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很美的詩,來自顧城的《弧線》——
鳥兒在疾風中,
迅速轉向,
少年去撿拾,
一枚分幣。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觸絲。
海浪因退縮,
而聳起的背脊。
女孩尤愛這首詩,更愛最后一句。可當她此刻本能地彎著腰,背雨護著手包時,弧線在她眼里變得無比諷刺,她再也不喜歡這首詩的一切,一切有關弧線的。
一切有關退縮的。
女孩直起身子,向雨幕外張望著,她不知道現在要去哪兒。倉皇間,她意識到剛才的自己,就像一個小丑,有傘卻不撐,淋雨也淋得不直爽,非要彎下腰來,仿佛后背便能遮擋住一切,甚至,她臉上溫熱的兩道細流。
這難道就是失戀的感覺嗎,狼狽,無助,自欺......
她想沖向背后的海大聲質問:“海浪,你為什么要退縮啊?”
可她沒有力氣回頭,只能任著腳步一下下自動向前,任著沮喪一點點填滿內心:“海浪......我,我明明在你眼中看到了掙扎與不舍,可是你溫暖的嘴唇,吐出來的卻是冰一樣的話語,為什么?”
沒有回應,只有雨點一下接著一下,笨重地打在她身上,淹沒了大海低沉的嗚咽。
不一會兒,一輛姜黃色計程車駛過,水濺到女孩早已淋濕的褲管上,她余光瞥見那閃著紅光的“有客”標識,便慢慢低下頭,趁夕陽落下前,走向遠處的一個公交車站。
外面雨下得很大,霧氣嚴嚴實實地貼著車窗,男孩靠在座位上,看著雨刷一下一下,時快時慢地擺動,沒注意到身旁已掠過一個落魄的身影。
這猝不及防的大雨,讓他想起了曾經在圖書館借傘給女孩的那個雨天,本來真的以為,他們之間會發生點什么的,可這一次借傘,卻是無聲的訣別。
想到這,男孩又莫名地轉向右側后視鏡,他想沿路看看,有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想知道女孩去了哪里,有沒有被大雨淋到,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理由關心她了。
說實話,他想要接近愛情,可臨到最后,卻怎么著也無法邁出那一步。
男孩按了按微微作痛的心,閉上了眼睛,他的世界漸漸從黑暗變成一片藍海,海浪在樂此不彼地翻卷著,襲向兩人的腳踝,女孩在沖男孩笑,銀鈴般的聲音,在他心尖上跳著。
可這世界里的男孩,一轉眼,就排斥地把笑聲從心尖上硬生生地拽出來,遠遠地丟進海中。他痛苦地望著那片深藍,脫力地回答女孩不時傳來的話,他說:“我也是,可是......”
話說到一半,男孩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心底充斥著留戀與厭惡,他們交織著,激戰著。他覺得自己就像腳邊正在擱淺的小魚,透不過氣來,可那些魚,有女孩來拯救,而他呢?
他該如何拯救自己?
后來,女孩仿佛看穿了他的內心,她用溫柔的口吻,道出了他內心的掙扎,她說她想保護他,這令他感到一陣恍惚。
良久之后,男孩依然什么話也沒有說,他發現自己無法開口,也無法動彈,體內的那股厭惡險占上風,它慢慢聚集力量,最后沖出臟腑替他回答了女孩的請求:“你不能保護我,況且,我們只是朋友而已。”
那聲音,疏離得像入夜后冰冷的海風,一股腦兒吹向女孩。
他沒敢轉頭看女孩的反應,愧疚、懊惱以及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后知后覺地全涌上了心頭。在被這紛亂情緒淹沒前,他聽見女孩勉強帶笑的聲音,在無影的空氣里浮沉:“噢,是我冒犯了,你不要介意啊......”
