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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宏-錦鴻之會

鑒襄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云州淳陵縣,一間名為“錦鴻”的小酒樓。

云州富庶之地,州治自然繁華。鄰近的府城,街面上依舊車水馬龍,雄軍的謀逆似乎并未波及這方溫柔鄉。相比之下附郭的淳陵縣就有些蕭條,道旁店面大都閉門謝客,路上也少有行人。麻雀在馬頭墻上跳躍,暮春輕風帶著微微暖意吹拂而來,巷口龐大的太平水缸泛起漣漪,缸中鯉魚浮出水面又沉下去,縠紋一圈圈蕩漾開。

“螭虎”粗衣麻鞋,一幅伙計裝束,跟在錦衣玉帶的嚴謙身后。他始終與嚴謙保持半步的距離。二人來到錦鴻酒樓前,這家酒樓在巷子最深處,門面狹小破舊,也無個牌匾,只有門口酒簾上寫了“錦鴻”二字。明明是白日,卻店門緊閉。螭虎不動聲色地掃視酒樓附近,沒有跟蹤者與伏兵的痕跡。

“不必多疑,這是我們的地界。”

“‘轂’那群人,我信不過。”螭虎冷冷地說。

嚴謙搖搖頭,登上石階走到酒樓門前。他伸出右手,以食指指節敲門五下,四急一緩,又換用手掌拍門三下。

過了一會兒,門內由遠及近響起腳步聲,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何事?”

嚴謙對答:“堂中人。”

門里又沒了聲音。二人就在門前等著,嚴謙若有所思地捻著胡子,螭虎活動筋骨,悄悄檢查藏于袖中的短匕。

“吱呀”一聲,店門打開了。門口站著一位老人。老人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不茍言笑,背脊挺直。他脖頸系著一塊黑絹,穿一件縫補很多回的青布衫,布衫太大而不合身,顯得其身形單薄。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道傷疤,由右額斜至下巴,甚是猙獰。螭虎尤其注意到他那雙手,那是一雙枯瘦嶙峋卻骨節粗大的手,指根處布滿老繭。老人扯著嘴說了句:“進來吧。”

螭虎沒有表現出詫異,這樣的面孔他見過不少。他跟著嚴謙走進錦鴻酒樓,卻被老人揪住手臂。

“你的兵器,交給我。”

螭虎發現自己竟掙不脫老人的手。

嚴謙皺了皺眉:“照他說的做。”

于是螭虎袖中的短匕、貼背而藏的刀刃、麻鞋底子里的細針都被收繳了。

赤手空拳的螭虎和嚴謙穿過屋角的扶梯,跟著老人來到酒樓之上。二樓更加逼仄,僅有五張小板桌,其中四張的桌面倒扣著板凳,唯一靠墻的那張坐了兩個人,顯然是在等他們。見嚴謙與螭虎上樓,其中一人起身行禮,一人仍端坐著對他們舉杯,微微頷首。

嚴謙眉頭緊鎖,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螭虎留意到他的后頸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

“越寧堂‘軾右乘’嚴謙,拜見梅公。”嚴謙對著坐下的那人作揖。

“越寧堂,‘螭虎’。”螭虎也抱拳行禮,心中卻有些驚訝——唐梅公,唐家家主唐輕楊之弟,前太子少師。這樣一位德隆望尊之人,委托越寧堂做事?還是親自前來?

“哈哈,是老夫有托于越寧堂,說拜見就客氣了,”梅公笑著招呼嚴謙坐下,“再說,咱們兩家何須如此見外,你說是吧?侄兒。”

嚴謙聞言,身體停滯一瞬,立刻恢復自若:“梅公見笑。不過本右乘此番前來,是代表越寧堂會見雇主。不知梅公有何請托?”

梅公并未理會他,而是饒有興趣地看向站在身后的螭虎:“嚴謙,這位英雄,為何不作引見?”

螭虎淡淡地說:“說過了,我叫螭虎。”

“不得無禮,”嚴謙輕聲呵斥,“唐嚴兩家為世講之交,梅公年高德劭,乃是我的世伯,自然也是你的長輩。”

梅公瞇著眼:“如此說來,他也是嚴氏子弟,是你的后輩?”

