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繞湖南行，直至天幕低垂，全然看不見周遭光景。
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宋火依舊繞著呼倫湖行走，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這倒不是因為他不知勞累。只是，四周都是平曠的草原，既無遮擋，又無成型的柴草可以取暖。
正當宋火低垂著頭，咬牙前行，幾乎挪不動步子的時候。在一陣馬嘶聲中，蘇幕最先看到了一點燈火。她伏在宋火背上，自然要看得更遠些。
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蘇幕只是睜著眼，靜靜的，似是滿懷心事一般，遲遲沒有開口。就好像，她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覺。
是勞累所致？是滿懷心事？還是宋火的羊皮襖太暖和？
“看！有火光！”這話，卻是宋火先說了出來。
“哦。”蘇幕輕輕答應著，腦袋低垂，緊緊靠著宋火的脖子，氣若游絲。
“哦？”
這不應該是件很讓人高興的事情嗎？宋火心中暗暗說道。他不知道，蘇幕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
一邊背著蘇幕，一邊拖拉著鐵胎勁弓，還要牽著馬，他早已經累得半死了。
雖見燈火飄搖，然而走上前去，卻又耗費去大半個時辰。
……
……
映入宋火眼簾的，是一個小山坳。山坳向陽，風雪不大，足以避風，里面滿是瘦骨嶙峋的牛羊。看樣子，它們已經有好久沒有吃飽過了。
宋火見狀，心中暗暗忖道，都說懷荒國是一片被詛咒的地方，這夫余人的冬天，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山坳避風處，有幾間避風用的搭蓋。積草蓋頂，羊皮圍邊，儼然一座座簡易的氈帳。看得出來，這應該是熬冬牧人的居所。
此時，那隱約可見的微微燈火，正是從里面?zhèn)鞒鰜怼?
“你說，他們不會傷害我們吧？！”宋火停下步子，猶豫道。
顯然，他心有余悸，有些害怕夫余人，不敢貿然前去叩門。
“……”沒有回應。
“蘇幕！”
“……”依舊沒有回應。
“蘇幕！蘇幕！”
宋火真的害怕了。這兩聲，他幾乎是喊叫出來的。他的聲音很大，然而，蘇幕依舊沒有回答他。
慌忙之間，宋火扔了馬韁，顫微微伸出手探視，才發(fā)現蘇幕的鼻息很弱，很涼……“救命啊！救命！”
宋火再也顧不上害怕。他一只手緊緊攬住蘇幕，連滾帶爬，沖向那幾間夫余人的搭蓋。
尚不到門前，氈帳的門已經被人打開了，是一個矮壯的中年男人。這男人搭眼一看，便知道宋火是落難至此。在宋火滿眼的惶恐中，男人不見絲毫猶豫，就將他和蘇幕扶了進去。
宋火一進帳子，渾身寒意乍然遇暖，打了個激靈，雙腿一軟，就摔倒在厚厚的羊毛毯子上。
這氈帳并不大。帳邊，是粗略不加修飾的幾件日常什物，中間生了盆紅紅的炭火。此時，一個矮小的中年婦人正在挑撥炭火，一個陶罐，正咕嚕咕嚕的冒著熱氣，陣陣香味襲來……那婦人見滿面雪白，氣若游絲的蘇幕從宋火背上滾落下，慌忙過來扶住，讓她平躺在一邊的羊毛毯子上。
宋火渾身震顫，見了蘇幕的樣子，方才醒悟過來。
這本是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蘇幕又是中毒初愈，便催動真元，自然變得極度虛弱。她雙腿本來就已經僵硬，又在冰天雪地中呆了半夜，不曾活動分毫。因此，更無處發(fā)散滿身的寒意，于是漸漸僵死了過去。
可是，蘇幕為什么不說呢？她難道，就不怕死在宋火背上？
