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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燒書記

鄭振鐸

我們的歷史上,有了好幾次的大規模的“燒書”之舉。秦始皇帝統一六國后,便來了一次燒書。“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這是最徹底的燒書,最徹底的愚民之計,和一般殖民地政府,不設立大學而只開設些職業、工藝學校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后,燒書的事,無代無之。有的燒歷史文獻,以泯篡奪之跡;有的燒佛教、道教的書,以謀宗教上的統一;有的燒淫穢的書,以維持道德的純潔。近三百年,則有清代諸帝的大舉燒書。我們讀了好幾本的所謂“全毀”“抽毀”書目,不禁凜然生畏;至今尚覺得在異族鐵蹄下的文化生活的如何窒塞難堪!

“八一三”后,古書、新書之被毀于兵火之劫者多矣。就我個人而論,我寄藏于虹口開明書店里的一百多箱古書,就在8月14日那一天被燒,燒得片紙不存。我看見東邊的天空,有紫黑色的煙云在突突的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后隨風而四散,隨風而淡薄,被燒的東西的焦渣,到處的飄墜。其中就有許多有字跡的焦紙片。我曾經在天井里拾到好幾張,一觸手便粉碎;但還可以辨識得出些字跡,大約是教科書之類居多。我想,我的書能否撿得到一二張燒焦了的呢?——那時,我已經知道開明書店被燒的情形——當然,這想頭是很可笑的。就撿得到了又有什么意義,還不是徒增忉怛與憤激么?

這是兵火之劫,未被劫的還安全的被保存著,所遭劫的還只是些不幸的一二隅之地。但到了“一二·八”敵兵占領了舊租界后,那情形卻大是不同了。

我們聽到要按家搜查的消息,聽到為了一二本書報而逮捕人的消息,還聽到無數的可怖的怪事、奇事、慘事。

許多人心里都很著急起來,特別是有“書”的人家。他們怕因“書”惹禍,卻又舍不得割愛,又不敢賣出去——賣出去也沒有人敢要。有好幾個友人,天天對書發愁。

“這部書會有問題么?”

“這個雜志留下來不要緊么?”

“到底是什么該留的,什么不該留的?”

“被搜到了,有什么麻煩沒有?”

個個人在互相的詢問著,打聽著。但有誰能夠說明哪幾部書是有問題的,或那些東西是可留的呢?

我那時正忙于燒毀往來有關的信件、有關的記載和許多報紙、雜志及抗日的書籍——連地圖也在內。

我硬了心腸在燒。自己在壁爐里生了火,一包包,一本本,撕碎了,扔進去,眼看它們燒成了灰,一蓬蓬的黑煙從煙道里冒出來,燒焦了的紙片,飛揚到四鄰,連天井里也有了不少。

心頭像什么梗塞著,說不出的難過。但為了特殊的原因,我不能不如此小心。

連秋白送給我的簽了名的幾部俄文書,我也不能不把它們送進壁爐里去。

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殘忍了!我眼圈紅了不止一次,有淚水在落。是被煙熏的吧?

實在舍不得燒的許多書,卻也不能不燒。躊躇又躊躇,選擇又選擇,有的頭一天留下了,到了第二三天又狠了心把它們燒了。有的,已經燒了,心里卻還在惋惜著,覺得很懊悔,不該把它們燒去。

但有了第一次淞滬戰爭時虹口、閘北一帶的經驗——有《征倭論》一類的書而被殺,被捉的人不少——自然不能不小心。對于發了狂的獸類,有什么理可講呢!

整整的燒了三天。我翻箱倒篋的搜查著,捧了出來,動員孩子們在撕在燒。

“爸爸,這本書很好玩,留下來給我吧。”孩子們在懇求著。

我難過極了!我也何嘗不想留下來呢?但只好搖搖頭,說道:“燒了吧,下回去買好一點的書給你。”

在這時候,就有好些住在附近的朋友們在問,什么書該燒,什么書不必燒。

我沒法回答他們,領了他們到壁爐邊去。

“你自己看吧!我在燒著呢,但我的情形不同,你自己斟酌著辦吧。”

這一場燒書的大劫,想起來還有余栗與余憾。

不燒,不是至今還無恙么?

但誰能料得到呢?

把它們設法寄藏到別的地方去吧。

但為什么要“移禍”呢?這是我所絕對不肯做的事。

這是我不能不狠心動手燒的一個原因。

但也實在有些人把自認為“不安全”的書寄藏到別人家里去的。

這還是出于自動的燒,究竟自動燒書的人還不多,大量的“違礙”的書報還儲藏在許多人家里。有許多人不肯燒,不想燒,也有人不知道燒,甚至有人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件事。

過了不久,敵人的文化統制的手腕加強了。他們通過了保甲的組織,挨戶按家的通知,說:凡有關抗日的書籍、雜志、日報等等,必須在某天以前,自動燒毀或呈繳出來。否則嚴懲不貸。

同時,在各書店,各圖書館,搜查抗日書報,一車車的載運而去,不知運向何方,也不知它們的運命如何。

這一次燒書的規模大極了!差不多沒有一家不在忙著燒書的。他們不耐煩呈繳出去,只有出于燒之一途。最近若干年來的報紙、雜志遭劫最甚,有許多人索性把報紙、雜志全都燒毀了,免得惹起什么麻煩。

外間謠傳說,連包東西的報紙,上面有了什么抗日的記載,也要追究、捕捉的。

因之,舊報紙連包東西的資格也被取消了。

最可憐的是,有的朋友已經到了內地去,他們的書籍還藏在家里,或寄存在某友處。家里的人到處打聽,問要緊不要緊,甚至去問保甲處的人。他們當然說要緊的,甚至還加上些恫嚇的話。

于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他們把什么書全都付之一炬;只要是有字的,無不投到了火爐里去。

記得清初三令五申的搜求“禁書”的時候,有些藏書家的后人,為了省得惹禍,也是將全部古書整批的燒了去。

這個書劫,實在比兵、比火、比水等等大劫更大得多,更普遍而深入得多了!

這樣紛擾了近一個多月,始終不曾見敵偽方面有什么正式的文告。又有人說,這是出于誤會,日本人方面并沒有這個意思。

于是燒書的火漸漸的又滅了、冷了,終至不再有人提起這件事。

不燒的人,忘了燒的人,特地要小心保存這類抗日文獻的人,當然也有。

許多抗日文獻還保存得不少,像《文匯年刊》之類,我家里便還保存著,忘記了燒。

書如何能燒得盡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以燒書為統制的手法,徒見其心勞日拙而已。

但愿這種書劫,以后不再有!

○閱讀札記

歷朝歷代的統治者、侵略者為了各自的目的,燒了多少書,對文化造成了多么大的摧殘!本文中作者在緊張的時局下,燒了很多心愛的書,從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他的無奈、心痛與憤怒。惟愿這樣的書劫,以后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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