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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韻文之結構與演進

關于中國古典韻文的歷史演進,明人王世貞《曲藻》中一節常為人稱引[1]

三百篇亡而后有騷、賦,騷、賦難入樂而后有古樂府,古樂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絕句為樂府,絕句少婉轉而后有詞,詞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諧南耳而后有南曲。[2]

如果說王世貞的看法畢竟為一家之言,四庫館臣關于詞、曲之代興的認識,顯然應具有普遍性:

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3]

今人普遍的觀點也與之類似。如游國恩在《中國文學史講義》中稱:

我國三千年來之文學,南北二派而已,南北二派之文學,詩賦而已。詩之祖為詩經之四言詩,一變而為漢魏六朝之五言(樂府在內),再變而為唐之七言(律詩在內),三變而為宋人之詞,四變而為元人之曲,五變而為現代之語體詩(清代在內),此一系統也。賦之祖為騷體之楚辭,一變而為漢賦,再變而為六朝之俳賦及駢儷文,三變而為唐宋之律賦及四六,四變而為明清之八比,此又一系統也。[4]

中國古典韻文的歷史演進,可以說主要表現為中國人主要是中國古代文人對漢字的自覺和利用,具體說就是對漢字本身聲、韻、調三要素愈加自覺地體認和有意識地組織利用,從而創造了有別于其他各民族的詩歌——“漢字詩”。這種“漢字詩”以唐近體詩的出現為標志,形成了一種高度規則化、幾于完美的結構形式。

以唐近體詩為參照,我們可以反觀此前中國韻文歷史演進的基本脈絡,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此后“宋詞”“元曲”在整個中國韻文史上的意義,故我們討論中國韻文的結構與歷史演進,不妨從唐近體詩的結構規則——即近體詩格律說起。

一、唐近體詩的結構規則及其意義

唐近體詩又稱“律詩”,近體詩或律詩所謂的格律,首先在其“句”的格律化,即通篇皆由規范化的“律句”構成,“律句”可謂律詩結構的基本單位。律詩“律句”的寫作,舊有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其所指主要是說對于七言的律句而言,要求其第二、四、六三字應當是平仄相對。如劉禹錫《烏衣巷》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5],其第二、四、六三字“雀”“邊”“草”分別是仄、平、仄,如此構成平仄相對關系。次句“烏衣←巷口←夕陽←斜”,其第二、四、六三字“衣”“口”“陽”,分別是平、仄、平,如此也構成平仄相對關系。當然“一三五不論”這一句話,也是有問題的,因為有時七言句的第五字是要“論”的。如“朱雀←橋邊←野草←花”(⊙ ●←⊙ ○←⊙ ●←○)[6]這種句型,如果其第三字可平也可仄而使用了平聲(“橋”),其第五字仍可平可仄;但如果其第三字使用了仄聲(比如“橋”字換為“道”字),則其第五字就不是可平可仄,而必須用平聲字(即“野”字處換為一個平聲字,比如“閑”)——這就是所謂“孤平必救”,以避免第四個平聲字(“邊”)被前后三個仄聲字圍困而顯得“孤單”。

律詩的“律句”有所謂“二四六分明”,實際上反映了“律句”并非直接由一個一個的“字”構成(七言是七個字),而是兩“字”組成一“字步”,“字步”再組成“句”。故七言句實際為四個“字步”構成,最后一字獨立成“步”。如果是五言則是三個“字步”構成,最后一字獨立成“步”(如杜甫詩句有“功蓋←三分←國”)。如果是六言,恰好是三個字步(如馬致遠曲有“斷腸←人在←天涯”)。如果是八言,恰好是四個字步(如周邦彥詞句有“探春←盡是←傷離←情緒”)。故所謂“二四六分明”,實際上是要求在“二字步”的每一步位(即第二字)上做到“步步平仄相對”。“探春←盡是←傷離←情緒”一句四個步位上的“春(○)”“是(●)”“離(○)”“緒(●)”分別構成“步步平仄相對”。而每一“二字步”的“聲位”(即第一字),不必有嚴格要求,故有“一三五不論”。如對于“朱雀←橋邊←野草←花”這種七言句型而言,最理想的形式當然是:●●←○○←●●←○,但實際不必一定如此,也可以是⊙●←⊙○←⊙●←○,即第一三五字可平可仄。

