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中秋一日,李顯只囑咐李重潤牢牢看緊李裹兒,兄妹便執了手,在重重守衛看護下,隨父母親上街觀燈。
李顯感嘆道,“以往中秋,宮里燈點得早,我玩心重,總第一個離席,看燈看了許多,今夜格外不同。”
房陵殘舊的街被綴上彩扎裱糊的各式花燈,雕剪圖案皆坊間戲文,或作飛禽走獸形狀。
李顯舉目,他的幼女拉著長子跑在稍前,“重潤哥哥,這些燈與往日家中所作甚是不同。”
李重潤一臉嚴肅的表情,“……且再說一遍,此處喧鬧,聽不分明。”
李裹兒便踮起腳,又將她兄長的手往下一拉,“我說這些燈!與家中的!甚是不同!振聾發聵新用法。”
“……倒不必如此振聾發聵。自然是不同,民間手作花燈多用普通人家日常做活所余材料,其上書畫也是凡俗意趣,瞧。”李重潤欲指某處,低頭卻見李裹兒在原地用力踮腳。
他制止了想上前的乳娘,自己俯身抱起幼妹笑道,“整日上躥下跳,竟不長個子。”
李裹兒攬住他脖頸,用了點勁,貼著他耳畔忿忿,“編排刻薄不著緊,重潤哥哥答應我的……可別忘了。”
李重潤笑著應道,“那你可摟好了?”
隔了半條街,燈火通明處,驟然石破天驚一眾喝彩,聲潮人潮不由分說涌來。
人群從他們身旁分流向后,李裹兒透過兄長未冠的發回望。發髻散亂的乳娘、難掩驚惶的父母親、狼狽的侍衛,眾生諸相如一幅緩慢展開的畫卷。
李裹兒喃喃自語,“重潤哥哥……”
“我們去觀燈。”李重潤仔細整理著李裹兒發髻上東倒西栽的珠釵。
不遠外放完河燈看了半晌的農婦實在忍不住,幾步上前,“小郎君怎的這樣手笨,花骨朵似的人兒給折騰地頂了雞窩似的。”
李重潤赧然笑了,束手佇立一旁。李裹兒仰頭看他,夜風撲簌吹起他的寬袖,銀紋滾邊綢衣遍染煙塵。
李重潤無奈的皺皺眉,“又笑甚么?”
李裹兒迅速作答,“我在笑,阿兄謫仙般的人物,分明只應天上有,卻是,落入凡塵待人折。”
“小娘子眼里只見兄長,卻不知道自己才是九天神女般的品格。”一旁的農婦卻調侃道,“好了,如今神女也叫小婦折下了凡。”
李裹兒的發被編作左右兩束麻花辮,發頂另盤兩個團狀小髻,寶鈿珠花巧綴其中,除卻珠玉,正是農戶女兒尋常妝扮。
李重潤笑道,“多謝嬸子。”
二人手中皆捧著一盞河燈,并肩目送農婦挽著竹籃離去。
“……重潤哥哥看甚么?”李裹兒一臉的疑惑道。
李重潤饒有興趣的看向她,“難能見你著赧模樣,著實稀奇。”
“難能見重潤哥哥狼狽模樣,也是稀奇呢。”李裹兒也學著他的語氣駁回了一句,“你……且俯身些。”
李重潤便接過另一盞河燈。李裹兒以手為梳,細細捋順他鬢發,整理罷衣襟,又卷了袖拭去他額角薄汗,“如此,方是名冠長安的郎君。”
李重潤氣笑了,“這又是從何得知?回頭可要索了母親好好收拾起你的話本子。”
李裹兒不以為然地說道,“豈需看甚么話本子,那長安城縱萬干風華,又有幾人能抵我大兄這般面貌。”
李重潤寵溺的說道,“風華尚未可知,貧嘴數你第一。”
李裹兒仰著頭興致勃勃地問道,“那重潤哥哥眼中的長安,究竟是何模樣?”
“綾羅成堆,簪纓策馬,花團錦簇,雅客風流……”李重潤思索了一下后,這才緩緩作答,“不過,若有一日你親至城中,所見所聞與我此刻片語,應是很不同。”
“待那日,便教重潤哥哥一一講與我聽罷。”李裹兒認真的看向他。
李重潤滿臉的懷念道,“長安舊日里,我曾于重陽騎射圍獵。縱馬穿行城中,繁花盡落,風卷殘紅,馬停時,梢頭海棠正正落入掌心。”
“如此風發意氣,正如今夜?欲買桂花同載酒。”李裹兒不禁發揮了自己的想象力。
“今夜勝之遠矣。”李重潤輕裹住幼妹柔若無骨的掌,引她行過幽暗橋面,“將這河燈放了便回罷?”
奈何河燈無火,李重潤只得往河對岸去尋燭。李裹兒仍想多觀會兒燈,好歹求了半響,得了同意,便尋了根不易教人看見的朽木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