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挨槍子的把我的尿盆砸了個洞?尿流了一炕,流得褥子上都是。你個舛頭子、遭千人打、萬人唾的東西,以后定沒有好報。”
一大早。我們姐弟三人還在被窩里睡著,就聽見根住奶奶在扯著嗓子大罵。
在這個不大的村子里,又是這樣一個萬籟俱寂的早晨,這樣的罵聲便會穿透每家每戶的門檻進入每個人的耳朵。
我正在納悶,就看見旁邊用被子蒙住頭睡覺的鎮(zhèn)南的被子開始抖動起來,先是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又一下,然后就劇烈地抖動起來,隨后,被子里傳來了鎮(zhèn)南抑制不住的笑聲。接著鎮(zhèn)北的笑聲也響了起來。我掀開他倆的被子,他倆已笑得團作一團。
“你倆干得好事?”正在生火準備做早飯的媽媽厲聲問。
“誰讓她冤枉我們的。”鎮(zhèn)南說。
“怎么冤枉你們了?”媽媽問。
“她家地里跑進去豬了,我和鎮(zhèn)北幫她往外攆。她看見了,非說我倆故意將豬趕到她地里破壞的,罵我們,還罵上沒完。”
“那你就給人家尿盆砸個洞?”媽媽哭笑不得。
“誰讓她不分好賴罵人的。”鎮(zhèn)南的壞笑涂抹在他說的每一個字上。
正在這時,聽見外面大門響了,從窗戶望出去,只見根住奶奶搖曳著她那三寸金蓮支撐著的身體氣呼呼地走了進來。
媽媽開門迎接:“根住嬸,快進來,怎么了?”
根住奶奶剛邁進來一只腳,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傾訴:“肯定是你家兩個小子干的好事,把我的尿盆砸了個洞,尿流得褥子上全是。”根住奶奶的氣還沒有喘勻,一字一頓地著急地說著。
“這兩個小子害得不行了,回頭我管教他倆。”媽媽趕緊賠禮。
“就因為昨天把豬趕到我地里禍害,我罵了他倆。”根住奶奶由于上了年紀,走得急,又生著氣,說話也急,氣緊得慌,因此又緊喘了幾口氣,接著又說。
“不是我們把豬趕到地里的,是豬自己進了地里了,我們幫你往出趕呢。”鎮(zhèn)南氣呼呼地頂嘴說,“是你分不清好賴。”
媽媽趕緊插嘴說:“根住嬸,褥子濕了我一會兒幫你拆了,洗完,晾干再給你縫上。尿盆你那要是沒有,我再給你買個新的。你看行不?”
根住奶奶看媽媽這樣說,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氣似乎也消了一些,說:“尿盆我家倒是有呢,就是氣得慌。”
“快別氣了,這兩個小子害的,回頭我教訓他倆,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再把你身體氣壞了。”媽媽陪著笑說。
“是,你這兩個小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了,要不真的無法無天了。”根住奶奶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去。
“是的,是的,我好好管教。”媽媽應著。
一看根住奶奶要走,媽媽上前給開了門:“根住嬸,你走呀?我一會去給你拆洗褥子去。”
根住奶奶沒有回應,依舊搖曳著她的重心不穩(wěn)的身體走了。
鎮(zhèn)南臉上洋溢著得勝者的神情洋洋自得。
“以后別再干這種事了。”媽媽說。
“誰讓她冤枉我們的。”鎮(zhèn)南不屑地回答。
“冤枉你們,是因為你們平時干得好事少、壞事多。你如果平時干得好事多,即使是你把豬趕到地里的,人家也會認為是你在幫著往外趕豬。”
“哼!”鎮(zhèn)南一臉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根住奶奶家在大伯家南50米稍偏東。她家的院子里緊挨著東面的院墻種著兩棵沙棗樹,這兩棵沙棗樹是根住爺爺年輕時出遠門從外地帶回來的樹苗種下的。距現(xiàn)在已有幾十年的歷史了。現(xiàn)在兩棵樹枝葉婆娑繁茂,相互依偎著挺立在院墻旁。它們的枝葉互相糾纏著,靠墻的一邊伸出了墻外。每到夏天,它們的小小的銀白色的葉片上熠熠地閃著光,小小的果實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吸引著孩子們貪婪的眼眸。有果實的地方是孩子們最愿意流連的地方。根住奶奶和爺爺?shù)挂膊⒉恍猓麄冊谏硹棙渑赃叿帕艘患芴葑樱斡珊⒆觽儾烧麑崳皇菚辉俚囟谒麄儾灰褬渑獕牧耍粊砟昃统圆簧仙硹椓恕煽脴渖系墓麑嵁吘褂邢蓿瑤滋煲院螅焱傅姆狐S的果實就被孩子們的小手采摘罄盡,它們被裝進了孩子們的衣兜里帶走了,樹上只剩下零星的青澀的果實。
