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計算群星
- (美)瑪麗·羅比內(nèi)特·科瓦爾
- 5161字
- 2022-03-11 17:57:39
第一章
杜威總統(tǒng)賀NACA1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
美聯(lián)社1952年3月3日電 美國國家航空咨詢委員會成功地將第三顆衛(wèi)星送入軌道,該衛(wèi)星具備向地球發(fā)射無線電信號的能力,并能測量太空中的輻射強度。總統(tǒng)否認本次衛(wèi)星發(fā)射有任何軍事目的,表示其任務為科學探索。
還記得流星墜落時,你在哪里嗎?我一直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窗堰@當作一個問題,因為你肯定記得啊!當時我和納撒尼爾在山里。他從父親那里繼承了這個小木屋,我們常去那里觀星。其實就是:做愛。拜托,別假裝驚訝。納撒尼爾和我是一對健康的年輕夫妻,所以那些星星多數(shù)都是閉著眼睛的時候看到的。
早知道這么久都見不著這些星星,我肯定會在屋外多花點兒時間,跟望遠鏡待在一起。
我們躺在床上,被子亂作一團。晨光透過銀白的雪花灑進來,絲毫沒有溫暖房間。我們幾個小時前就醒了,但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還沒有起床。納撒尼爾靠在我身旁,腿壓在我身上,手指撫過我的鎖骨,電池供電的小型晶體管收音機在一旁響著。
我在他的幫助下伸了個懶腰,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我親愛的‘六十分鐘的男子’ 2。”
他哼了一聲,呼出的熱氣讓我脖子發(fā)癢,“意思是,我還能再吻你十五分鐘?”
“如果你再撩逗我的話。”
“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這么做了呢。”不過他說完還是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下了床。
前段日子,為了籌備國家航空咨詢委員會的航空發(fā)射計劃,我們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現(xiàn)在終于能好好度過一段迫切需要的休息期。過去兩個月,要不是我也在NACA做計算,我?guī)缀鯖]法見到清醒的納撒尼爾。
我蓋好被子,側身看他。他很瘦,好在二戰(zhàn)的軍旅生涯讓他不至于骨瘦如柴。我喜歡看他從落地窗前的一堆木頭里抽出一根原木時,肌肉在他皮膚下運動的樣子。雪花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正好映照在他淺金色的發(fā)絲上,完美地襯托著他。
然后外面的世界亮了起來。
1952年3月3日上午9點53分,如果你身處華盛頓特區(qū)方圓五百英里 3的范圍內(nèi),并且恰好面對著一扇窗子,那你一定會記得那道光。先是短暫的紅光,然后變?yōu)閺娏业陌坠猓瑳_淡了所有的陰影。納撒尼爾直起身子,手里還拿著那根原木。
“埃爾瑪!快閉眼!”
我照做了。那道光,絕對是原子彈爆炸產(chǎn)生的。杜威總統(tǒng)上任以來,俄羅斯人一直對我們不滿。天!爆炸中心肯定在特區(qū)。沖擊波還有多久抵達?我們倆都參與過“三位一體” 4的原子彈爆炸試驗,但那些數(shù)據(jù)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因為特區(qū)距離我們很遠,所以爆炸產(chǎn)生的熱量到不了我們這里,然而,我們一直以來擔心的戰(zhàn)爭,會因這場爆炸而爆發(fā)。我坐在那里緊閉雙眼,光線逐漸減弱了。
一切如初。收音機里的音樂繼續(xù)播著。如果收音機播放正常,就表示沒有電磁脈沖。我睜開眼睛。 “沒錯。”我用拇指鉤住收音機道,“這顯然不是原子彈。”
納撒尼爾剛才為了避開窗戶,轉身跑開了,手里還拿著那根原木。這會兒他把玩著那根原木,朝外面看了一眼,“一直沒聽到什么聲音。過了多久了?”
電臺繼續(xù)播放著音樂,還是那首《六十分鐘的男子》。那道光是怎么回事兒呢?
“我沒數(shù),大概一分多鐘?”我顫抖地計算著時間,時間一秒一秒地溜走,“音速是零點二英里每秒,這么說,爆炸中心起碼距離這里二十英里?”
