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阮潔就帶郁辰出去了,他們去到了郁辰夢里的那個地方。
那是一條官道的河邊,地方很偏,沒什么人家,放眼望去一片翠綠,若是有人出沒在這里的話,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迷路了;二是:有備而來。好比郁辰他們,為找人,又好比不遠處黃角樹下的那人,為等人。
郁辰一眼就瞧出那人就是之前見過和夢里出現的人,他緊繃著面部肌肉,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阮清看郁辰的反應也猜著了大半,她愣著沒說話,沒想到真的會在這地方見到人,那人著僧服,右手捻著佛珠,卻留有一頭烏黑的長發。這不和常理的裝扮很難不讓人把他與江湖騙子掛鉤。
那人似乎也看見他們了,起身朝他們走過來。
阮潔側身,用半個身子擋著郁辰。
那人躬身行禮,“夫人,小少爺,老身有禮了。”
他看著不過不惑之年,卻稱己為老身,果真是騙子!阮潔開口道:“你怎的知道我們是誰!”
那騙子“我不知道,但天知道。”
…………
這人還真是,當人傻嗎,騙子不應該有騙子的職業修養么,不說點兒實際話來讓人信服,到說著些什么天道這類的話,阮潔是真想一走了之!
只是站在身后的郁辰緩緩開口了,他說道:“你,可否把之前說的話再說與我母親聽聽。”
那人像是早已知道郁辰會這樣說般,開口道:“自然。”
“人生有幾大福氣,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善終。小少爺的命格是極好的,上上佳,但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小少爺的命數太好,過猶不及,終會惹人嫉,降天災的。”
阮潔聽得入神,沒想到這竟有關郁辰的命數,她顧不上面前這人是不是騙子,臉上滿是擔憂之色,“只能這般么?這變故可有解!”
那道人“此乃天命,解不了,但可避之。”
阮潔“如何個避法?”
道人“人有七情六欲,小少爺需得摒其愛欲,最好是日后娶一不愛之人共度余生,如若能做到四大皆空,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阮潔在這突如其來的信息中發愣,她這一生已經很苦了,怎的唯一的兒子也要面對這樣的抉擇,四大皆空,他是個人啊!怎么可能無欲無念……
“我若不呢!”
沉在一旁的郁辰突然發聲,引得另外兩人看向他。
那道人嘆了口氣,說道:“何執于此!花開花謝終有時,緣聚緣散總歸塵,終是愛別離,求不得!”
郁辰半闔著眼睛突然睜大瞪著他,“我不信命!還有,你別再來找我了。”
那道人輕笑著搖頭,“猜到了,你給了答案,我自是不會來尋你的,只是小少爺日后若有困難,別忘了到這里再來尋我!”說完他便離開了。
林中傳來一道吼聲,不知是什么野獸發出的,驚得鳥群爭相飛竄,叫聲連連,一時間這無煙之地也變得熱鬧起來。
“郁辰。”阮潔輕喚了他一聲,本想問他回家么,卻聽見了郁辰發問。
“你們會離開我么?母親,我說的是你和父親。”他目光向下,所及皆是塵埃,眼神雖陰郁,卻沒有一絲渾濁。
阮潔眼眶微濕,其實她也不清楚該怎么做,叫郁辰做冷血之人么,她不忍,看著他受劫么,她又心痛。只恨自己無能,這些為何不降在她身上,為何不能代他受過……
阮潔“子書,那人一看就是騙子,不信他,咱們回家!”