對律詩而言,比“律句”更大的單位是“聯”,即兩律句如果構成平仄相對的關系,即可被視為一“聯”。這里所謂“構成平仄相對的關系”,也同樣是指“二字步”的“步位”上的“步步平仄相對”。如劉禹錫《烏衣巷》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與次句“烏衣←巷口←夕陽←斜”在第二、四、六字位置(即“步位”)上是平仄相對,而成一“聯”。第三句“舊時←王謝←堂前←燕”與第四句“飛入←尋常←百姓←家”也是在第二、四、六字位置(即“步位”)上是平仄相對,而成又一“聯”。《烏衣巷》由于是七言詩,其首句一般入韻,故其第一聯的第一句最末一字“花”與此聯第二句最末一字“斜”都是平聲。而《烏衣巷》的第二聯,其第一句最末一字“燕”與此聯第二句最末一字“家”也構成“平仄相對”關系。對于五言詩而言,其首句一般不入韻,故其每聯的最末一字也是構成“平仄相對”關系。

對律詩而言,比“聯”更大的單位即是“篇”。對五七言絕句而言,就是兩聯成“篇”。“聯”與“聯”的關系主要是第二、四、六字位置(即“步位”)上的“步步平仄相粘”。如《烏衣巷》上聯第二句“烏衣←巷口←夕陽←斜”與第二聯的首句“舊時←王謝←堂前←燕”在第二、四、六字位置上是平仄相“粘”(一致)。

劉禹錫《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

○●←○○←●●←○

烏衣←巷口←夕陽←斜

○○←●●←○○←○

舊時←王謝←堂前←燕

●○←○●←○○←●

飛入←尋常←百姓←家

○●←○○←●●←○

五七言律詩,就是四聯相粘而成“篇”。排律即是在四聯基礎之上進一步按“步步平仄相粘”的規則一聯一聯地排比下去。短者可以是五聯,長者可以是二三十聯或更多。近體詩的“聯”組成“篇”,除了依賴“步步平仄相粘”的原則,也依賴“韻”的聯系。由于一般是在每“聯”的第二句押韻,即隔句押韻,故使用的韻字數即同于“聯”的數目。杜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即是用十韻字(聯),白居易《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即是用了一百韻字(聯)。

這樣我們可以如此看待近體詩或律詩的結構:“字”→“步”→“句”→“聯”→“篇”。近體詩以“(律)句”為其基本結構單位,但“(律)句”并非直接由“字”構成,而是“字”組成“步”,“步”組成“句”。“步”組成“句”的結構原則乃在“步步平仄相對”。兩“(律)句”組成一“聯”,“句”組成“聯”的結構原則也在“步步平仄相對”。“聯”與“聯”組合而成“篇”,其結構原則則在“步步平仄相粘”和押(平聲)韻。

至此,我們不能不心生贊嘆:唐人把漢字分為平、仄兩類,依照平仄相對、相粘這一最簡易的結構原則和押(平聲)韻,竟實現了“句”“聯”“篇”的完美結構!

唐近體詩一般即指五、七言絕句和律詩,但近體詩“律句”的平仄組織規則實際上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擴展到所謂“古體詩”的寫作。如下引李白《子夜歌》一般被認為是“古體詩”,《唐詩三百首》即將其列為“五言古詩”: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 ●●●○○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 ●●●○○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 ○○●●○

《子夜歌》本不必遵守近體詩的粘對原則,但不難看出,李白這首《子夜歌》實際上完全符合近體詩的粘對原則和押韻規則,這應該是詩人自覺如此的!

不獨是五、七言詩,唐人寫作的一些四言詩、六言詩,也自覺地使用近體詩“律句”的平仄規則。四言詩,如唐郊天樂章《豫和》:

蘋蘩/禮著,黍稷/誠微。

音盈/鳳管,彩駐/龍旂。

洪歆/式就,介福/攸歸。

送樂/有闋,靈馭/遄飛。

⊙○ ⊙●⊙●⊙○

按,此詩僅“送樂有闋”一句,“樂”字處應為平而實際為仄,除此之外全詩幾乎全由律句構成,且兩句平仄相對而成一“聯”。六言詩,如王維《田園樂》七首之一:

再見/封侯/萬戶,立談/賜璧/一雙。

詎勝/耦耕/南畝,何如/高臥/東窗。

⊙● ⊙○ ⊙● ⊙○ ⊙● ⊙○

所以“律詩”(五絕、七絕、五律、七律)的格律化不獨限于“律詩”,也對其他樣式的詩句(如四言、六言)有意義,其更重要的意義卻是推動“律詞”的出現。

二、“宋詞”在中國韻文結構方面的新貢獻

至少自明代中葉以來“宋詞”“元曲”即開始與“唐詩”并稱,至近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乃明確提出“唐詩”“宋詞”“元曲”皆為“一代之文學”。“唐詩”“宋詞”“元曲”三者的關系也常常被認為是“詩變為詞”“詞變為曲”。在筆者看來,“詩變為詞”“詞變為曲”可能有很大的問題,其關鍵在人們可能主要是按時間先后順序將三者前后相連,而未能從其文體結構著眼,看到它們各有其結構、也各有其演進脈絡。

