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彥伯便是圣上派來護送李顯一家去洛陽的,名為護送實際行一半看管之責。
他未及而立,瞧著不過是個俊秀書生,對李顯一家十分寬厚。
李裹兒愛玩,又喜揶揄他與李仙蕙,常拉他一道談書下棋,“員外郎輸了我的棋,愿賭服輸,三姊姊可不許偏幫。”
徐彥伯點頭應道,“自然服輸,四娘想要某以什么作詩?”
李裹兒一臉的似笑非笑,“就……以我三姊姊罷。”
李仙蕙立馬就急了,“你休要胡鬧。”
“馬上便到洛陽了,進了城,員外郎要與我們分別,三姊姊不覺可惜嗎?”李裹兒看向李仙蕙意味深長的說道。
“此題卻是尋常,娘子們恰似春日芙蓉,詠春而已,請給紙筆罷。”片刻,徐彥伯將紙遞給她。
李裹兒朗聲念道,“雪暗窮海云,灑空紛似露。朔風吹故里,宛轉玉階樹。孤妾調玉瑟,早寒生錦衿。況君張羅幕,愁坐北庭陰。咦,說好詠春,怎么寫了首雪?”
李仙蕙垂著頭,細細讀著那纏綿離別的詩,面亦如雪。
李裹兒湊過頭,“姊姊不喜歡?無事,扔了罷,冬日閨怨,不合時宜。”
她揚起手,徐彥伯和李仙蕙俱驚。李裹兒把紙拋給他們,打簾子出去,和駕車的兵交談起來。
洛陽,洛陽,不知那處的花是否更盛些?
覲見武曌,是在太初宮的寢殿。這里是后宮,尋常外臣不可隨意出入。
韋氏一臉的語重心長,“先前便說過規矩,但我要再叮囑一遍,尤其是你,裹兒。”
李裹兒小聲地嘀咕著,“又點名——”
韋氏皺皺眉,“嘀嘀咕咕,以為旁人不知道,待會覲見,嘴閉牢些,莫給你阿耶惹是非。”
李裹兒哪里還顧得這些。
鉛丹宮墻、石綠重檐歇山頂、綠琉璃瓦剪邊、檐角飛揚的陶鴟吻、朱白格紋人字拱連廊,一路行來,皇權昭彰。
“母親見過那位皇祖母?”李裹兒側過頭來問韋氏。
韋氏點頭感嘆道,“自然見過。威嚴端肅,天生帝王相。”
“哦……可她不就是帝王嗎?”李仙蕙恍然大悟。
韋氏一臉的無奈,“……三娘,看著點你妹妹。”
李仙蕙低頭應道,“諾。”
李裹兒頓時就不樂意了,“誰要她看著……”
韋氏低聲訓斥道,“再嘀咕,回去便抄一月的經。”
諸人進殿覲見,小輩皆行了禮靠后站著,李裹兒老老實實盯著地毯上的花紋。
神思已游至那日與徐彥伯分別——
徐彥伯將李裹兒叫到一旁,掌上托了封信,“四娘請拿著。”
“員外郎這是要害我,你不是與李仙蕙情投意合,為何送我信物?”
“不不……”徐彥伯一時不知先反駁“害我”,還是“情投意合”,亦或是“信物”。
李裹兒便將信拆了,那上面用游龍般的筆跡寫著:他日還復見,萬勿心切切。
李裹兒問道,“信是誰給你的?”
徐彥伯搖了搖頭,“某不知。”
李裹兒“威脅”他,“你若不說,我便攛掇李仙蕙不再理你。”
“這信到某這里,已過了好幾個人的手,某是真不知。三娘她……某家中有妻……”他不再多說,上馬馳遠。
李裹兒看著那背影,李仙蕙站在她身后,神情淡淡。
“娘子,此處便是瑤光殿,且隨奴來。”覲見時教人撞得失手打翻茶盞本是窘事,然那位皇祖母不甚在意,只命人帶裹兒去更衣。
銀泥石榴八幅裙,淡紅輕紗滾銀襟小袖衫,蹙金繡纏枝紋樣對襟直領半袖,碧羅敷金彩帔子。
恰好的華貴,俏麗難掩,張揚未著。
李裹兒低頭回禮,“多謝。”
宮婢輕巧讓了李裹兒的謝,扶她至鏡前,“娘子且坐,奴重新替娘子梳頭。娘子可有喜歡的式樣?”
“無。”李裹兒謹慎盯著鏡中片刻,母親姊姊不在身側,兄長告病未覲見,高峻宮墻帶給她的重壓遠勝向往。
“!”或許就是從這時起,李裹兒心中對皇權有了模糊認知。
殿中熏香繚繞,李裹兒不知自己何時睡去。伏案睜眼時,她靜了幾息,緩緩抬頭,滿手潮膩。銅鏡中,是發髻齊整的面容。
她定神,斂去驚惶,起身推門出殿。那宮婢早無身影,左側抄手游廊曲折,花枝掩映,依稀是來時路。
約莫行了百步,剛過折角,前方湖邊一身形顧長的青年郎君負手而立。李裹兒止步瞬息,仍半垂首向前行。
男子喃喃自語,“聽聞陽春三月,江南花已開,為何這洛陽的花卻不染春色?”
“何處宮婢,為何不行禮?”男子顯然是已經注意到她了。
李裹兒默不作聲福一福,轉身欲走。
那人回身握住她手腕,“卻不是宮婢常制服飾。”
李裹兒又福了福身,“我非宮婢,是覲見圣上的官眷。”
“可,某又怎知你非心存詭計、混入宮中之人?”那人聲調清雅帶沙,似在人心上刮撓。
“我乃廬陵王李顯之女,今上是我皇祖母。”李裹兒卻聽出他言語中不肯放過之意,強忍怒意抬首,眸中簇著暗火,“大內后宮,看郎君著裝并非內臣,又舉止輕狂。便要問,應是我問郎君,緣何在此,可是心存詭計、混入宮闈?”
男子嗤笑出聲,“牙尖嘴利,口出妄言,拔了舌作下酒菜最佳。”將她下巴一扣,拇指強探入她口中,指腹戲謔碾著齒面。
李裹兒面色發白,直望進那人眼底,張口欲咬。
“裹兒?”一聽到李顯的聲音,男子松開手,將指在衣上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