“回梅公,正是犬子,取名嚴惕。十七歲還未加冠,不懂禮數。”

“原來如此,”梅公仔仔細細打量著嚴惕,發出一聲喟嘆,“天生傲氣少年英才,當得起‘螭虎’之名。我那些個不成器的孫兒,一個都比不了。還是嚴謙你有福氣啊。”梅公身后站著的那名年輕人無奈地笑笑。

嚴謙繼續試探著問道:“不知梅公作為雇主,需要本堂……”

“惕兒,想知道你爹小時候的事嗎?”梅公捋了捋長須,仰著頭,仿佛陷入回憶,“那時啊,他總跟在你大伯的屁股后面,什么都要和他搶。你大伯有的,不論是飾物、玩具還是書籍,他也要有。不然就抱著他娘的大腿哭,哭得叫一個撕心裂肺,誰勸也無用。這副性子,就是他爹慣出來的,老夫早跟他爹說過,兒子不能這樣養。”

嚴謙疑惑地看向年輕人,年輕人一副“年紀大了是這樣的”表情。嚴謙也不好打斷他,轉頭看到螭虎聽得津津有味,頓覺臉上有些掛不住。

“有一次啊,老夫去拜訪他爺爺,也就是你太爺爺。給你大伯和他都捎帶了禮物,可你爹嫌棄給他的機關鳥,偏要大伯手里的‘袖書鼠’。那種書鼠也是老夫偶然所得,小巧可愛,聰明伶俐,還能飛呢。把它置于書房,一夜之間就能吃完所有蠹蟲。這么珍稀的小玩意兒,老夫也只尋得那一只。可你父親就是想要,大伯也不想讓,兩人爭執起來,你爺爺都勸不住。最后啊,你太爺爺來了……”

“梅公!”嚴謙面無表情,振聲說道,“嚴家是嚴家,越寧堂是越寧堂,后者雖為前者所執掌,卻不可混為一談。梅公想敘舊?可以。嚴家舊事,待委托之事議定,本右乘陪您談多久都行。”

“惕兒,你可知這事最后如何解決的?”梅公還是自顧自地說,“你的太爺爺當場捏死那只書鼠,扔在地上。而你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捧起書鼠的尸體,把它埋在院子里,在一株玉蘭花下。”

梅公從椅子里坐直,支著身子前傾,蒼老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嚴謙啊,你以為老夫說這些,是在跟你敘舊?”

忽然間,這位老者身上迸發出一股磅礴的氣勢,有如猛虎低伏,把嚴謙鎮住了。螭虎肩頸的肌肉不自覺地緊繃,又悄然松弛。

“我問你,老夫最后一次見你是何時?十年前?十三年前?”梅公喝了一口酒。

“十五年前。在京城。”嚴謙老實回答。

“那么,你今年四十又三了?一晃眼,當年的孩子長大了,連子嗣都有了。你嚴謙如今是越寧堂右乘,真可謂獨當一面,”他頓了頓,“可你說怪也不怪?這些年過去,老夫一見你,想的還是一個六歲孩童,淚流滿面在院中挖土的樣子……在長輩心里,孩子始終是孩子啊……”

梅公露出和藹的笑容:“與我議事,你也配?”

雷霆乍驚!

螭虎挾著勁風踏步上前,右拳砸向梅公。電光火石間,梅公身后年輕人錯步沉身,左手擒住螭虎右腕;螭虎左手屈指,緊扣他的左手,還未發力,年輕人右手也鎖住螭虎左手,四只手環環相扣,糾結難分。

嚴謙回過神來,連忙大聲斥責:“螭虎!不得放肆!”

螭虎不理會嚴謙,翻腕內收,想收回交叉的雙手;年輕人左手劃向左下側,右手順向右上方,劃出半圓形,纏帶著螭虎手臂擰在一起。螭虎立即抽脫雙手,曲臂并肘,雙掌握拳;右腳前左腳后,弓步進前,由下而上送力,直取年輕人面門!翻腕是虛招,為的正是逼迫年輕人向外攬開雙臂,使其百會穴、人中、咽喉、心窩、丹田這一條“中線”敞開,攻其要害!

