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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開始對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感到厭倦了:每隔一會兒,她就要向擱在膝蓋上的書再度發起進攻,然而書里盡是些冗長的段落,連一個引號都沒有,她心想,一本連一個引號都沒有的書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還在想(有點傻,因為她不太擅長完成一件事),說不定自己哪天也能寫本書,這時,一個青灰色鬈發的男人手里拿著冰激凌從街角的富豪雪糕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你在讀什么?”

愛麗絲拿給他看。

“是那本寫西瓜的嗎?”

愛麗絲還沒有讀到任何和西瓜有關的內容,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你平時還愛看什么書?”

“噢,都是些老玩意兒,基本上。”

有那么一會兒,他們坐著沒說話,男人吃著他的冰激凌,愛麗絲假裝在讀她的書。兩個慢跑的人一前一后經過時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愛麗絲知道他是誰——他剛一坐下,把她的臉頰羞成了西瓜紅色那會兒就知道了——但大驚之余,她也只能像個勤勞的花園精靈那樣,一個勁兒地盯著攤在她膝蓋上的那些難以翻越的字行。就好像每一句都是水泥砌的似的。

“那么,”男人說著站起身來,“你叫什么名字?”

“愛麗絲。”

“喜歡老玩意兒的愛麗絲。回頭見。”


下一個星期天,她坐在同一個地方,正在和另一本書較勁,講的是一座憤怒的火山和一個自負的國王。

“是你啊。”他說。

“愛麗絲。”

“愛麗絲。你讀這個干嗎?我還以為你想當作家呢。”

“誰說的?”

“你不想嗎?”

他掰下一小塊巧克力遞給她,手有點顫。

“謝謝。”愛麗絲說。

“不火氣。”他回答道。

愛麗絲含著巧克力,朝他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

“你沒聽過那個笑話嗎?在飛往火奴魯魯的飛機上,一個人對鄰座的家伙說,‘打擾了,請問這個詞應該怎么念,夏威夷還是夏灰夷?’‘夏灰夷。’另一個人說。‘謝謝。’第一個人說。然后另一個人說,‘不火氣。’”

嘴里還在嚼著,愛麗絲笑了。“這是個猶太笑話嗎?”

作家蹺起一條腿,雙手疊在膝蓋上。“你說呢?”


第三個星期天,他從富豪雪糕帶來兩支甜筒,遞給她一支。愛麗絲接了過來,就像上次接巧克力時那樣,因為它已經開始往下淌了,而且再怎么說,一個普利策獎得主——還不止一屆——也不太可能四處給人下毒吧。

他們一邊吃著自己的甜筒,一邊看一對鴿子爭啄一根草桿。愛麗絲在陽光下慵懶地蜷起一條腿,藍色涼鞋和連衣裙上的鋸齒紋很搭。

“所以,愛麗絲,要不要試試看?”

她看著他。

他看著她。

愛麗絲大笑起來。

“要不要試試看?”他重復了一遍。

低下頭,盯著手里的甜筒,她說:“嗯,沒有理由說不,我想。”

作家起身走到一邊去扔餐巾紙,然后走回她身邊。“有很多理由可以說不。”

愛麗絲往上瞟了他一眼,笑了。

“你多大了?”

“二十五。”

“男朋友?”

她搖搖頭。

“工作?”

“我是個助理編輯。在格里芬。”

雙手插在口袋里,他微微揚起下巴,看上去已然得出結論:這就對了。

“好吧。下周六要不要一起散步?”

愛麗絲點點頭。

“還在這里,四點?”

愛麗絲又點點頭。

“我得記一下你的電話號碼。以防萬一。”

另一個慢跑的人放慢腳步看他們,愛麗絲把號碼寫在了書里夾著的書簽上。

“那你就找不著這頁了。”作家說。

“沒關系。”愛麗絲說。


星期六那天,下著雨。愛麗絲坐在衛生間的馬賽克瓷磚上,正努力地用黃油刀旋緊壞掉的馬桶座圈,這時電話響了:未知號碼[1]

“嗨,愛麗絲嗎?我是富豪先生。你在哪兒呢?”