如前所述,唐近體詩或格律詩所謂“格律”,首先在其“句”的格律化。而唐近體詩或格律詩實際都是由五言或七言的“律句”構成,這也可以說:唐近體詩或格律詩所謂“律句”僅限于奇言的五言或七言,而不包括各種偶言句及九言、十一言等奇言句。

眾所周知,短篇的令詞多為五言、七言等奇言句構成,而篇幅較長的慢詞則大量使用偶言句型。如秦觀【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不難看到,【滿庭芳】這一調牌也有奇言句(包括三言、五言和七言),但大多為偶言(包括四言、六言、八言)[7]。也有些慢詞以奇言句型為主,如【滿江紅】【六州歌頭】,但從總體看慢詞都是兼用奇言、偶言,而且主要用偶言。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新制二十九個調牌,除五個調牌(【鬲溪梅令】【杏花天影】【淡黃柳】【玉梅令】【醉吟商小品】)為令詞,其他二十多個調牌皆為慢詞,且偶言句型占絕大多數。這實際上也反映了南宋詞人更多用心于慢詞的探索和嘗試。因此我們可以說,以慢詞的創作為代表,標志著詞作為一種有別于“詩”的新文體的高度成熟。詞又稱為“長短句”,從這一意義上說,這本是極好的一種稱謂——(慢)詞兼用奇言、偶言,這與近體詩僅用奇言(五言和七言)恰成對照!

詞(主要是慢詞),對中國韻文的意義并不僅限于其兼用奇言、偶言,也表現在其結構。如前所述,近體詩或律詩的基本結構單位為“律句”,近體詩或律詩乃是以平仄相對、相粘的原則組成“聯”,進而以“聯”為單位組成“篇”。律詩的形成對后起的詞當然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實質上中國韻文在“奇言”完成格律化之后,更進一步對“雜言”或“長短句”格律化,故洛地先生將詞稱為“律詞”[8]。詞的格律化首先表現在直接繼承律詩“律句”的觀念,“律詞”中,不論使用的是奇言還是偶言,皆為“律句”。如前引秦觀【滿庭芳】詞幾皆為律句[9]。對“律詞”而言,各“律句”應長短不一,一般不會如律詩那樣組成“聯”,但可以組成一個近似律詩“聯”的結構單位——洛地先生稱之為“韻斷”。“律詞”的“韻斷”很多是由兩律句組成,如【滿庭芳】的第二“韻斷”(“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第三“韻斷”(“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也有的“韻斷”由三律句(如【滿庭芳】第一“韻斷”)或四律句構成(如【滿庭芳】下片第一“韻斷”),也有的“韻斷”即為一個律句,如姜夔【揚州慢】最末一韻斷“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如果從“韻斷”著眼,則“律詞”的文體結構非常清晰。如前引【滿庭芳】八個“韻斷”實際為四個韻斷的組合和變化,即A+B+C+D‖AB+C+D‖[10]

洛地先生提出的“韻斷”這一結構單位,無疑有助于我們理解詞體結構。傳統上往往用數字數的方法,將一千多個詞調分為三類,即短調(或稱小令)、中調和長調。明人顧從敬《類編草堂詩余》按字數多寡將眾詞調分為“小令”“中調”“長調”,即58字以下的詞調為“小令”、59至90字的詞調為“中調”、91字以上的詞調為“長調”。清毛先舒《填詞名解》明確解釋說:“凡填詞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自五十九字始至九十字止為中調,九十一字以外者俱長調也。”[11]誠然,這種分法是有些問題的,清萬樹《詞律》曾批評說:“若以少一字為短,多一字為長,必無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將名之曰小令乎,抑中調乎?如【雪獅兒】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將名之曰中調乎,抑長調乎?”[12]然而自《詞律》《欽定詞譜》直到近現代,三百多年來一直沒有更理想的分類。

正是著眼于“韻斷”的結構性意義,洛地先生提出將詞調分為三類:“令”“破”“慢”。律詞一般為雙章(闋、段),如果全篇四“韻斷”,前后章各二“韻斷”,即為“令”;全篇八“韻斷”,前后章各四“韻斷”,即為“慢”;全篇六“韻斷”,前后章各三“韻斷”,即為“破”。據洛地先生的統計,《全宋詞》所收宋人所用842個詞調中,“令”284調,占33.7%;“慢”377調,占44.8%;“破”115調,占13.6%。故把詞調分為“令”“破”“慢”三大類從總體說是可行的(雖然還有些非雙章的詞調存在)[13]

