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人煮飯不要煮那么多，你一個人吃不完，浪費了。”病床上，老人隨口說道。

“嗯”

“要是遇上覺得合適的，就談個戀愛試試。”

雖然男子仍然像以前一樣想著“我不想談戀愛”，但這次他沒有說，只是“嗯”了一聲。

這對父子上次見面是2019年6月份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在一家培訓機構找到了物理教師的工作，雖然離家遠了一些，但相對來說也算是穩定了。考研失敗后尋尋覓覓，反而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活。“可惜以后想回家的話只能等到過年了”，他那時這樣想著，但也沒說出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學會了向爸媽報喜不報憂。也許是因為得知復試線就有390分的那兩天，父母怎么打電話都不想接，迷茫于未來該何去何從之后，后來終于接通了視頻通話之后，看到了媽媽眼眶明顯有哭過的痕跡之后，他瞬間成長了許多。

“今天是2022年3月17日，農歷二月十五，歡迎收看新聞聯播節目，今天節目的主要內容有……”

新聞聯播，好像是爸爸特別喜歡看的節目，在他的印象里，幾乎每天都看。除此之外，還特別愛看相親節目，比如《非誠勿擾》，還有類似于《金牌調解》的欄目，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

“你剛找到新工作就請假，老板會不會對你有意見。”雖然是個問句，但是確實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來的。

原來的教師工作，因為雙減被迫離職了。做了一段時間的無業游民，思來想去，總算是覺得工作與專業未必要有什么關系，憑借著優秀的英語水平和以前學過的繪畫能力，在一家企業參與了英文網頁設計的內容。

“我們老板人還可以。”他沒說的是，雖然對待下屬態度很好，但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員工們多加班。不過這在現在這個環境下，已經很不錯了。

可惜參加新工作后沒幾天，他就時常能聽到別人的議論。背后人們總是稱呼他“卷王”，因為他總是加班到最晚，老板也總是鼓勵其他人向他學習。也因此，新同事里幾乎沒什么人喜歡他。其實，以他的能力，每天的任務下午三四點就可以完成。

可是他早就明白，如果過早地完成了工作任務后就放松休息的話，老板只會覺得他在偷懶，這是他在做本科畢業論文時學會的，當時的他比別人更快地跑完代碼做完實驗，然后就跑去當時喜歡的女孩子那里幫忙，雖然并沒有發揮什么作用，因為他發現那個女孩子的能力更強，于是就假借著幫忙的名義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那里看著她。后來他無意中聽說，老師嫌棄他干活太偷懶了，“既然半天就能干完一天的事情，那剩下半天干嘛到處跑？不如繼續做完第二天的事”。當然，這并不是親自對他說的，而是從他的同在一個老師下的碩士研究生那聽說的。因為他們兩個的具體方向不一樣，又不在同一個年級，宿舍也不在同一個園區，理論上也并不會有什么交集，只可惜他們原本就是就住在同一個小區里，小時候經常一起玩，這才給他們機會互相通氣。

如果再早個一兩年，他一定會找老師理論一番，暫且稱之為年輕時候的沖動吧。不過好在他沒有，又或者說，現在的他已經失去了“沖動”的能力。

“說多錯多，既然他不喜歡我，那就算了吧。”

“吃吧。”

媽媽帶著飯回來了。其實醫院的食堂可以為住院病人提供訂餐服務，但是爸爸總是說想吃媽媽做的菜，媽媽一邊嫌棄他這么麻煩一邊還是自己做了飯帶過來。

“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

“后天下午回去。”

雖然他也很想等到爸爸出院再回去，但估計距離出院還有兩周，老板可不會管那么多。不過還好，看來并沒有大礙，他也算可以放心了。

等到回去的時候，爸媽又叮囑了幾句，其實這些話他經常聽，已經能背出來了。

下次什么時候能再來看爸媽呢？他也非常想知道。

這樣平淡乏味的日子似乎又過了幾日，某天中午吃飯時他和同事們一起聊天。是的，他的同事并不喜歡他，他知道他的同事并不喜歡他，他們裝作沒有此事，他也裝作不知道，一切都在風平浪靜下進行著。但他知道，這一切是小心經營來的，因為要小心這隨時可能崩斷的琴弦，它會劃傷人的。

