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剛察往事
- 格?;ㄗ俗藙輨?/a>
- 劉瓊
- 2525字
- 2022-03-23 14:44:11
路過剛察。我說的是三十年前。
剛察不是目的地。沒有人會把剛察當目的地,目的地是青海湖和鳥島。去鳥島,乘火車,繞不開剛察。鳥島有名,剛察也有了名。
青海與新疆、西藏都地廣人稀,地廣人稀的地方人比動物稀罕。青海的人口密度又是全國最低,從甲地到乙地,動輒十來個小時車程,羊??赡芸戳艘欢讯?,還不見一個人影。青海的羊和牛散養,看守它們的牧羊犬像獅子一樣肥碩。沒有人的地方,時針移動很慢。
三十年前更慢。從前的人普遍腳力好,眼力卻又不像現在四通八達,對距離的感覺可能就有點不準確。比如,青海與甘肅是鄰居,我在蘭州讀書,就以為到青海,到鳥島,應該抬腳便是??蛇@是空曠的大西北,光是從西寧到剛察,晃晃蕩蕩也得六七個小時車程。
下午兩三點,到了,火車丟下我們,繼續西行。
荒野的陽光無遮無擋。剛察的高大上建筑是火車站,孤零零地站在荒野里,一大一小兩間房,小的售票,大的候客,不到六十平方米。
這條從東貫到西的鐵路是青海境內交通主動脈,往西最遠可到格爾木,其間路過德令哈,德令哈其時還寂寂無名,倒是格爾木因為淘金漢大熱。鐵路公有制使火車站的面目極其相似,過去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今天,動車和高鐵都是火箭頭了,各地高鐵站配置顯著提高,但也還是標準化的配置,比如幾乎都建有軒敞明亮的大站臺、開放式大屋頂以及自動扶梯,連廣播都是如出一轍的京腔京調。類型化不完全是壞事,從心理學角度,常在羈旅奔波的旅客,來到相似的車站,聽著相近的聲音,興許會生發安全感。
同理,綠皮車時代,無論是煙火繚繞的東部沿海,還是寂寥空闊的西部內陸,火車站都是水泥磨面界碑和描紅站名這些標配。
這一天,有三個班次停靠剛察。看到描紅“剛察”兩字時,下午這個班次下了6個旅客,我們5人,還有一個戴漁夫帽的中年男人。
車站外是莽莽荒荒一望無際的草場,大概五百米開外,鐵軌的那一邊,趴著一個胖乎乎的帳篷,后來知道是養路工的帳篷。
草場上的草窠不高,大約三四十厘米的樣子,據說這種抓地深的草羊愛吃,養出來的羊肉質細嫩多汁。三三兩兩的羊在近處晃動,人走過身邊,頭都不抬一下,沒有警惕心,神經比較大條。還是看不見一個人,這是六月,青海湖最熱鬧的季節。那個戴漁夫帽的中年男人下車后很快就不見了。
年輕,莽撞,蠢事不斷。比如去鳥島看鳥,是不是事先要計劃食宿交通?沒有。六七月是青海湖的忙季。此前有新聞說在鳥島度夏的白天鵝不堪游客之擾,正在紛紛逃離,鳥島鳥的數量在減少。
這年夏天,鳥島正在召開一個鳥類保護的國際會議,加上游客,鳥島吃住壓力很大。這個情況,我們一無所知。到鳥島還有四十公里,路太遠,站長兼列車信號員建議搭便車。
站在西部的荒野大道上攔車,按照今天的影視邏輯,應該特帥: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跑著一輛車,鏡頭慢慢拉近,車停下,微風吹起,車窗搖下,帥哥笑容可掬。這是好萊塢公路片的套路。
三十年前,我們沒有看過公路片,既不幻想艷遇奇遇,也不害怕危險意外。那是天真的年紀。站在荒野里,太陽一點點西斜,將近兩小時過去了,開始焦慮,恰在這時,遠處的小點走近,放大,是輛半新的雙排座大吉普。司機瘦小干癟。