他想說對不起,話剛到嘴邊,一個急剎車,把男孩從回憶的夢鄉里拖了出來,他猛地睜開雙眼,看見前方閃著模糊又耀眼的紅燈,迷茫之際,耳邊響起了司機混雜著咳嗽的一句抱歉。
等紅燈的間隙,司機扭頭看了看男孩,此時男孩已經毫無反應地又閉上了眼,眉頭緊蹙,嘴里在重復著什么,細看口型,依稀是“對不起”三個字。司機沒來得及細想,對面的信號燈就轉綠了,后面車子開始陸續鳴笛,他忙啟動引擎,向前駛去。
這時,不遠處的女孩也乘上了車,是一輛環島公交,車上的乘客只有零星幾個,為了不把座位沾濕,她沒有選擇坐下,而是徑直向車廂中間走去,隨手抓住身旁一個立桿扶手,把頭深深地靠在上面,仿佛它是一個肩膀,可以替她承受這鉆心的痛苦。
滴答,滴答......
女孩低下頭,看向自己濕漉漉的褲角,水滴正往外滲出,它們不斷地掉落,又接連相聚,漸漸匯集成一小團水洼,順著車子的顛簸與加速,蜿蜒地流向車后方的角落。
而時光,也像這小團水洼那樣,跌跌撞撞地,往過去流淌。
那時的天空很安靜,天邊幾只海鷗沉默地低飛著,海水褪去后裸露的沙地里,還出現了幾個小而精巧的爪印,可女孩卻沒有欣賞的心情,因為男孩冷漠的話語,正帶著回音,在她心上不斷沖撞。
女孩忽然發現自己所有隱秘的、蠢蠢欲動的小心思,都輕易地被這句話打碎了。她僵笑著,臉頰逐漸染上紅暈,紅得很透徹,至少在她的想象中,像開水燙過的番茄,表面柔軟易揭,讓人直想撕開來看看飽滿的果肉。她不敢抬手碰那正在發燙的“番茄皮”,只是緊緊攥住身側隨風起舞的衣裙。
也不知道為什么,女孩會一下子想到番茄,往常這個時候,她會在心底佩服自己的想象,可眼下,她只想把自己整個的藏起來,最好埋進沙子里,從他的身邊消失不見,或者,更切實際的就是找個借口離開。
于是,天公很作美地,飄起了小雨,雨點在這片安寧的海上漫步著,游弋著,沒有心的它們,如何知曉悲傷的滋味?這滋味,盡是苦咸,是溺入海洋的大口吞咽,是浸滿淚水的失聲泣訴,是愛而不得,亦是心如死灰。
一把傘輕輕從背包中探出頭,略顯遲疑地出現在女孩面前。她抬頭看向男孩,后者難堪地微微別過頭說:“下雨了,這有把傘給你用吧。”
女孩下意識地問:“那你呢?”說完又懊惱地噤了聲,自問是不是表現得過于關心了,她又低下頭來,盯著腳背上仰躺著的沙子,只聽見他在說:“我沒事,剛剛叫了輛車,我們回酒店休息吧。”
女孩鄭重地搖了搖頭,為了讓他放心,還勉強翹起嘴角的弧度,輕快地說:“我想一個人走走,去看看雨景……我們就再見吧。”
話音一落,便干脆地轉身離開。
男孩靜立在雨中,看著她離開,那個清瘦的背影有點落寞,卻又帶著點倔強,曾經起伏的長發被小雨一寸寸打濕,耷拉在背后,沒了最初的豐盈與生氣。它們慢慢變遠,變小,直到最后一縷發絲,被冰冷的建筑掩去,他才苦笑著回過頭,繼續望向海的深處。
雨勢加大之前,司機的電話及時來了,男孩隨手揮去肩膀處還沒安家的雨珠,又快速地用紙巾擦掉腳上大部分細沙,然后套上鞋子向馬路邊跑去。
剛坐上車沒多久,雨點就開始猛打起車窗,司機用夸張地口氣說他幸運,說他還好在雨變大之前上了車,不然這島上的大雨啊,哪怕有傘也擋不住,男孩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回話。司機還在繼續聊天氣,聊風景,還不時問起他是不是一個人來旅行之類的,男孩都一一禮貌地應了。
后來,一向熱情又話癆的司機也識趣地住了口,因為他看見男孩好像睡過去了,很疲憊的樣子,他暗暗感嘆,旅游都能累成這樣,現在的年青人啊,還是得多鍛煉鍛煉,想當年……
還沒開始想當年的事呢,紅燈就赫然入眼,司機趕忙剎車,于是,讓男孩錯過了那一聲在心底叫囂已久的對不起。