那婦人皺著眉，上下捏一捏蘇幕的四肢，慌忙轉身，去外面端來一盆積雪，拼命向宋火比劃著，用胡語大聲喧嚷。
說話間，她見宋火神情恍惚，不明就里。便急忙捧起一團雪，掀起蘇幕的裙擺，覆在她僵直的腿腳上，使勁揉搓起來。
嚴寒中生存的人都知道，但凡凍僵的人，一定要用雪揉搓過來。不然，極可能四肢廢壞，甚至再也不能醒轉。
宋火終于會意，卻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男女有別，使出了吃奶的勁，上下揉搓著蘇幕的四肢。
約莫一刻鐘后，蘇幕渾身戰(zhàn)栗，終于長長出了口涼氣，呼吸漸漸正常起來……這股涼氣很長，不偏不倚，全都噴到了宋火的臉上，將他那搖搖欲墜的淚珠兒吹落下來，濺到了蘇幕微動的眼瞼上。
蘇幕緩緩睜開眼，看一眼涕淚橫流的宋火，嘴唇微顫，氣息微弱的說了兩個字，又昏睡了過去。
宋火聽明白了，那兩個字是，“真慫……”。
……
……
眼見蘇幕有了知覺，宋火也終于松了口氣。
他恍惚之間，突然想到，當初若是給陳漁好好用雪搓上一搓，應該能免了她追殺自己的苦楚了……“真是陰差陽錯。”宋火喃喃道。
那婦人見狀，也不禁松一口氣。她給宋火烤上兩塊羊腿骨，又指了指陶罐上的熱湯，憨憨一笑，便去另一個氈帳中，應該是尋那中年漢子去了。
這一夜，宋火給蘇幕蓋了三張氈子，先后喂了她五次熱湯。
宋火側坐在蘇幕身旁，倚著氈帳，終于熬將不住，在外面呼嘯的寒風中沉沉昏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
……
……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聲。
自夢中被蘇幕一巴掌打醒。宋火睜開眼，驚得一個咕嚕從帳中爬將起來。
他發(fā)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在了蘇幕的身側。他的臉，離蘇幕的臉不及三寸，他的手，正摟在她的腰上……“你……你聽我解釋……”宋火似被火燒了一般彈開，捂著火辣辣的臉，帶著哭腔說道。
“解釋？解釋什么？”蘇幕明知故問似的伸了伸懶腰，緩緩拳腿，坐起身子來。
她的腿，終于能動了。
如果說，在一周之前，她醒來看見宋火如此“親密”的睡在自己身邊。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更不只是打一巴掌這么簡單。
只是，經歷了這一路磨難，她好像開始有些習慣了宋火的存在，習慣了宋火的毛躁，習慣了宋火是個慫貨……習慣，從來就是個親切且可怕的東西。
……
……
宋火看著蘇幕蜷曲的腿，幾乎喜極而泣。他在心中吶喊、狂喜，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窘境。
蘇幕終于，能動了！終于，不用再背著她了！終于，要解脫了！
這世上，只有他知道，看似瘦弱的蘇幕，到底有多沉……“我……”宋火看著蘇幕的冷臉，回過神來，復又哭喪起臉，再次意識到了自己尷尬的處境。
他有些羞愧，外帶絕望……
“給我做點吃的。”蘇幕淡淡說道。
她雖面若冰霜，目光卻始終看著宋火臉上的五個手指印。
蘇幕那種閃爍的目光，有些奇異，有些迷蒙。難道，她竟然有些懊惱自己打疼了他不成？
“啊……”宋火掩面，悻悻然回身，躬身走了出去。
“呵！慫貨！”
蘇幕默默看著宋火那穿著臟舊的羊皮襖，佝僂著身子往外鉆的背影，眼瞼低垂，驀然嘆氣道。
雖然，她的神情依舊冰冷，蒼白。然而，那一雙如空靈山水般的眸子，卻好似逐漸蒙上了一抹淡薄的霧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