“一項發表于《Nature》的研究發現，在生命的末期，臨終者的聽覺系統依然在運轉，還可以對生命做出神經反應。而這一反應甚至在死亡后幾個小時內依然持續。”

說這話的是一個女生，她應該是在眾多同事中少數并不反感他的人了。她一邊吃飯一邊劃動著手機上的微博。

“如果這樣的話，小時候我家的狗是不是都聽見我說的話了。”

“你都說什么了？”看著其他人并沒有搭理她的意思，他問道。

“我說其實我更想要一只貓。”

“它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一旁的同事聽不下去了。

這似乎打破了其他人的沉默，他們逐漸聊了起來，琴弦這次沒有斷。

等到爸爸出院的那天，他難得地打了個電話。不過并沒有人接聽。一方面是想看看父親的狀況怎么樣了，另一方面是聽說家那邊又出現了兩例確診病例，不知道生活上最近有沒有什么不方便。

也許是有其他事沒聽到吧。他站在公司樓下想了想，踏進大門。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樣的生活又要開始了。只是上天似乎有意要折磨他，在一切都似乎平常的時候，母親來了消息，說他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醫生說狀況很危險。當然，這是他從母親那斷斷續續被哭泣聲間斷的消息中自己提取出來的。這一句話似乎說了很久。

他聽完，跟誰都沒有說就往大門處沖了過去。周圍的人看到他這樣都很驚訝，平常他總是很平靜的樣子，就算是那次父親住院，也是緩慢地走到老板辦公室里請了假再出去的。

那個不討厭她的女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他想盡快的去醫院那邊，希望一切都順利。他希望等他到的時候醫生告訴他一切正常，都是小問題。或者看到父親已經坐在床上，看到他進來后安慰他說沒事。他好像好久沒有抱過父親了，好久沒牽過他的手了，他記得小學的某個時候開始，父親在街上過馬路時牽他的手，他掙脫了，他當時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他想起初中時每天給他起床做早飯的時候，高中每個星期接送他的時候，但是無論如何，他現在就要回到父母身邊，沒有什么時能夠阻攔他。不管公司又多急的事情，不管下一秒是不是世界末日然后有人告訴他他時唯一能夠拯救世界的英雄，又或者是有劫匪要劫持車站，讓所有人當作人質，他也會走到劫匪面前，希望他能夠讓自己回家。

除了車站要求他提供48小時內的核酸檢測陰性報告。

他只能在車站默默地等著，他以前喜歡看著車站里來往的各種人群，猜測他們的職業，工作。這是他很喜歡干的事情，從一些特征推理出他們要去哪，要去做什么，推測他們是什么人。不過這次他坐在這里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很吵鬧，從原來用作推理的蛛絲馬跡變成了嘈雜的聲音和慌亂的腳步。他并不擅長等待，他討厭等待，他每次和別人有約是都是卡著點到，因為他是在不喜歡在一個地方等待別人的感受。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東西能讓他不得不等待。一個是有老板到場的聚會，一個是48小時內的核酸檢測報告。

那等待的五個小時他的大腦完全放空了，眼睛無神地往前方看去，對面的人被他盯的渾身發毛，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慢慢的，他也聽不到喧鬧聲了，看到不人群的腳步了，他只記得核酸檢測報告終于出來的時候，旁邊最開始的吵鬧的五歲小孩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

他終于上車了。

可他還是來晚了。

他想起了前段時間那個同事說，“聽覺沒有那么快消失。”

他請求醫生能不能讓他進去看一眼。醫生似乎并不想這么做，兩天前同意一群家屬進去看最后一眼之后，他們就想盡各種辦法訛錢醫鬧。

不過他后來還是看到了，大概是醫生看到了他的堅毅的表情和前兩天那一群人憤怒的表情不一樣吧。

他站在那望著父親的臉，彎下了身子。

“如果真的還能聽見的話，真的還能聽見的話”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