梅公身子后仰,瞪著這二人,一臉難以置信。

年輕人皺眉,左右手劃完整圓,回護中線。他瞬間洞察到螭虎變招太快,下盤虛浮,于是仆步側身,雙手由中線穿出,攤開螭虎并拳之勢,把拳力卸向前后兩側。此刻螭虎來不及收力而中門大開。年輕人趟步前搓,右腿插于螭虎兩腳之間,絆住螭虎重心所在的后腳足踝,瞬間轉為弓步,同時遞肩,猛撞螭虎胸口。只聽一聲悶響,下盤“拔根”,上盤“山靠”,螭虎被推得“噌噌噌噌噌”連退五步,摔倒在地。

二人拆招換招,呼吸間勝負已分。

只見梅公臉上還殘留著掩飾不住的驚異,不敢相信有人會對自己出手。待他接受這一事實,神情便由驚異換為暴怒。梅公嘴邊的胡須震顫不止,戟指質問嚴謙:“是螭虎對雇主出手,還是嚴惕對唐梅公出手?!”

那邊螭虎一個烏龍絞柱翻身而起,牙關緊閉,拉開架勢,盯著年輕人瘦削的臉孔。年輕人嘴角上揚,不回避他的目光。

“螭虎,跪下!”

“我……”

“惕兒!還嫌不夠丟人嗎!給梅公跪下!”嚴謙拍桌而起。

局面僵持了一會兒。

螭虎深深呼出一口氣,跪了下來。

這時梅公昂起下巴,沒好氣地說:“教子有方,著實令老夫艷慕。”

“是本右乘管教無能,讓屬下驚擾了梅公,”嚴謙對梅公行大禮,“改日專程向梅公上門賠罪。”

梅公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情。他整了整衣襟:“嚴謙,實不相瞞,老夫的請求很簡單——

“越寧堂乃刺客門堂,所受的委任自然只有——殺人。老夫要你們為我殺一人!若想知曉此人之姓名,讓你父親他們出面。憑你?還是算了吧。”

嚴謙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螭虎,嘴角嘗出一絲苦澀:“在下明白了。能讓梅公親身赴約,此事必然非同小可。是在下輕慢了梅公,還望梅公見諒,不要歸罪本堂。”

梅公正要說話,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歸罪本堂?他也敢!”

梅公聞言,斑白的眉毛一挑。

在場所有人都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整個二樓安靜下來,春風漸緊,吹得樓下酒簾呼呼作響,樓外蜻蜓無數,振動翅膀飛來飛去。

是開門的那個老人。

他一身青布衫,須發全白,背脊挺直如劍。老人由扶梯登上二樓,信步走向這張桌子,順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螭虎。他一掀長衫,在桌邊坐下,左邊梅公,右邊嚴謙。嚴謙盯著老人這張臉,似乎有些惘然,然而當他看到老人腰間玉牌時,臉色驟變。

梅公問:“閣下是?”

“嚴家家主、越寧堂首乘,‘飛遽’嚴子翎,”老人解開脖子前系著黑絹,將那塊刻有“越寧”的玉牌取下,擦了擦,甩在桌子上,“我來與你議事,配嗎?”

“四、四老爺?!”

嚴謙手足無措:“四老爺,您老人家怎么來了……”

嚴家世代經營著刺客組織越寧堂,不同于一般世家,“老爺”的稱呼,用以尊稱家族中年事最高的長輩,即如今“螭虎”嚴惕的太爺爺、嚴謙的爺爺一輩。大老爺與二老爺早已仙去,三老爺臥病在床,唯獨這位“四老爺”,古稀之年仍然執掌玉印,是這一代嚴家家主,也是越寧堂的一把手——“首乘”。自五十歲繼任首乘,四老爺一直坐鎮鹥澤樓,深居簡出,因而族中小輩大多不認識他,嚴謙也是看到首乘玉印才確定其身份。

四老爺沒好氣地給了嚴謙一個爆栗:“我怎么來了?我再不來,你都快給人家磕頭了!臭小子,真丟我嚴家的臉。”

四十多歲還被罵臭小子,真是人間少有之體驗,不過嚴謙可不敢還嘴,只點頭如搗蒜,任由四老爺數落。

“行了行了,下去吧。我來與這廝談。”

“遵四老爺命。”嚴謙飛快地起身,拉起螭虎就要下樓。

“慢!”

“四老爺,您還有吩咐?”