注意到“韻斷”的結構性意義,也有助于從中國韻文史演進的角度,理解“律詞”對中國韻文的貢獻。相比“律詩”的“聯”而言,“律詞”的“韻斷”顯然是體量更大的結構單位。從韻字的間隔而言,“律詩”的上一“聯”的韻字距離下一“聯”最多間隔13個字(五言詩是間隔9個字),而“律詞”的上一“韻斷”的韻字距離下一“韻斷”最多間隔可能超過13個字或長至20個字。“律詞”(主要是慢詞)表情達意常見的婉轉深沉顯然與長“韻斷”的使用關系極大,而這也正是“律詞”對中國韻文的獨特貢獻。

從對漢字聲、韻、調的利用而言,“律詩”對平、上、去、入四聲采取的是簡化原則,即將上、去、入三聲皆歸為仄聲,采取平仄二聲相對相粘的結構規則組成“句”“聯”和“篇”,統一押平聲韻。而對“律詞”的作者而言,絕大多數“律句”和“韻斷”也主要考慮平仄二聲的相對相粘,但在其全篇特定位置,往往有四聲的講究。如張炎《詞源》有云: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于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云:“卷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芳菲又無幾,減風光都在,賣花聲里。吟邊眼底,被嫩綠移紅換紫。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  還是苔痕湔雨,竹影留云,做晴猶未。繁華迤邐,西湖上多少歌吹。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那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里。”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惟“撲”字稍不協,遂改為“守”字始協。乃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蓋五音有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故平聲字可為上入者此也。[14]

可見,宋人作詞為便于入唱,有四聲方面的斟酌。近代詞曲大家吳梅先生在其《詞學通論》中談到近代朱祖謀、況周頤等著名詞家說:“近二十年中,如漚尹、夔笙輩,輒取宋人舊作,校定四聲,通體不改易一音。如【長亭怨】依白石四聲,【瑞龍吟】依清真四聲,【鶯啼序】依夢窗四聲。蓋聲律之法無存,制譜之道難索,萬不得已,寧守定宋詞舊式,不致偭越規矩。”[15]填詞如守四聲,如處桎梏,不能自由,但近人作詞嚴守宋人四聲所謂風氣,或可上溯至南宋。

萬樹《詞律》云:“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何也?三聲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則獨異。……當用去者,非去則激不起。”[16]宋詞多用“一字領句”,而“一字領句”的領字多為去聲字(如柳永【雨霖鈴】最末“韻斷”:“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岳飛【滿江紅】最末“韻斷”:“-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等),這應絕非偶然。

律詩一律押平聲韻,而律詞每一詞調有不同的押韻要求,或平仄兼用,或通篇仄聲韻,或通篇平聲韻,或通篇入聲韻(如【聲聲慢】【雨霖鈴】【滿江紅】等)。同一調牌或本來通篇押入聲韻,有的作家有意將其改為通篇平聲韻(如姜夔的【滿江紅】),或通篇本押平聲韻,有的作家有意將其改為通篇仄聲韻(如李清照【轉調滿庭芳】)。故楊纘《作詞五要》云:“要隨律押韻。謂如【越調·水龍吟】【商調·二郎神】,皆合用平、入聲韻。古詞俱押去聲,所以轉折怪異,成不祥之音。”[17]從押韻來說,宋人作詞顯然比唐人作詩時更為用心。

故從對漢字聲、韻、調的利用而言,“律詞”比之“律詩”更為自覺和全面。

三、“元曲”對中國韻文的新貢獻

我們可以說,唐人的“律詩”完成了齊言詩的格律化(主要是五七言),宋人的“律詞”完成了雜言或長短句的格律化,而由于金元曲與“律詞”一樣,皆為雜言或長短句,故元曲似已沒有為中國韻文提供新貢獻的可能。事實并非如此。

“元曲”在中國韻文結構方面的新貢獻,首先表現在“三字步”的使用。如前所述,“律詩”“律詞”的結構單位皆為“律句”,而“律詩”“律詞”的“律句”皆由“二字步”構成,故律詩有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律詞”的偶言句更是直接由“二字步”構成(如“多少← 蓬萊← 舊事”)。而元曲一方面是繼承“律詩”“律詞”的“律句”(也由“二字步”構成),另一方面則是嘗試“三字步”。如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套曲最末的【尾】: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

(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

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

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

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不難看出,這支曲子的句子主要是由“三字步”構成,關漢卿顯然是很自覺地使用“三字步”。當然從實際情況來說,不同作家、不同作品,其“三字步”的使用多寡不一。從總體而言,元曲也仍以“二字步”構成的“律句”為主,“三字步”類似調味品,有對比映襯的意義。如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套曲很為《中原音韻》的作者周德清推崇,此套曲最末一曲【離亭宴煞】為:

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爭名利←何年←是徹!