“在家。”

“你家在哪里?”

“百老匯大道85號。”

“噢,拐個彎就到了。我們牽根繩子就可以用易拉罐打電話啦。”

愛麗絲的腦海里浮現出一根繩子,像一根巨大的蹦極繩垂蕩在阿姆斯特丹上空,他們一說話它就抖一下。

“那么,愛麗絲小姐,接下來怎么安排?你想過來聊一會兒嗎?或者我們改天再一起散步?”

“我過去吧。”

“你要過來?好極了。四點半?”

愛麗絲在一封垃圾郵件上記下地址。然后抬起一只手遮住嘴,沒有出聲。

“看了一下,還是五點吧。我們五點見?”


雨水淹沒了人行橫道,浸濕了她的鞋子。出租車揚起水花,灑到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上空,車速似乎比干的時候要快得多。他的門房把自己扭成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姿勢給她騰地兒,她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邁開大步,咬緊牙關,揮舞著雨傘。電梯里通身包覆著黃銅,已經有些開翹了。都怪樓層太高,或者電梯太慢了,給了她這么多閑工夫對著鏡屋里自己無限遞歸的鏡像皺起眉頭,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憂心忡忡。

電梯門打開以后,眼前是一條走廊,里面有六扇灰色的門。她正準備去敲最近的那扇門,這時,電梯另一邊有扇門開了道縫,一只手伸了出來,舉著玻璃杯。

愛麗絲接過那個盛滿水的杯子。

門關上了。

愛麗絲抿了一口。

那扇門又開了,看起來就像是它自己蕩開的。愛麗絲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著那杯水走進了玄關,里面是一個白得發亮的房間,醒目地擺著一張國際象棋桌,還有一張大得出奇的床。

“給我看看你的包。”他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

她照做了。

“現在請你打開它。安全起見。”

愛麗絲把她的小包放在兩人之間的小玻璃桌上,解開搭扣。她拿出自己的錢包:一只磨損嚴重的棕色皮質男式錢包。一張刮刮卡,花一塊錢買的,面值也是一塊。一支潤唇膏。一把梳子。一個鑰匙環。一個發卡。一支自動鉛筆。幾枚硬幣。最后是三枚衛生棉條,被她攥在手心里,像是三顆子彈。棉屑。細沙。

“沒帶手機?”

“我留在家里了。”

他拿起錢包,指著幾處綻線的地方。“這可不怎么體面,愛麗絲。”

“我知道。”

他打開錢包,拿出她的借記卡,她的信用卡,一張過期的唐恩都樂禮品卡,她的駕照,她的學生證,還有二十三美元的紙幣。他舉起一張卡,上面寫著:瑪麗[2]——愛麗絲。愛麗絲皺了皺鼻子。

“你不像瑪麗的那一半。”

嗎?”

有好一陣子,他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看看那張卡,仿佛很難選出更喜歡哪個版本的她。然后他點點頭,把卡片們撞齊,從桌上取過橡皮筋,把卡和錢扎成一小捆,再放回她的包里。那只錢包早就被他扔進了金屬網格廢紙簍,和一卷白色廢稿紙相依相偎。這幅畫面似乎讓他不爽了一下。

“那么,瑪麗—愛麗絲……”他坐下來,示意她也坐下。他那張閱讀椅的坐墊是黑色真皮的,都快矮到地上了,像是一輛保時捷。“還有什么我能幫你的嗎?”

愛麗絲環顧四周。一份新鮮的手稿躺在國際象棋桌上,靜候他的垂青。再靠里一點,兩扇推拉式的玻璃門通往一個小陽臺,雨水都被樓上的陽臺擋住了。在她身后,那張奇大無比的床鋪得如此整潔,近乎冷漠。

“想去外面嗎?”

“好啊。”

“誰也不把誰甩掉。說好了?”