“我讓你下去,可沒讓他也走,”四老爺指著螭虎,“你,保護我。”

嚴謙與螭虎兩人面面相覷。

螭虎一頭霧水地站在四老爺身側,聽他與梅公交談。

“家事完了,該處理外人了,”四老爺把桌上玉牌收回來,重新系回腰間,“你還沒回答我,我與你議事,配嗎?”

“既是首乘,自然是配的。”

“哦?你剛剛訓我家小輩的時候,可不是此番態度。那目中無人的樣子,還以為天王老子也不配與你同座呢,”四老爺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三十年不見,你能耐了啊,唐明柳。”坊間傳言,唐輕楊之弟唐明柳,中年喜歡梅花,直至癡迷的境地。他寫了數百首詠梅詩詞,畫了幾千幅梅花圖景,曾于酒后醉言:“可惜名中帶柳,只恨生來非梅。”從此自號曰“唐梅公”,不許別人直呼本名“唐明柳”。四老爺一來就犯其禁忌,是要殺殺他的威勢。

梅公的臉色果然陰沉了下來,他冷哼一聲:“到了你我這般年紀,好好活著就算是能耐了。如若還能有一位老伴相陪,那就更有能耐了,你說呢?”這話分明指向四老爺的亡偶,自三十年前妻子病故,四老爺終生未娶,這顯然是四老爺心中的一道傷痕。

“好你個唐明柳!你、你生不出帶把兒的!我可有三個兒子,”四老爺氣不過,將酒一飲而盡,咋吧咋吧嘴,感覺到不對味,“怎么是水?!”

“我絲毫不羨慕。話說,三老爺的病可還好?說來慚愧,家兄的身子一直都很硬朗,”梅公也不緊不慢給自己倒了一杯,“年紀大了,內人不許我飲酒。”

“你唐家兒郎武藝不精四體不勤,個個手無縛雞之力!”

“你嚴氏子弟不學無術目不識丁,人人不得入朝為官。”

“三十六年前,京城元夕搶龍睛燈,你可輸給了我,嘿。”

“四十年前棠溪川天地弈局,你負于我手。”

“你弄丟了我的木劍!”

“你也曾搶過我的桂花糕。”

“假仁假義。”

“冥頑不靈。”

聽著著二人的交談,饒是以螭虎的性格,仍有些忍不住想笑,這兩位加起來快一百四十歲的人,居然在這里如孩童一般對罵,說出去怕是沒一個人肯信。

兩人不再對罵,只凝視彼此的眼睛。氣氛頓時劍拔弩張,樓外的蜻蜓越來越少,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螭虎斟酌著,如果這二位大打出手,自己應不應該幫四老爺。照理是該幫的,不過自己出手,那位年輕人也會出手,可自己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出乎意料地,四老爺與梅公非但沒有打起來,反而相視大笑。四老爺拍打著膝蓋,笑得前仰后合;梅公稍微收斂一些,只瞇著眼,身體聳動,不停捋著胡須。螭虎看得出這兩位老人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可他一點也無法理解。

“如今還活著的人里,也只有你敢如此與我說話。”梅公說。

“敢這么與我說話的,也就只有你還能活著了,”四老爺低眉,“謙兒那小子料子不錯,就是太順了,欠打磨。你兇他一下,對他也是好事。謝了。”

梅公打趣地說:“罷了罷了,你嚴子翎的謝,在下可擔不起。至于謙兒,他不要記恨我就好,別又像你這個曾孫,下次見面直接拳腳招呼,哈哈哈。”于是兩人又大笑起來。螭虎臉皮厚,一點沒有窘迫的神情。

梅公說:“既然你過來了,為何不直接現身,非得讓謙兒先出面?”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要也是暗中出來的。再者說,這次你如此反常,我必須觀望一下,”四老爺拿那塊黑絹抹了抹嘴,“好了,該聊正事了。你突然聯系越寧堂,想殺誰?世稱‘柳才梅骨’的前太子少師買兇行刺——這個消息流傳出去,整個大熙都會為之震動吧?”

“大熙?如今叛軍逼京,國都將破,明日還有沒有大熙都是未定之數,”梅公眼神凌厲,“我欲殺之人,世人皆欲殺!”

“夏權問?”