(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

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

(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

(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

囑咐←(你個)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按,這支【離亭宴煞】曲,也普遍使用“三字步”,但也大量使用“二字步”,“三字步”與“二字步”共同組合成句,如“蛩吟罷←一覺←才寧貼”“和露←摘黃花”“(想)人生←有限杯”等,而且這些句子如不計句首的襯字(多為“三字步”或“一字領句”的領字)也基本是“律句”。這種“三字步”與“二字步”組合“律句”的情況可謂非常普遍。

也有的“元曲”與律詩、律詞一樣,全篇皆為“二字步”,如被推為“秋思之祖”的馬致遠【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與前引關漢卿的曲子可謂恰成對照。前人論詞、曲之別,每每說“詞雅曲俗”“詞媚曲諧”云云,當然有些問題。就元曲而言,也很難一概而論。從總體來說,我們或者可以說大多數“劇曲”或偏于“俗”趣的曲子“三字步”使用較多,大多數“散曲”或偏于“雅”的曲子“二字步”使用較多。

元曲家除了嘗試使用“三字步”外,另一種嘗試是使用由三句構成的“韻斷”。如前所述,律詩的“聯”皆由兩句組成,“律詞”的“韻斷”大多也由兩句組成,也有的是由三、四句或一句組成,而元曲則常常出現由三句構成的“韻斷”。如前引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套曲的第一“韻斷”、第二“韻斷”皆是由三句構成,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第一“韻斷”也是由三句構成,而且這三句一般也構成對仗,所謂“鼎足對”。“鼎足對”的現象偶見于律詞,但在元曲中可謂非常之普遍。雖然三句“鼎足對”構成的“韻斷”在元曲中并不像“律詞”的“韻斷”那樣,穩定地構成全篇,但這種三句“鼎足對”的“韻斷”無疑當視為元曲對中國韻文的新貢獻。

四、唐前中國韻文之結構與演進

在理解了律詩、律詞及元曲之后,我們進而有可能對唐前中國韻文之結構與演進有更好的理解。

自先秦流傳的詩歌、諺語、民謠等各類韻文來看,中國人在先秦時即已有經營操弄漢字的自覺,這種“形式主義”的自覺,除有意識地用韻外,首先主要表現在追求齊整的齊言句式的使用,主要是四字句。《詩經》的篇章多為雜言,但全篇為四字句的篇章也很多。《楚辭》從表面看多雜言,實為四字句的變體。《離騷》有:“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抽思》有:“心郁郁之憂思兮,獨永嘆乎增傷”,《湘夫人》有:“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等句,這些句子從表面來看是六字句或五字句,其句首或句中的一些字皆可視為“領字”或“襯字”。后世的辭賦或駢文大量使用的“六字句”也實際為四字句的變體。

其他文獻也可證明先秦時人們對使用四字句已很自覺。如《左傳》僖公七年引古人言有:“心則不競,何憚于病。”文公十七年引古人言有:“畏首畏尾,身其余幾。”《國語·周語中》引古人言有:“兄弟讒鬩,侮人百里。”《國語·晉語》優施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于菀,己獨集于枯。”(“之”“皆”“獨”應視為襯字)。《孟子·公孫丑篇》引齊人言:“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道德經》四十一章有:“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18]《戰國策·韓策》引鄙語:“寧為雞口,無為牛后。”

除四字句外,也出現了三字句、七字句等形式。如《左傳》宣公二年,鄭伐宋,宋將華元被俘,后宋人以兵車百乘、文馬百駟將華元贖回。其后華元督造筑城:

誠者謳曰:

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

華元乃使其驂乘對歌曰:

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

筑城者復對歌曰:

從其有皮,丹漆若何?