納撒尼爾抓起毛衣,聽了這話停頓了一下,時間又溜走了幾秒。三十英里,四十,五十。“那……那道光那么亮,肯定是一場大爆炸。”
我緩緩吸了口氣,搖搖頭,語氣沒那么肯定,我希望這不是真的,“這絕不是原子彈。”
“我對其他猜測持開放態(tài)度。”他拉扯著穿上毛衣,羊毛摩擦頭發(fā)產(chǎn)生了一堆靜電。
收音機里的音樂變成了《迷人的夜晚》 5。我起身下床,抓起胸罩和昨晚脫下的褲子。窗外,雪花打著旋兒掠過窗戶。“嗯……既然他們沒有中斷廣播,那影響肯定非常輕微,或者影響范圍很小。可能是某個軍工廠炸了。”
“也有可能是一顆流星。”
“啊!”這想法有一定的道理,它能解釋廣播為什么沒有中斷。流星墜落的影響范圍確實很小。我松了一口氣,“我們說不定正處于流星飛行軌跡的下方。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沒有爆炸聲,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的燃燒。充滿著浮華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兒意義。 6”
納撒尼爾的手指從我手上拂過,拿過胸罩兩端。他扣好肩帶,雙手撫過我的肩胛骨,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他雙手發(fā)燙,緊貼著我的肌膚。我輕輕地后靠,回應他的碰觸,但我沒法兒不去想那道光,它真的太亮了。他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松了手,“沒錯。”
“沒錯,那是顆流星?”
“是沒錯,我們應該回去了。”
我心懷僥幸,但是當時即使我閉著眼也能看到那道光。我們忙著穿衣服時,收音機仍然一首接一首地播放著歡快的歌曲。我腦子里某個部分一直在等待著事情變得更糟,也許這就是我穿上了登山靴而不是樂福鞋的原因。我們倆都沒有對此發(fā)表評論,但每次歌曲結束時,我都會看向收音機,確信這次會有人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
木屋的地板在顫抖。
起初,我以為是一輛重型卡車駛過,但我們處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床頭柜上的陶瓷知更鳥在臺面上彈跳,最后掉了下來。你可能以為,我身為一名物理學家,能比你更快意識到地震來襲。但是我們身處波科諾斯 7,這里的地質(zhì)很穩(wěn)定。
納撒尼爾沒想那么多,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向門廳。地板在我們腳下彎曲起伏。我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像兩個跳著狐步舞 8的醉漢。墻面扭曲變形了,接著……接著整個地方都倒塌了。我很確信我發(fā)出了尖叫。
當大地停止震動時,收音機還在播放著音樂。
它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揚聲器好像壞了,但電池還能讓它保持運轉。納撒尼爾和我擠在一起,躺在門框的殘骸下。冷空氣在我們周圍盤旋。我伸手抹去他臉上的灰塵。
我的手在顫抖,“還好嗎?”
“嚇死了。”他的藍眼睛睜得很大,兩個瞳孔一樣大,嗯……這說明他沒什么問題。“你呢?”他問。
我停了停,才用社交般的口吻答道:“還好。”我緩了口氣,檢查了一下身體狀況。我渾身充滿了腎上腺素,雖然我剛才沒有尿褲子,但是就差一點兒了。
“明天我可能會渾身酸痛,但應該沒有受傷。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
他點點頭,伸長脖子,環(huán)視著這個把我們埋起來的洞窟。一塊膠合板制的天花板落下來砸在門框的殘骸上,形成了一條縫隙,陽光透過縫隙照射進來。雖然費了好些工夫,但是我們成功地推開廢墟,撬開殘骸,鉆出了那個洞窟,爬過了木屋形成的廢墟。
如果剛才只有我一個人……如果剛才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甚至來不及跑進門廳。我用雙臂緊緊環(huán)住自己,盡管穿著毛衣,我還是瑟瑟發(fā)抖。
納撒尼爾見我抖得厲害,瞥了一眼廢墟,“也許能弄條毯子出來。”
“我們?nèi)ボ嚿习伞!蔽肄D過身,祈禱車子別被掉下來的東西砸到。這么做的其中一個原因是,這是去往我們飛機所在的停機坪的唯一辦法;另一個原因是,這車是借來的。謝天謝地,它還停在小型停車場里,毫發(fā)無傷。
“我們絕不可能在那堆廢墟里找到我的包。我只能利用系統(tǒng)短路來點火發(fā)動汽車了。”
“閃光和地震之間,”他在雪地上絆了一下,“是間隔了四分鐘嗎?”