“夏權問!”

鑒襄二十三年春,夏權問自立為“雄王”,起兵謀反。兩年后,也就是今年的元月,夏權問執握天子劍“清闌”揮軍北上,攻破鑰城,直指京都青安城。相傳這個男人魁梧異常,天生駢肋,其出生時并非如一般嬰兒哭啼,乃是于口中吐出龍吟之聲。

“恕難從命。”四老爺擺手。

“心有余而力不足?”

“力有余,心不足。”

“如何有余?”

“傾我越寧堂之力,天下何人不可殺?”

“那,不足在哪?”

“‘轅’的最新情報,羽林軍潰逃,雄軍入主青安城只在須臾。殺了夏權問,非但無力回天,反而使群龍無首,形成真正的亂世之局。那時,我可成有愧于天下人的罪首了。”

“還會招致雄軍報復?”

“還會招致雄軍報復。”

“好,那不殺夏賊。”

“當真?”四老爺沒想過梅公放棄得如此爽快。

梅公低聲說:“殺另一人。”

“何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此地往西數千里,是青安城所在,城中還有一座宮城,宮城中有一座朝熙殿,是群臣上朝之所,殿上有一座高椅,刻著龍。那椅子夏賊暫時還不能坐……”梅公的聲音越來越低。四老爺只好湊上前去,才聽得清他的話語。

“……誰坐,殺誰。”

樓外的雨大了一些,如針如絲,細密而溫柔,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雨簾。煙雨迷蒙中,一雙燕子斜飛而過。

四老爺輕聲說:“唐明柳,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

“雄軍進京,圣上必定不愿奔逃,夏賊以‘扶正帝統’為名義,焉能留他?圣上既崩,下一任皇帝,也只是他的傀儡而已。我要越寧堂殺的正是這個傀儡!”梅公緊握杯盞,“我要扯破夏賊的大旗,讓他失去名分。只有如此,勤王諸軍才能無所顧慮,與之抗衡!”

“你要我越寧堂,弒君?”

“那并非你我所忠之君。”

“可別把你我相提并論!對越寧堂乃至天下人來說,君就是君。弒君之罪,天理難容。”四老爺把手一揮。

“天理?刺客還怕天譴不成?”

“越寧堂不怕,可嚴家怕。”

梅公臉上顯出頹唐神態。

他振奮精神,清了清嗓子:“我聽說,越寧堂下屬之機構,以戎車的‘軾’、‘轅’、‘轂’、‘軛’各部位為名,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子翎兄,倘若越寧堂是戎車,一架戎車,總要擇人而載。遇明主乘之,便不會駛入徑路窮途。”梅公斟酌著用詞,謹慎地看著四老爺。

“我是越寧堂的首乘,首乘,就是乘車之人,”四老爺板起臉,“唐明柳,不管是你,還是你身后之人,都休想打越寧堂的主意。你的委托,本堂承受不起,請回吧。”四老爺起身,做出謝客的姿態。

樓外雨聲細碎連綿,巷子遠處的街上隱隱有馬嘶,但聽不見人的言語聲。

對于梅公而言,局面真正地陷入了困境——正常的委托被推拒,想要拉攏越寧堂,更是被一口回絕。可螭虎從梅公的臉上看不出丁點沮喪,此刻這位老人竟然有些……決絕?

梅公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他長吁一口氣,用微顫的手從綈袍內袋中取出一件東西,慢慢放到桌上。那是一截劍鋒的碎片,銹跡斑斑。螭虎捕捉到,見到這截碎劍的第一眼,四老爺負于背后的雙手驟然握緊。

又是一陣無言。

四老爺重新坐下來,把那截劍鋒收回自己袖中,看也不看梅公。

“你果然……”四老爺止住話頭,用更加沙啞的聲音說,“刺殺下一位皇帝?”