按《左傳》所載,筑城者最初嘲弄華元的歌詞主要是三字句(“棄甲而復”的“而”可視為襯字),后面的對歌則為四字句。

《老子》五十六章:“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19]此數句幾皆為三字句。

又如《荀子》“成相辭”有:

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

請布基,慎圣人,愚而自專事不治。主忌茍勝。群臣莫諫必逢災。

“成相辭”如此整齊地使用“三、三、七、四、七”的形式,可見先秦對整齊句式的使用已非常自覺。

自先秦各類韻文來看,除了整齊句式的自覺,先秦也出現了兩句組合為一組的現象,且此兩句也往往構成詞義的對比,近于后世的“對仗”。如前引《國語·晉語》優施歌曰:“人皆集于菀,己獨集于枯”,《左傳》宣公二年筑城者歌“睅其目,皤其腹”等皆有組合成對的自覺。至于《詩經》《楚辭》,這種現象更普遍。如《衛風·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國殤》:“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等等。

自先秦各類韻文來看,各類虛字往往有重要的結構性意義。這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首先是聯字成句。如【鴝鵒謠】中的“鴝之鵒之”、【子桑琴歌】中的“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南蒯歌】中的“已乎已乎”、【楊朱歌】中的“我乎汝乎”“醫乎巫乎”、【松柏歌】中的“松邪柏邪”、【齊莊公歌】中的“已哉已哉”、【萊人歌】中的“師乎師乎”、【齊民歌】 中的“公乎公乎”、【夢歌】中“歸乎歸乎”、【宋城者謳】中“于思于思”。在以上數例中的虛字“邪”“之”“乎”“哉”“思”,基本上都是用夾字連用的方式湊成一個四字句[20]

其次是聯句成“組”。這種現象主要在兩句成組的歌辭中。如【禱雨辭】“政不節與,使民疾與”是借用“與”字連接兩句,【鴝鵒謠】中的“鴝之鵒之,公出辱之”是借用“之”字連接兩句,【原壤歌】“貍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是借用“然”字連接兩句,【松柏歌】“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客邪”是借用“邪”字連接兩句,【穗歌】“風雨之弗殺也,太上之靡弊也”是借用“也”字連接兩句。

最后是聯組成段、成篇。如【賡歌】第一段“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是借用“哉”連接三句而成段,其第二、第三段亦然。【周秦民歌】“謳乎,其已乎。苞乎,其往歸田成子乎”是借用“乎”成篇。【曳杖歌】“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是借用“乎”連接三句而成篇。【為士卒倡】“無可往矣,宗廟亡矣。魂魄喪矣,歸何黨矣”是借用“矣”連接三句而成篇。【南蒯歌】“我有圃,生之杞乎從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鄰者恥乎。已乎已乎,非吾黨之士乎”是借用“乎”而成篇。

據王力先生《詩經韻讀》的統計[21],《詩經》使用的虛字有“之”“兮”“矣”“也”“止”“思”“我”“與”“哉”“忌”“焉”“女”等。據筆者統計,《楚辭》使用的虛字則有“兮”“之”“些”“焉”“也”“乎”“只”等。先秦民間歌辭中的虛字也基本上不出《詩經》《楚辭》二書所用,但從作用來看,比《詩經》《楚辭》中的虛字有更廣泛的作用。

從篇的結構來說,后世的律詩、律詞可以完全從格律體制或外在形式方面,實現“聯”或“韻斷”組合為“篇”,先秦韻文總體是靠其內容、而非形式組合句子而成“篇”的。如果從“形式”方面著眼,《詩經》以及其他先秦韻文常用重章疊句的方式,顯示段落的遞進。但這種方式無疑是很不經濟的做法。如著名的《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方面,我們可以說此詩的雋永婉轉,同時也不能不說其重章疊句的方式是相對比較幼稚的做法,這也可以說是早期詩歌或民間詩歌的共同特色。

秦漢以來,中國韻文在結構技術方面較之先秦當然有很大的進步,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齊言形式的更加自覺。先秦固然出現了求齊整的意識,但先秦韻文的主體是雜言,而自秦漢以后到律詞出現之前,齊言韻文占有絕對優勢,全篇齊言的詩篇非常普遍。除了常見的四言、五言、七言外,也出現了三言、六言、九言等形式。三言、六言、九言等后世不常用的齊言詩主要用為郊祀歌辭。《宋書·樂志》曰:“迎神歌詩,依漢郊祀迎神,三言,四句一轉韻。”[22]《齊書·樂志》曰:“明堂歌辭祠五帝。漢郊祀歌皆四言,宋孝武使謝莊造辭,莊依五行數,木數用三,火數用七,土數用五,金數用九,水數用六。案《鴻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月令》木數八,火數七,土數五,金數九,水數六。”[23]

二是在“句”組成“聯”和“字”組成“句”這兩方面都有探索和嘗試。如《古詩十九首》有詩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由此可見,漢末文人詩的對仗意識已很自覺。至魏晉時,文人詩以兩“句”組成“聯”的形式技巧更加成熟。如阮籍 (210—263)《詠懷詩》之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衿。

孤鴻號外野,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按,此詩全篇押平聲韻,每聯首句末字為仄、末句末字為平,中間兩聯對仗非常工整,與唐律詩已非常相近。