愛麗絲微微一笑,依然站在離他五英尺遠的地方,伸出一只手。作家垂下眼睛,久久地、猶疑地盯著它,仿佛她的掌紋里陳列著他每次與人握手的所有利弊得失。

“我又想了一下,”他說,“還是來這邊吧。”


他的皮膚松弛而又清涼。

他的嘴唇很柔軟——但后面是他的牙齒。

在她的辦公室那邊,至少有三個署著他名字的國家圖書獎證書被裝裱起來,掛在大廳的墻上。

第二次,她敲門后,有好幾秒鐘沒有人應答。

“是我。”愛麗絲對著大門說。

門開了道縫,伸出一只手來,拿著一只盒子。

愛麗絲接過盒子。

門關上了。

林肯文具,盒子上精致的燙金字寫著。打開后,一層白色襯紙下面躺著一只紫紅色的錢包,配有零錢袋和金屬搭扣。

“天哪!”愛麗絲說,“太漂亮了。謝謝你。”

“不火氣。”門那邊傳來。

又一次,她拿到了一杯水。

又一次,他們該做的都做了,并且沒把床弄亂。

隔著毛衣,他把手分別放在了兩只乳房上,就像是在按她的靜音鍵。

“這只大一點。”

“哦。”愛麗絲不太開心地低頭看了看。

“不不,這并不是什么缺陷。世上不存在完美對稱物。”

“就像雪花?”愛麗絲試著舉例。

“就像雪花。”他很認同。


一道粉色的傷疤沿著他的胃往上一直延伸到胸骨,像一條拉鏈。另一道傷疤把他的腿從鼠蹊到腳踝等分成了兩截。還有兩個傷疤在他的屁股上方擺成了一個淡淡的抑揚符。這些還只是正面的。

“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諾曼·梅勒。”

她用力往上提緊身褲時,他起身打開電視,放洋基隊的比賽。“啊哈,我喜歡棒球。”愛麗絲說。

“是嗎?哪個隊?”

“紅襪。小的時候,我奶奶每年都會帶我去芬威。”

“她還活著嗎,你奶奶?”

“是啊。你想要她的電話嗎?你倆年紀應該差不多。”

“憑我們現在的關系,你要諷刺我還早了點,瑪麗—愛麗絲。”

“我知道,”愛麗絲笑了,“抱歉。”

他們看向電視時,正好杰森·吉昂比在兩好三壞時將球轟進了三不管地帶。

“噢!”作家說著,站了起來。“我差點兒忘了。我給你買了餅干。”


有時兩人會面對面坐著互相對視,隔著他的小玻璃餐桌,或是她在床上他在椅子上,她注意到他的半邊頭在微微翕動,仿佛與心跳同拍。

此外,他的脊椎動過三次手術,這意味著有些事他們可以做,有些不能做。不該做。

“我不想你受傷。”愛麗絲皺著眉頭說。

“現在說這些有點晚了。”

現在他們用到了床。他的床墊是用一種特殊的正姿材料制成的,她感覺自己正在慢慢陷入肥軟的糖塊。把頭別向一邊,透過他那扇雙倍高的窗戶可以看見市中心的天際線,在雨中肅穆地簇擁著。

“上帝啊。耶穌啊。基督啊。啊耶穌基督。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

事后,她又拿起一塊餅干開始吃:

“這都是誰教你的,瑪麗—愛麗絲?你以前都和什么人在一起?”

“沒有誰,”她說著,撿起掉在膝頭的餅干屑放進嘴里,“我只是想象怎么做會舒服,然后就做了。”

“好吧,你可真有想象力。”


他叫她美人魚。她不知道為什么。

他的鍵盤邊上拱起一頂白紙,上面印著:

很長一段時間里你都是一只空的容器,然后里面長出了某種你不想要的東西,爬進了某種你實際上不能做的事。機遇之神在我們內部造就了它……探索藝術需要耐心。

下面還有:

一個藝術家,我認為,無非是一種強有力的記憶,能夠隨意從某些經驗中側身而過……

她開冰箱的時候,系在把手上的那枚白宮頒發的金質獎章大聲地撞在冰箱門上。愛麗絲回到床上。

“寶貝兒,”他說,“我戴不了安全套。沒人能戴。”

“行。”

“那我們要怎么避免得病呢?”

