眾看著這個特殊的群體，臉上露出了笑容。

張主任對圍觀的群眾笑著說：“他們是北京來的援疆醫生，你們要不要一起合影呢？”

站在一旁的幾名中年男子高興地說：“噢，北京的醫生啊，亞克西！去年有醫生還給我治好了病，我愿意合影。”

話音剛落，又有幾名維吾爾族群眾圍上來，紛紛說：“我也想合影。”“還有我。”

一個個珍貴的場景被攝入鏡頭，拍下了維吾爾族和漢族聚在一起的合影，照片里的援疆醫生們臉上都洋溢著微笑。

那一刻，援疆醫生們的內心里都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張主任繼續給大家介紹著：“一年一度的玉石節也在團結廣場舉行，廣場的東面是和田最繁華的商業區，周圍則遍布著大小不一的玉石玉器商店。”

“是啊，和田玉在世界上非常有名，人養玉，玉養人，我要買幾塊帶回去。”

“我要給老婆買一塊。”

“我給女兒和她媽媽各買一塊，畢竟來和田也是個機會。”

“這樣吧，我們改天再專程到玉器店逛逛，現在我們去附近的羊肉燒烤店嘗嘗最地道的羊肉串吧。”梁海濤很有號召力，大家齊聲響應。

張主任帶大家來到廣場附近一家比較有名氣的燒烤店，店老板是維吾爾族婦女，她看到一下子涌進二十多名漢族客人，高興地問：“要買多少串呢？”

梁海濤看了看大家，對店老板說：“每人三串。”

“好的喲。”店老板清點人數后，立刻進廚房忙碌去了。

僅用一根煙的工夫，店老板帶著兩個巴郎子（小伙子）每人端著兩個盛滿羊肉串的大盤子，放到了餐桌上。頓時，店里飄散著烤羊肉的香味，誘惑著人的味蕾。

大家人手一串，咬一口羊肉，都贊不絕口：“這羊肉串塊頭大，味道香美，沒有膻味，價錢也太便宜啦！”

“是啊，這樣的羊肉串若是在北京至少二十元，而這里僅五元，太劃算了。”

“我吃了兩串就感覺有些撐了，如果天天這樣吃，體重得迅速上升，就很難減肥啦！中午的飯就省了，先拍幾張照片發朋友圈。”陳麗虹高興地邊吃邊用手機拍了幾張手拿羊肉串的照片，嘴里還不停地分享著吃羊肉串的感受。

真是一個快樂的星期天！

回到宿舍，梁海濤一邊隨著QQ音樂哼唱著歌曲，一邊收拾衣物，忽然聽見有敲門聲。他打開門，原來是陳麗虹，她臉上寫滿了笑意，眼睛樂得瞇成一條縫，神秘地說：“梁隊，我剛才忘記跟您說了，我私下跟白潔聊過，她的父母是普通的退休工人，讀研究生的時候，班里有個男生一直追求她，兩人后來發展為戀人關系。但是，他倆研究生畢業后，男生要去美國讀博，讓白潔跟他一同去美國，這個男生家庭經濟條件非常優越，而白潔沒有經濟實力。她原本想等男生博士畢業回國后就結婚，但沒想到那男生直接在美國成家了。這件事對白潔打擊很大，她把大量時間和精力全用在讀在職博士上。她說那段時間簡直快得抑郁癥了，畢竟付出了感情，這次她選擇援疆，也是想驅散內心的煩惱吧。”

梁海濤若有所思地問：“噢，原來是這么回事，那白潔和陸浩最近是不是有那個意思呢？”

“你聽我說呀，白潔原本對陸浩是不感興趣的，但后來，陸浩給她的窗戶貼透明膠帶，白潔給陸浩理的發型非常帥氣，陸浩是在職博士，兩人還有共同的愛好，能聊到一塊，還都喜歡拍照片。”陳麗虹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我聽白潔說，陸浩出身于普通家庭，也算得上是門當戶對了，但她最擔心的是陸浩比自己小三歲，擔心以后有變化。還有一點，她很奇怪，陸浩很少提及他的父親，他們的父子關系似乎很僵。”

梁海濤笑著說：“這年頭都流行姐弟戀，這事沒準兒真能成，你這紅娘是當定啦！”

“是啊，但愿如此吧。我看看下一步如何發展，好啦，我不跟你說了，白潔說要給我做頭發呢。”陳麗虹說完，笑呵呵地轉身走出梁海濤的宿舍。

梁海濤打心眼兒里也跟著高興，在援疆過程中，如果能促成一樁美好婚姻，也是一個大收獲！

轉眼間，梁海濤來到和田地區已經快有兩個月了，他和所有援疆醫生一樣，手機始終保證二十四小時開機，不管是節假日還是深更半夜，只要醫院急診需要，他總是隨叫隨到。遇到復雜的神經外科手術，都是他來主刀，往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十多個小時，汗水濕透了手術衣，他也全然不顧。術后，他堅持守候在ICU監護病人，直至病人的病情平穩后，他才安心離開。

夜晚，梁海濤坐在書桌前，又看到了媽媽和江阿姨的合照，心中默默想著：怎樣才能找到江阿姨呢？前段時間，建設兵團醫院掛職的主任醫師劉靜龍打來電話，說他去榮軍院的時候，找到幾名早已退休的團一代，他們都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有的已經記憶模糊。劉靜龍讓他們看那張合影，大多數人都搖頭，表示不認識，只有一位老人瞇縫著雙眼看得很仔細，然后，老人肯定地說，在六十年代的一天，他在兵團醫院見過這兩名從北京來的年輕女醫生，后來，一名女醫生與當地的維吾爾族小伙成家了，另一名女醫生不知怎么離開了兵團，大家都說她怕吃苦，已經回北京了。老人聽其他支邊知青說，留在當地的那名女醫生婚后生了一個男孩兒。不久，她離開兵團，去縣城工作了，具體是哪個縣，老人也說不上來。

梁海濤聽到這些話，感覺很失落。也就是說，這唯一的線索又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