齊永明年間(483—493)“永明體”的出現,可謂中國韻文演進歷史中非常重要的事件。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有一段非常有名的文字: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韻,取高前式。自騷人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顏、謝,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24]

沈約、謝朓、王融、周颙等都是參與“永明體”創制非常重要的人物,彼時的詩人們對漢字四聲已有很深的認識,沈約所謂“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等均應是就四聲的調配使用而言。自沈約這一段話來看,沈氏對其參與制作的“永明體”非常自得,“永明體”詩人們似乎已發現了驚天之“秘”,但永明體詩人所發現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從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等有限的文獻來看,今人很難做出切實的回答。筆者頗疑沈約等人制作的所謂“永明體”,并未形成最終的統一性格式,其根本原因恰在他們試圖全面使用和調配四聲(所謂“一簡之內,音韻盡殊”),這給實際操作帶來難以想象的困難。——這反倒不如唐律詩的簡約法:去、上、入三聲皆歸為仄,律詩主要是平、仄二聲的調配,而且在有些字位上也可以很靈活(所謂“一三五不論”)。也就是說,“永明體”最終未成格式失在“繁”,而“沈宋體”最終成功成在“簡”。

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沒有“永明體”的多方探索,也不可能有后來的“沈宋體”,“永明體”在通往律詩的道路上功不可沒!庾信(513—581)可謂南北朝文學集大成性質的文學家,在詩歌藝術方面頗為用心,其所作短詩頗近后來的絕句。如其《寄王琳》詩:

玉關道路遠,金陵信使疏。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此詩每句皆為“律句”,且“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一聯平仄為 ●●←○○←●,○○←●●←○。這顯然應是有意為之!但從平仄相對相粘的關系來看,首聯并未能相對,首聯與次聯也未能做到相粘。這說明至少在庾信時代,由“字”而成“句”、由“句”而成“聯”、由“聯”而成“篇”的結構問題并未真正解決,但中國的文人們已走在一條通往成功的道路上。

結語

關于中國韻文的歷史演進,歷來眾說紛紜。概括說來有三種意見。一種是去古愈遠、漸趨澆薄的“倒退說”。這種看法在中國古人那里非常之普遍。如朱熹《朱子語類》卷八十云:

古人情意溫厚寬和,道得言語自恁地好。當時葉韻,只是要便于諷詠而已。到得后來,一向于字韻上嚴切,卻無意思。漢不如周,魏晉不如漢,唐不如魏晉,本朝又不如唐。[25]

《四庫全書總目》詞曲部序云:

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26]

第二種是每一時代自有其特有的文體,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所勝”。如清焦循在《易馀龠錄》卷十五說:

商之詩,僅存頌。周則備風、雅、頌,載諸《三百篇》者尚矣。而楚騷之體,則《三百篇》所無也,此屈、宋為周末大家。其韋玄成父子以后之四言,則《三百篇》之馀氣游魂。漢之賦,為周、秦所無,故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為四百年作者,而東方朔、劉向、王逸之騷,仍未脫周、楚之科臼矣。其魏、晉以后之賦,則漢賦之馀氣游魂也。楚騷發源于《三百篇》,漢賦發源于周末,五言詩發源于漢之十九首,及蘇、李而建安,而后歷晉、宋、齊、梁、陳、周、隋,于此為盛。一變于晉之潘、陸,宋之顏、謝。易樸為雕,化奇為偶。然晉、宋以前,未知有聲韻也,沈約卓然創始,指出四聲。自時厥后,變蹈厲為和柔。宣城、水部冠冕齊、梁,又開潘、陸、顏、謝所未有矣。齊、梁者,樞紐于古、律之間者也。至唐遂專以律傳。杜甫、劉長卿、孟浩然、王維、李白、崔顥、白居易、李商隱等之五律七律,六朝以前所未有也,若陳子昂、張九齡、韋應物之五言古詩,不出漢、魏人之所范圍。故論唐人詩,以七律五律為先,七古七絕次之。詩之境至是盡矣。晚唐漸有詞,興于五代,而盛于宋,為唐以前所無。故論宋宜取其詞,前則秦、柳、蘇、晁,后則周、吳、姜、蔣,足與魏之曹、劉,唐之李、杜,相輝映焉。其詩人之有西昆、西江諸派,不過唐人之緒馀,不足評其乖合矣。詞之體,盡于南宋,而金、元乃變為曲,關漢卿、喬夢符、馬東籬、張小山等為一代鉅手,乃談者不取其曲,仍論其詩,失之矣。有明二百七十年,鏤心刻骨于八股,如胡思泉、歸熙父、金正希、章大力數十家,洵可繼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以立一門戶。而李、何、王、李之流,乃沾沾于詩,自命復古,殊可不必者矣。夫一代有一代之所勝,舍其所勝,以就其所不勝,皆寄人籬下者耳。余嘗欲自楚騷以下至明八股,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明專錄其八股。一代還其一代之所勝,然而未暇也。[27]