“這個嘛,我相信你,如果你——”

“你不應該相信任何人。萬一你懷孕了怎么辦?”

“噢,不要擔心這個。我會打掉的。”

晚些時候,她去衛生間沖洗時,他從門縫里給她遞了一杯白葡萄酒。


停電餅干,應該是叫這個,是從他每天散步時都會經過的那家哥倫布烘培店買來的。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吃。他也不喝酒,他在吃的一種藥不能和酒精混服。但是他會一瓶瓶地給愛麗絲買桑塞爾或普伊—富賽,倒出她想喝的量以后就蓋好瓶塞,放在門邊的地板上,好讓她帶回家。

一天晚上,啃了幾口餅干之后,愛麗絲抿了口酒,旋即優雅地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

“怎么了?”

“抱歉,”她說,“我不想顯得這么不識好歹。但你懂的,味道好像不太搭。”

他想了一會兒,起身走進廚房,拿來一只平底杯和一瓶諾布溪。

“試試這個。”

他饑渴地看著她先是咬了一口餅干,接著抿了一口酒。波本威士忌像一團火滾下喉嚨。

愛麗絲咳了起來。“天堂。”她說。


收到的其他禮物:

一只無比耐用的防水指針表。

香奈兒魅力淡香精。

一整版“美國音樂傳奇”系列的三十二美分郵票,紀念哈羅德·阿倫、約翰尼·默瑟、多蘿茜·費爾茲,以及霍基·卡邁爾克。

1992年3月的一張《紐約郵報》,標題是《牛棚里的詭異性事[3](城區最終版)》。

第八次,他們正在做某件他不應該做的事時,他說:

“我愛你。愛你所做的這些。”

事后,她坐在桌邊吃她的餅干,他默默地看著她。

第二天早晨:

未知號碼

“我打電話來是想說,你可能會覺得奇怪,從我嘴里聽到那個,你一定很震驚——是震驚的震,不是正經的正[4],雖然這個詞也不賴。我想說的是,那句話是那一刻的情緒使然,它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不希望有任何改變。我們該怎么著還是怎么著。”

“當然。”

“乖孩子。”

掛上電話時,愛麗絲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然后她又想了一會兒,皺起了眉頭。

父親打電話來時,她正在讀手表附帶的說明書,他是來通知她,報道里說雙塔倒下那天沒有一個猶太人在里面,這已經是本周第二次了。而作家好幾天都沒再打電話來。愛麗絲睡覺時就把手機放在枕邊,起床后也是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去廚房弄喝的就帶去廚房,去衛生間就帶去衛生間。她的馬桶座圈也讓她抓狂,每次坐下時都會歪到一邊。

她想過回公園,去他們那張長椅看看,但最終還是決定去散散步。這天是陣亡將士紀念日前的周末,百老匯因為街頭集市關門了。才十一點街區里就煙氣騰騰的了,空氣中氤氳著炸豆丸子、墨西哥烤肉卷、炸薯條、懶人漢堡、玉米棒、茴香烤腸、漏斗蛋糕,還有飛盤那么大的炸面團的香味。冰鎮檸檬汽水。免費脊椎檢查。“我們人民”法律文書部門——離婚$399,破產$199。在一個兜售沒有牌子的波西米亞時裝的小攤上,一條漂亮的罌粟色背心裙在微風中慵懶地舒展著身姿。只要十美元。印度攤主摘下衣服,讓她去貨車后面試穿,一只德國牧羊犬下巴擱在爪子上,正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

那天晚上,她已經換上了睡衣:

未知號碼

“喂?”

“嗨,瑪麗—愛麗絲。你看比賽了嗎?”

“什么比賽?”

“紅襪對洋基的比賽。洋基領先,十四比五。”

“我沒有電視。誰投的?”

“誰投的?每個人都投了。你奶奶還投了幾局呢。你在干嗎?”

“沒干嗎。”

“你想過來嗎?”