搭車,司機司空見慣,談妥價格,我們擠上車。草場和戈壁灘沒有路,汽車往哪里走,草碾實了就是路?;也涣锴锏皖^吃草的山羊、突然奔跑起來的黃羊、體形健碩如獅子的牧羊犬,都猝不及防地進入視野。青海湖的氣息越來越近,黑夜來臨前一刻,車停了。鳥島到了。
在鳥島的那天晚上,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沒有那家小飯館將我們一直收留到打烊,如果沒有那位丹陽籍老支邊將我們收留到天明,我們五個人即便凍不死,也會嚴重凍傷。
晝夜溫差大是內陸氣候的特點,但鳥島的溫差尤其大,達到六十攝氏度,這個經驗前所未有。那天夜里最低溫度零下四十三攝氏度,自來水管全部凍結,早起時的洗臉漱口水,都是老支邊從后山的水井挑來的。
他姓吳,迄今記得。江蘇丹陽人,鳥島管理處的會計,明年就要退休。退休后回丹陽嗎?丹陽離我的出生地蕪湖很近,心里憑空有了親近感。不一定。十幾歲出來,在高原上待了四十多年,妻子和孩子在丹陽,有時候回去看看,不習慣了。這是一張被朔風吹黑了的方團臉,厚厚的,有親切感。
昨晚,小飯館打烊后,我們抱著肩膀在露天下尋找避風的地方。所有的賓館包括這家小旅舍全部客滿。
就在這個時候,遇到了老支邊,他正蹲在屋檐下刷牙。這是鳥島管理處的辦公室兼宿舍,一長排磚砌平房,細溜的院墻,在賓館和飯館的背面,沒有院門,如果允許的話,屋檐下的走廊應該可以夜宿。
沒等我們多請求,老支邊站起來,說到我屋里湊合下吧,有一張床,兩個女孩子可以睡,男孩和我打個地鋪。吃了嗎?沒有。那做點熱湯面吧,不麻煩,不吃不行。
后來這些年,老支邊用大菜刀嘁里咔嚓切大白菜成為一道記憶痕跡,偶爾會飄出來。干活的姿勢暴露了經歷,四十年,老支邊的面相和習慣已經完全西北化了。
那個夜晚,年輕的我一直在琢磨,西北的風和水那么硬,他為什么不回富庶的江南。直到我自己從西北回到江南,又從江南回到北方,在北方一住二十多年,慢慢有點理解了。從南方到北方,從中東部到西部,支援大西北建設,形成1949年以后一股巨大的移民潮。
今天想來,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哪怕是出于生存需要,都是推動當時西部社會建設發展的內在動力。起初是熱情,慢慢會被西北的風土人情也就是文化感染,也會置換骨子里的血液。流動是常態。
譬如三十年后的今天,是另一種背景下變化交際的年代,從鄉村到城市,從北方到南方,誰又能確保在原點不動?或許人活一生,習慣,合適,舒服便行。寒冷的夜晚,看到了燈光,進到溫暖的小屋,被照顧得妥妥帖帖,聽到傳奇的人生,青年時期的這種遭遇,讓我一直懷念。
中午,吃完熱騰騰的白菜面條,繼續上路。又是一趟更加艱苦的跋涉,同行中的那個女生哭了,但也沒掉隊。小雨,氣溫比前一日低多了。還好,攔到一輛車,車費也比前一日高許多。
趕在正午時分回到剛察,雨還在下。在養路工的帳篷里烤干了衣服,等車。養路工的話真少。地廣人稀的地方,語言似乎失去了意義。暖爐上圍成圈的土豆與擁擠的簡易床,成為特寫。
回來后,一直想寫封信,哪怕是明信片也行。結果什么也沒寫。
前幾天,有人問后悔不后悔當年到西北讀書。怎么會后悔呢!人的一生走過的路都是財富,這個道理不需要走完人生,就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