其后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更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28]

王國維《人間詞話》又云: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29]

王國維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顯然承自焦循。

近代以來,也常見以日趨進步的“進化論”論中國韻文學之演進者,即認為中國韻文的演進乃是不斷打破舊的形式束縛、不斷走向自由的進程。如宋詞乃是打破唐詩整齊一致的形式束縛而采用長短句,而宋詞仍有格律束縛,至元曲乃進一步打破宋詞的格律束縛,從而進一步獲得形式的自由,而近代興起的白話詩自然比之元曲更為自由云云。

以上各種相關中國韻文學演進的各種看法,自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如果從中國韻文的結構來看:即“字”構成“句”、“句”構成“聯”(或“韻斷”)、“聯”(或“韻斷”)構成“章”(或段)、“章”(或段)構成“篇”來看,兩千多年來中國人顯然對漢字聲、韻、調三要素的利用日趨自覺,故唐前中國韻文的演進可以說是日趨進步的歷史。初唐以來律詩、律詞和金元北曲都是中國韻文不斷格律化或規范化的結果,文體結構形式的規則化是中國韻文演進內在的邏輯和推動力。

原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1] 本書引文標點存在與原文有所出入的情況,經整理者討論,決定在引文標點方面尊重解玉峰教授的判斷與處理。為避免繁瑣,不再一一注出。

[2] 王世貞:《新刻增補藝苑卮言十六卷》,《續修四庫全書》169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7頁。

[3]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集部五十一“詞曲”,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807頁。

[4] 游國恩:《游國恩中國文學史講義》,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

[5] 為免過于繁瑣,本書所引耳熟能詳的詩歌、篇章,不再一一注出出處。

[6] () “韻文為句,是以末(韻)字為基點向上建構而成”(洛地《詞體構成》,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頁),故本文給韻文斷步,均使用“←”。另,本書分析韻文平仄之時,平聲標“○”,仄聲標“●”,可平可仄標“⊙”。

[7]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實際為一字領句,即“謾”字領起其后的一個八言句:“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或以為一個五言句和一個四言句,這種理解對秦觀【滿庭芳】及很多【滿庭芳】而言,從詞義而言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的,但對很多【滿庭芳】而言就有問題。如蘇軾【滿庭芳】(蝸角虛名),此處為“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如果斷為“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或“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顯然都有問題。

[8] 洛地:《詞體構成》,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0頁。

[9] 【滿庭芳】詞調“空回首煙靄紛紛”一句為拗句,“首”“靄”皆為仄聲,南北宋諸詞家【滿庭芳】皆如此。

[10] 【滿庭芳】下片的兩個相應韻斷分別出現了換頭和一字領,與上片并不完全一致,故以斜體,與上片正體A、B相區別。

[11] 張璋等編:《歷代詞話》上冊,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828頁。

[12] 萬樹:《詞律·發凡》,《四部精要》22冊集部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82頁。

[13]  洛地:《詞體構成》,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6—205頁。

[14] 張炎:《詞源》卷下“音譜”,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1頁。

[15] 吳梅著、解玉峰編:《吳梅詞曲論著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16] 萬樹:《詞律·發凡》,《四部精要》22冊集部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88頁。

[17] 張炎:《詞源》卷下“五要”,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33頁。

[18] 郭店楚簡為:“上德如谷,大白如辱,廣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質真如愉。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頁。

[19] 郭店楚簡為:“閉其兌,塞其門;和其光,同其塵;挫其穎,解其紛。是謂玄同。”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20] 清孔廣森《詩聲類》卷七“陰聲一”“附兮”條說“兮”字即“呵”字,江聲也持此論,聞一多、郭沫若也持此論。今通行本《老子》與帛書本對照,也可見通行本用“兮”處,帛書本用“呵”。可見上古“兮”“呵”相通用。

[21] 王力:《詩經韻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2] 沈約:《宋書》卷二十,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69頁。

[23] 蕭子顯:《南齊書》卷十一,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72頁。

[24] 沈約:《宋書》卷六十七,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9頁。

[25]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六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81頁。

[26]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集部五十一“詞曲”,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807頁。

[27] 轉引自周勛初:《文學“一代有一代之所勝”說的重要歷史意義》,《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

[28]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29]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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