紅燈過去沒多久就到目的地了,司機停在了酒店對面,車速一減慢,男孩就睜開了眼,他看了看窗外的雨,比之前小一些,就給司機付好錢,把外套罩在頭上走進了雨中。
還沒走幾步,面前剛好有家餐館,他馬上進去,準備點份外帶。
店里人很多,一部分是來避雨的,順便吃頓飯,有的只是在店門口等雨停,男孩安靜地站在熱鬧的人群后面,時刻與他們保持著距離。因為他早就發現,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只能感到絲絲冷氣,這冷氣來自他的內心,也許怎樣的熱鬧,也融化不了他內心的堅冰,所以何必接近人群,何必,有交集。
男孩排了很久才點上單,等拿到晚餐出店門之后,雨更小了,天也因著陰雨,比往常暗了幾分,他走進對面的酒店,拿出身份證遞給前臺,驗證網絡訂單,拎起門卡,上了電梯,到達四層。
他快步往房間走去,可在路過女孩預定的房門口時,他卻慢慢停了下來,雖然知道她很可能還沒回來,他還是在門口輕輕地重復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心意,但很遺憾,我無法給你任何回應,像我這樣的人,并不值得你付出,希望你會遇見更好的那個他。
但這剩下的話,他默默地咽進了肚子,就像當初女孩在食堂那次,令他好奇的欲言又止。也許一場注定的錯過,是再多言語,也無力挽救的。
入夜的時候,毫無預兆地,男孩失眠了,他翻來覆去想睡覺,卻只得來了一堆雜亂的思緒,他回想起自己大學以來,因為頂著一張還算清秀的皮囊,有很多異性都或多或少地,向他表示過好感,但他常常把她們處成了朋友,旁觀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脫單,聽著她們略顯遺憾的玩笑:喂,你怎么到現在還是一個人,眼光太高了吧你。
他會大笑著放話:去你大爺的,我愛的是學習。又或者冷靜地回答:太忙了現在,暫時還沒有想法。
可是,他也會望著深夜的星星,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每一個明確對我有好感的女生,我都會瞬間關上心門。同她們的結果,要么是變成朋友,要么是變成陌生人。而一旦沒了這種危險信號,就會很釋然、很自在地與她們相處。
然而這一次回避,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除了釋然之外的那一點悵然,悵然中隱著遺憾,雖然只有一點點,可也像白紙中不經易濺上的墨汁,那么突兀,那么令他坐立難安。
在后半夜,終于進入半夢半醒的男孩才恍然發覺,曾經他對于愛情的無法回應,讓他覺得并沒有什么問題,生活還是一如往常——運動,學習,旅行,和朋友小聚……可是從什么時候起,他也會因為一個人,而不經意間發呆;會因為一個人,而去思考,怎樣改變一直以來的回避模式。
男孩醒來的時候,一身疲憊,外面的太陽早已鉆進了房間,他抬手一看表,已經快到中午了,他趕緊起身打開房門,還沒走出去,右腳就被地上的一把雨傘絆住,那是他借給女孩的傘,雖然已經心下已了然,卻還是不甘心地往女孩住的房間走去。
房間是敞開著的,已經有阿姨在打掃了,他朝里看了一眼,里面沒有女孩的物品,顯然,她已經走了。他攥緊手中的雨傘,無意中被一個像紙條的東西劃到,他打開傘帶上的粘扣,把被夾住的紙條打開,里面是一句:你不必說對不起。
他明白這一次的結果,是變成陌生人。她撤離得干脆,而他卻似乎,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