“刺殺每一位皇帝!”梅公說,“一位皇帝駕崩,夏賊還會扶植另一位。這些傀儡,我要你一個不留,直至我讓你停手。”

“好,我答應你。”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項請托,”梅公指了指身后的年輕人,“把他護送至臨州白玉氏族,交給一位名為‘白玉笙’的人。”

“可以。”

“多謝首乘!”梅公對四老爺行大禮。

“梅公客氣!”四老爺回禮。

突然之間,一切又變了。四老爺竟然接下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委托?螭虎有些頭疼,這次會面,有太多東西是他無法理解的。

四老爺帶著螭虎下了樓,不知為何,螭虎感覺四老爺忽然萎靡了很多,仿佛精氣神被抽走了一些。二人沉默著,站在錦鴻酒樓的屋檐下躲雨,等候本堂的車馬。螭虎在看雨,看雨的時候他會把頭腦放空,什么都不想。

“你這小子,明明一肚子疑問,就是不開口。”四老爺的聲音喚醒了失神的螭虎。

螭虎說:“應該知曉的,首乘自會告訴我;不該知曉的,問也沒用。”

“你可知我為何留你下來?”

“不知。”

“俗話說‘六十不上街,七十不當差’。我已經七十三了,還腆著老臉占著首乘的位子,親自過來見唐明柳,你可知這是為何?”

“不知。”

“我是為了你們。”

螭虎心中一動,轉頭,看到身邊的四老爺低著頭,一邊在擦拭那截劍鋒一邊說話:“四年紫殤星凌天,十三年各郡拒交貢稅,十八年‘復明宮變’、‘諸州詣闕’……到了今年,皇帝都要沒了。世道變得太快,往后,才是真正的亂世。我怕啊,怕你們這些臭小子應付不了,怕你們砸了祖上的基業!我只能趁自己還沒死,能做一點是一點,讓你們后面的路,能順一步是一步。

“但這路還得你們自己走,我不能護你們一輩子。今日我和唐明柳的話,本堂不會記錄,所以你給我記死嘍,一個字也不能忘!”

螭虎大為震驚。他立刻體會出其中的意義,于是面朝四老爺,跪下磕頭:“嚴惕何德何能!”

“臭小子,起來吧,”四老爺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顯出嚴肅的神情,“今后,小心點唐家的人。”

“可我們兩家不是世交嗎?”

“不再是了。”四老爺捏著劍鋒說。

本堂的馬車駛進巷子,停在酒樓門口。這架馬車很小,結構古樸,有點像戎車,有軾、有轂、有轅、有軛,車上有頂蓋,四周有帷。馬車的御者將一塊軔木置于車輪之前,為防車輪轉動。御者走過來,撐開傘為四老爺擋雨;車上也下來一人,給四老爺披上保暖的裘衣。四老爺上了馬車,對御者說:“發軔。”御者點了點頭,拿開支住車的軔木,使馬車啟程。馬車“轔轔”作響,朝巷子口駛去,螭虎目送馬車進入瀟瀟細雨里,逐漸消失不見。

雨幕之中,石橋下、矮墻后、房檐上,數不清的黑影行動起來,越寧堂的刺客在雨中的淳陵縣穿行,往千里之外的國都青安城而去。這些刺客,被本堂稱為——“軔”。

“這就成了?”年輕人也有些疑惑。

“百余年前,唐家曾救越寧堂一命,使得嚴家免于滅頂之災。當時嚴家家主給了唐家家主一件信物,兩人約定,如若唐家后人執此信物有求于嚴家,無論是何請求,嚴家都必須應允。那截劍鋒,正是信物。”

年輕人思索了一下:“這件信物,于嚴家而言是‘承諾’;對唐家來說則是‘情分’。所以從今往后,你們兩家互不相欠,再無情誼。百年的深厚交情毀于一旦——如此大的犧牲,值得嗎?”

梅公回避了這個問題:“你看螭虎那小子怎么樣?”

年輕人摸摸下巴:“有些意思。他并非真想攻擊你。”

梅公驚訝地說:“何以見得?”

“力從地起,傳于身,發于手,腳步最先變化;腹為氣根,呼吸也會不同。方才他腳步如常,氣息不變,所以我沒有防范,也正因他拳中無力,我才能輕松擒住他的手。他真正的目標,恐怕在我。”

“僅僅為了與你交手?”梅公若有所思,“罷了。越寧堂既已答應了,你先去收拾收拾,盡快動身。容我一個人靜靜。”

“謝梅公。”年輕人告辭。

整個二樓只剩下梅公一個人,沒人知道他此時正在想什么。他慢慢喝著酒壺里的水,看樓外春雨。

雨下了一下午,他看了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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