對于根住奶奶和爺爺來說,孩子們擠滿院子采摘果實的時候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這時候他們的小院充滿了生機、充滿了快樂感。這種滿溢的生機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它們排擠著他們兩個人的獨立的孤獨。之所以叫獨立的孤獨,是因為他們的孤獨是各自擁有的,不是彼此共享的。他們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可是他們彼此并不溝通,各自生活在自己的沉默的世界里。根住爺爺是想要跟根住奶奶溝通的,可是根住奶奶拒絕跟他溝通。孩子們在家時他們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他們也跟正常的夫妻一樣,正常地溝通日常的事物。可是孩子們都成家以后,只留下了他們老兩口了,一天,根住奶奶鄭重地對根住爺爺說:“從今天開始,我不想再跟你說話了。孩子們在家時,為了孩子們有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我忍著你,現(xiàn)在孩子們都成家了,我一想到你年輕時候對我的拳打腳踢,我就恨你恨得牙根癢癢,所以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了,你也別再跟我說話。”從那以后,根住奶奶再也沒有和根住爺爺說過一句話,即使有時候根住爺爺跟她說話,她也從不理會,慢慢地根住爺爺也不再自討沒趣地跟她說話了。
他們也有溝通,是無聲的溝通,因為畢竟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根住奶奶做好了飯,盛好兩碗,一碗自己端起來吃,另一碗放在那,等根住爺爺自己端起來吃,如果碰巧根住爺爺正在干活,她也不叫他,只等他干完活自己回來吃。如果家里沒有鹽了,根住奶奶就會將空的鹽袋放在炕上,根住爺爺看見了,就知道該去鎮(zhèn)上買東西了。一開始,根住爺爺是不知道的,看著炕上放著空鹽袋,不明白意思,就順手將鹽袋扔了,等吃了兩頓沒有鹽的飯后,根住爺爺明白了,家里該買鹽了。于是他就去鎮(zhèn)上買了鹽回來,可是空鹽袋還在那放著。“到底要干啥,你說個話嗎?”根住奶奶不回答。于是他就趕著馬車拉著根住奶奶去鎮(zhèn)上,根住奶奶就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了回來。慢慢地空鹽袋就代表著該買東西了,而不是單純地代表該買鹽了。一次根住爺爺趕著馬車拉著根住奶奶去鎮(zhèn)上買東西。買完東西回來,走到半路,車上的東西顛掉了。根住爺爺并不知道,只是趕著馬車往前走。根住奶奶也并不叫她,自己從馬車上下來,去撿東西。等她下來撿起東西,根住爺爺?shù)鸟R車已走遠了。她也不追,也不喊,一步一步搖晃著小腳支撐的身體走著。待根住爺爺偶爾回頭,發(fā)現(xiàn)車上的人沒有了,才又趕著車回來尋她。
人們也勸根住奶奶:“都過了一輩子了,何必呢?誰家還沒有個磕磕碰碰的。”
“你們年輕,不知道他年輕時候是怎么欺負我的,他總是聽上他媽的話打我。有一次,我懷著老三,嘴饞得很,他媽買了點凍柿子,我就吃了一個。他媽就跟他說‘給孩子們買的,你媳婦就吃了,嘴饞的,該管管。’他就把我吊在地窖里打得身上全是傷痕,也不在乎我正懷著老三。”根住奶奶幽恨的眼神望著過去,堅定的決心向著未來。“我恨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