“差不多吧。”我在腦海里計算著距離,我確定他也是。脈搏在我所有的關節(jié)處跳動,我利用了數(shù)學上的線性相關性,“所以說,爆炸中心還是在三百英里的范圍內(nèi)。”
“沖擊波應該在……半小時以后?差不多。”盡管納撒尼爾的語氣十分鎮(zhèn)定,但是他為我打開乘客位的車門時手在顫抖,“這意味著在沖擊波抵達之前,我們還有……十五分鐘?”
肺被冷空氣刺激得發(fā)疼。十五分鐘。此刻,這些年來做過的所有火箭試驗的計算過程都變得異常清晰。我能計算出“V-2” 9的爆炸半徑,計算出火箭推進劑的潛能,但這回……不是紙上的幾個數(shù)字。況且,我沒有足夠的信息來進行可靠的計算。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收音機還在播放,這就不是原子彈。但不管剛剛爆炸的是什么,肯定都體積巨大。
“在沖擊波抵達前,我們得盡量往山下跑。”那道光是從東南方照過來的,感謝上帝,我們現(xiàn)在位于山的西側,不過我們的東南方向有華盛頓特區(qū)、費城、巴爾的摩,還有成千上萬的人。
包括我的家人。
我坐到冰冷的乙烯塑料椅上,斜靠著拉出方向盤下的電線。人們更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具體的事情上,比如給車子短路點火,而不是思考發(fā)生了什么事。
汽車外面的空氣嘶嘶作響,噼里啪啦的。納撒尼爾探出窗外,“操!”
“怎么了?”我探出頭來,透過窗戶向上看,目光越過雪地和樹木,直望向天空。火焰和煙霧在空中劃出痕跡。流星在地球表面爆炸可能會造成一些破壞,隕石呢?這東西確確實實撞上了地球,透過它在大氣層中撞出的大洞噴出一些東西,是噴射物 10。我們眼看著小行星的碎片像火一樣地傾瀉在我們身上。我的聲音在發(fā)抖,但還是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輕快一點兒,“嗯,至少你知道這不是流星了。”
我終于發(fā)動了車子,納撒尼爾把車開出來,往山下開去。我們不大可能在沖擊波抵達前坐上飛機,但我期望它在谷倉里能受到足夠的保護。至于我們……我們和沖擊波之間相隔的山越多越好。三百英里外的那場爆炸,光那么刺眼……造成的沖擊波不可小覷。
我半信半疑地打開收音機,覺得它不會發(fā)出聲音,只是保持安靜,然而,音樂聲立刻響了起來。我轉動旋鈕,想搜尋些能讓我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信息。音樂聲震耳欲聾。隨著行駛,車里暖和了起來,可我還是止不住地發(fā)抖。
我滑過座位去依偎著納撒尼爾,“我想我嚇著了。”
“那你還能駕駛飛機嗎?”
“等到了機場,看看噴射物多不多再說吧。”戰(zhàn)爭期間,我曾經(jīng)在相當苛刻的條件下駕駛飛機,盡管從正式意義上講,我從未經(jīng)歷過空戰(zhàn)。而且這個條件只是一項技術規(guī)范,目的不過是為了讓美國公眾對軍隊中的婦女放心。不過,如果把這些噴射物看作是高射炮火,那我至少能對眼前的狀況有個預估,“只要保持體溫不再下降就行。”
他用一只胳膊摟住我,將汽車開到路的另一邊,停在了陡峭的背風的崖壁處。身處崖壁和山脈之間,即使最猛烈的沖擊波來襲,我們也有所庇護。
“這可能是沖擊波到來前我們能指望的最好的掩體了。”
“想法不錯。”等待沖擊波來襲,想不緊張都難。我把頭靠在納撒尼爾破舊的羊毛外套上。驚慌失措對我們倆都沒有好處,而且我們對正在發(fā)生的事的猜測很可能是錯誤的。
音樂突然斷了。我不記得播放的是什么了,只記得突然安靜了下來。終于,收音機里傳來了播音員的聲音。為什么他們隔了將近半小時才報道剛才發(fā)生的事?