黑暗中郁辰睜著的雙眼顯得很亮,像是太久沒合眼,那玫瑰葉狀的眼睛爬上了血絲,清晰了脈絡。
他抬手擋了一下眼,不知眼睛是合上了還是睜著,只是在這悄無聲息的夜中濕了鬢發,他嘴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
“騙子……”
“都是騙子……”
“四大皆空……我明明信了,做了……”
“怎么……還是沒了爹娘。”
“…………”
他說著說著就笑了,笑容有些猙獰,笑聲更是邪魅,又突然停下。他坐起身來,抬頭,像是想到了什么,穿越……消失……都要離開么!哼——我不信命,這次,我要的,我會自己爭取。
他起身穿衣,沒有開燈,身影在夜色中時隱時現,屋子里發出衣物摩擦的沙沙聲,又過了一會兒,這里邊的人出去了,在他合上門的那刻,外面吹來了一陣風,帶起了他的衣角又剛好止于門縫間,像是無聲的挽留,但是后者眼神冷淡,縱觀安逸卻不留戀,扯下衣角轉身便融入了夜色。
鐘時錦第二天醒的很早,她穿好了衣服卻遲遲沒離開,就坐在屋內。
這日頭還早,天蒙蒙亮,屋內時不時的聽到鳥叫,輕快悅耳,像是某種暗示,又或者說是某種儀式……
嗯,春天應該要來了。
直到宋姨來敲門,她才離開這屋子。早餐沒見到郁辰,鐘時錦有些疑惑,問宋姨,也是搖頭,許是生意上的事兒,便也沒再刨根了。
一連幾天,郁辰都不見人影,偌大的郁宅就鐘時錦一個主子,家里仆子少,鐘時錦就只知道宋姨,其他的面都鮮少見到,她實在是太無聊了,把宅子逛了好幾遍,每次都會在大門前站立一會兒,“外面會是怎么樣的?有趣么!”她只在來時見過那街道,熙熙攘攘。但她不敢出去,她方向感不好,不認路。
本打算站會兒就回屋的,沒想到大門卻開了。鐘時錦站著沒動,因為她以為是郁辰回來了。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位老者,他提著長衫的下擺,有些艱難的跨過門檻,他又走了幾步,身子有些顛簸,鐘時錦這才發現他有腿疾。
那人抬頭,顯然是沒想到鐘時錦會出現在這里,臉上表情一愣,走路的動作也跟著停下,回過神來后又急忙彎腰行禮。
“見過夫人。”
聲音聽著有些疲憊,那人膚色較黑,看不出什么,只是一眼望去,眼睛也是無神的,看來當真是干什么累著了。
鐘時錦不知道郁宅里還有這號人,她叫不出名字,就點了點頭,示意他起身。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多謝!”
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那人卻遲遲沒離去,盯著鐘時錦看了一會兒,道:“夫人看著精神多了,先生待夫人定是更好些了。”
鐘時錦有些不明所以,這鐘小姐以前是有病么,怎的一個兩個見著自己都是“看著比以前好多了”,真這么容易穿幫!
鐘時錦再次看向面前的男人,的確有些歲數了,穿著看上去要比宋姨有面子,這樣的人出現在這里……莫非是管家。雖說這是最有把握的猜測,但鐘時錦還是沒有問他,她對面前的人沒法做到同宋姨那般親切,這人給她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同之前的鐘小姐應當是有些淵源。
見到宋姨時,她懷里依偎著一只貓,雪白的毛色,它像是在睡覺,聽到動靜也不醒,頭往那懷里縮了縮,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耳朵。
“瞧給你慣的!”宋姨順著那貓的毛發,看到鐘時錦來了,微微欠身,“夫人來了!”
鐘時錦臉上帶著笑,走到宋姨面前小聲問:“這貓是誰養的?”
宋姨先是露出驚愕之色,像是疑惑鐘時錦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而后又豁然開朗般說道:“先生,好像是先生撿的,但先生不怎么管它,夫人……之前也是很少過問。”
鐘時錦抿了抿唇,她不知道現在該作何表現,但她確實挺喜歡這貓的,她問道:“這貓叫什么名?”
宋姨“叫‘舌頭’,大伙平時都叫它小舌。”
鐘時錦滿臉疑問,這貓看著挺貴氣的,怎么取名字如此隨便,又問道:“這名字誰取的?”
宋姨笑了,“先生啊!先生說賤名好養,本就是撿的。”
這話說的,鐘時錦心頭一顫,她可不也是郁辰撿的。心里沒由得泛起一陣郁悶之意。她伸手撫了撫它的毛,軟軟的,滑滑的,貓的體溫隔著毛發順著手指傳入鐘時錦的身體里,心臟里,這蹭來的溫度竟如此炙熱。
她沒忘記來這兒的目的,問了宋姨那人由頭。
宋姨先是一喜,道那人可是回來了!又對鐘時錦說:“那人姓周,叫周恒,府上的管家,周叔,先生還是小少爺時就在了,其實年歲不大,好像也才四十出頭。”她又嘆了口氣,道:“小周這半生不曾娶妻,前些日子離開是回老家了,說是母親也沒了,這往后的日子他怕是得獨自走了。”
不過是生離死別,又不是沒經歷過,但鐘時錦還是覺得難過。生者,愛之,護之,念之,人活著這些東西才有送處。一旦離開了,這一份份情義就只能依靠紙錢來相贈了。天地這樣大,遙以相思寄東風的人又那般多,不知那情義可有如實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