愛麗絲換下睡衣,穿上她的新裙子。已經有一根線頭該咬斷了。

抵達他的公寓時,只有床頭柜上的臺燈還亮著,他靠在床上,拿著一本書和一杯巧克力豆奶。

“春天來了!”愛麗絲嚷著,把裙子從頭上扯下。

“春天來了。”他說,疲憊地嘆了口氣。

愛麗絲像猞猁一樣越過雪白的羽絨被向他爬去。“瑪麗—愛麗絲,有時候你看起來真像只有十六歲。”

“搖籃偷心賊[5]。”

“墳墓偷心賊。小心我的背。”

有時候,感覺就像是在做手術——要是她不能干凈利落地拔掉他的笑骨,他的鼻子就會閃爍,電路也會鳴聲大作。

“噢,瑪麗—愛麗絲。你瘋了,你知道嗎?你瘋了,就是那里,我真愛你這樣。”

愛麗絲微笑著。

回到家時,離他打電話來只過了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每樣東西都還是她離開時的樣子,但她的臥室看上去太明亮了,不知怎的有些陌生,仿佛它現在屬于別的什么人了。


未知號碼

未知號碼

未知號碼

他留下一條信息。

“誰將獲得更大的愉悅,將人引向歧途的,還是被引導的?”


另一條消息:

“這里有人聞起來像美人魚嗎?”


未知號碼

“瑪麗—愛麗絲?”

“嗯?”

“是你嗎?”

“是。”

“你還好嗎?”

“還不錯。”

“你在干嗎?”

“看書。”

“看什么書?”

“噢,沒什么意思。”

“你有空調嗎?”

“沒有。”

“你一定很熱。”

“是啊。”

“這周還會更熱。”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融化吧。”

“我周六回城里。到時候你想見面嗎?”

“好啊。”

“六點?”

“行。”

“抱歉。六點半?”

“好的”。

“我說不定還能和你吃個晚餐。”

“那太好了。”

他忘了晚餐的事,或者決定不去了。而是等她一到就讓她坐在他的床邊,遞給她兩只巴諾書店的大袋子,里面的書一直滿到拎手那里。《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夜色溫柔》《茫茫黑夜漫游》《小偷日記》《七月的人民》《北回歸線》《阿克瑟爾的城堡》《伊甸園》《玩笑》《情人》《魂斷威尼斯及其他故事》《初戀及其他故事》《冤家,一個愛情故事》……愛麗絲挑了一本,作者的名字她見過,但沒聽人讀過。“哇哦,卡穆斯。”她念道,發音有點像“卡繆斯”。有好一會兒,作家什么也沒說,愛麗絲讀著《第一個人》封底上的文字。直到她抬起頭來,他臉上仍然掛著微微吃驚的表情。

“是加——繆,寶貝兒。法國人。加——繆。”


她自己的公寓在一棟老舊的棕石建筑頂層,采光好又隔熱。那一層除她之外唯一的住戶是一位名叫安娜的老太太,對她來說,爬上四段陡峭的臺階是一場長達二十分鐘的苦行。攀登,休息。攀登,休息。一次,愛麗絲出門去H&H焙果店的時候碰見了她,回來時那可憐的人還在那兒折騰。單看她手里拎的購物袋,你還以為她早餐吃的是保齡球呢。

“安娜,需要幫忙嗎?”

“噢,不用,親愛的。我都爬了五十年了。這能讓我保持精神頭兒。”

攀登,休息。

“你確定嗎?”

“是的。真是個漂亮姑娘。告訴我。你有男朋友嗎?”

“目前還沒有。”

“好吧,別等太久,親愛的。”

“不會的。”愛麗絲大笑著,快步跑上樓。


“得令!”