我從未聽過愛德華·R.莫羅如此顫抖的聲音。
“女士們、先生們……女士們、先生們,我們中斷節(jié)目,插播幾條重要新聞。今天上午近10時,一顆流星似乎進入了地球大氣層。流星襲擊了馬里蘭州附近的海域,形成巨大的火球,造成了地震及其他破壞。預計還會引起潮汐波 11,建議整個東部沿海地區(qū)的居民撤往內(nèi)陸避難。其余所有公民應盡量留在室內(nèi),以便應急響應人員能夠不受干擾地工作。”他停頓了一下,收音機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嘶嘶聲,仿佛整個國家都在屏息以待,“導播轉接到現(xiàn)場的WCBO費城分部通訊員菲利普·威廉姆斯。”
為什么是費城分部,而不是華盛頓特區(qū)現(xiàn)場,或者巴爾的摩現(xiàn)場?
起初,我以為電磁干擾變得更嚴重了,后來才意識到那是大火的聲音。我花了好一陣才想明白。這一段時間里,他們一直在尋找幸存的記者,而距離最近的一位已經(jīng)是在費城了。
“我現(xiàn)在站在US-1飛機 12上,在流星墜落地點以北大約七十英里處。由于溫度過高,即使我們啟用了飛機,也只能接近到這個距離。飛機下方的災難場景,令人震驚。仿佛一只手抹平了整個首都,帶走了城里的男男女女。目前,總統(tǒng)的情況還不得而知,但是……”當他的聲音哽咽時,我的心都被揪住了。我曾聽過威廉姆斯面不改色地報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來,當我看到他所站的位置時,我為他竟然還能夠講話而感到驚訝。
“整個華盛頓,被夷為平地。”
1 The National Advisory Committee for Aeronautics,美國國家航空咨詢委員會,成立于1915年,是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前身。本書為或然歷史小說,文中出現(xiàn)的人物或機構等多為實際情況的化用,真實情況以注釋為準。
2 《六十分鐘的男子》(Sixty Minute Man)是Billy Ward & His Dominoes(比利·沃德與“多米諾”樂隊)于1951年發(fā)行的R&B歌曲,是20世紀50年代的流行音樂榜上最熱門的歌曲之一。
3 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等于1.609 3公里。
4 三位一體(Trinity),也有音譯作托立尼提或特里尼泰,是美國陸軍部研制原子彈計劃的代號。
5 1949年音樂劇《南太平洋》中的選段。
6 化用莎士比亞《麥克白》中的臺詞: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兒意義。
7 波科諾斯(Poconos)是位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東北部的山脈,現(xiàn)為度假勝地,主峰海拔約六百一十米。
8 現(xiàn)代舞的一種,起源于歐美。節(jié)奏為4/4拍,舞曲抒情優(yōu)雅,舞步流暢,步幅寬大,富于流動感。
9 指“V-2”導彈,德國20世紀40年代研制的單級液體地地導彈。由戰(zhàn)斗部、儀器艙、推進劑艙、液體火箭發(fā)動機組成。該導彈是世界上首次用于實戰(zhàn)的地地導彈。
10 噴射物(ejecta)源自拉丁語,意為“被拋出的東西”,特指因火山爆發(fā)、隕石撞擊或恒星爆炸而被拋出的物質(zhì)。
11 潮汐波因天體之間的作用力形成,與海嘯是兩種不同且不相關的現(xiàn)象。潮汐波的另一特征是它的理論值可以預先計算出來。
12 US-1水上飛機,是日本新明和工業(yè)公司在PS-1型水上反潛飛機的基礎上發(fā)展改良的水陸兩用搜索救援飛機。1970年開始設計,1974年首飛,1975年交付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