他的門房現在會親切地向她致意,打電話通知作家下樓,恭送他們去公園散步。作家手里晃著一袋從津戈內兄弟雜貨店買來的李子,問愛麗絲有沒有聽說市政方面準備把一些高檔小區的名字改成職業棒球大聯盟球手的:波沙達。里維拉。索利安諾。“賈西亞帕拉。”愛麗絲說。“不,”他嚴肅地制止了她,“只能是洋基隊的。”他們走進自然博物館背后的小公園,他吃著他的李子,愛麗絲站在美國諾貝爾獎得主紀念碑前,假裝在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的名字下面刻上他的名字。但大部分時間,他們待在室內。他給她念他寫的東西。她問他“keister”[6]是不是拼錯了。他們看棒球比賽,周末下午聽喬納森·施瓦茨為提兒妮·莎頓和南希·拉莫特如醉如癡。《不論下雨還是晴天》(“Come Rain or Come Shine”)。《只有你,只有我》(“Just You, Just Me”)。多麗絲·戴惆悵地顫聲唱著《派對結束了》(“The Party's Over”)。一天下午,愛麗絲突然笑出聲來:“這家伙真是個土包子。”

“土包子。”作家重復了一遍,吃著油桃,“這是個很老派的詞。”

“你倒不如直說,”愛麗絲在地板上摸索著她的內褲,“我是一個很老派的姑娘。”

派對結束了,”他唱了起來,每當他希望她回家的時候就會這樣,“今天就到此為——止……”

隨后,他在屋里歡快地走來走去,關掉手機,傳真機,電燈,給自己倒一杯巧克力豆奶,數出一小堆藥片。“年紀越大,”他解釋說,“睡前要做的事就越多。我已經漲到一百件了。”

派對結束了。空調結束了。愛麗絲將微微踉蹌著撞進暑熱,肚子里滿是波本威士忌和巧克力,口袋里裝著她的內衣。等到好不容易爬上那四段越發悶熱的樓梯,她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沿著走廊把她的枕頭一路拿到前廳,放在緊挨著逃生門的地板上,至少還有一絲希望能吹到風。

“聽著,親愛的。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愛麗絲放下手中的餅干,抹了抹嘴。

“我要回鄉下待一陣子。把初稿寫完。”

“好的。”

“但這并不是說我們不能聊天。我們會定期聊天,等我這邊結束了,我們可以繼續見面。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嗎?”

愛麗絲點點頭。“可以。”

“還有……”他把一個信封推過桌面。“這是給你的。”

愛麗絲拿起信封——布里奇漢普頓國家銀行,上面寫著,旁邊有一個競速帆船的圖標——取出六張一百美元的紙幣。

“買空調用的。”

愛麗絲搖搖頭。“我不能——”

“你能。這能讓我高興。”

她出來往家走的時候天還亮著。天空有一絲凝重感——仿佛暴雨將至,卻在中途迷了路。對于坐在路邊喝酒的年輕人來說,夜晚才剛剛開始。愛麗絲緩緩地、不太情愿地走向門廊,一只手放在包里,捏著信封,試圖做出決定。她感覺自己的胃就好像還在他的電梯里,纜繩還被人割斷了。

往北一個街區有家餐廳,有著長長的木制吧臺和看起來多數都蠻體面的客人。愛麗絲在吧臺靠里的那頭緊挨著餐巾盒的地方找了個凳子,把自己安頓好,一派專程為那臺高懸在酒吧一角的電視機而來的架勢。三局下半,紐約領先堪薩斯四分。

加把勁兒啊皇家,她心想。

酒吧招待在她面前放下一張餐巾,問她想喝點什么。愛麗絲斟酌了一會兒墻上列的特色葡萄酒。

“我想要一杯……”

“牛奶?”

“我是想問,你們有諾布溪嗎?”

她的賬單是二十四美元。她取出信用卡,又收了回來,從作家給的百元紙幣中取出一張。酒吧招待找給她三張二十元,一張十元,還有六個一元硬幣。

“這些是給你的。”愛麗絲說著,把硬幣推給他。

洋基隊贏了。


[1]原文為大寫,本書中均為黑體,下同。

[2]原文為斜體,表強調,本書中均為仿宋體,下同。

[3]原文為:Weird Sex Act in Bullpen. 牛棚指的是投手上場前的熱身區域。1992年3月,三名女性指控棒球運動員大衛·科恩曾于1989年在牛棚對著她們手淫。

[4]原文為:that's R-E-E-L-I-N-G, not R-E-A-L-I-N-G.

[5]Cradlerobber,指和比自己年輕很多的人談戀愛的人。

[6]也可以拼作ki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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