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柳
在素有“秭歸的青藏高原”美譽的磨坪,有一所六十多年歷史的初級中學——磨坪中學。在那里讀過書的人,想到磨坪,就會想到校園里的幾棵柳樹;想念磨坪,也就會想念這幾棵柳樹。
我小時候跟著爺爺走親戚,要從磨坪中學學校旁邊經過,遠遠地,就看到幾棵高高的繁茂的柳樹,在陽光下,泛著油油的光。那時候學校是個四合院,院子的東面是長長的一排土坯房,那是學生的教室。南面是一棟四層的磚混結構的樓房,聽說是老師的宿舍,院子其他兩面是一米多高的土坯蓋瓦的圍墻。樓房兩個單元的入口處,各有一棵柳樹。靠近大路,在圍墻的兩個角落里還分別站立著一棵柳樹。四棵柳樹,形成一個近似的正方形,端居在院子里,它們棵棵筆直挺拔,讓人過目不忘。現在想起來,那個院子其實是很小的,但在當時,我卻覺得它無比廣闊。
聽老人們講,那四棵柳樹,在解放前就栽種下了。當時此處是一所小學,樹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帶領老師們栽下的。老師們還在院子里開辟了小花園,栽種了花草,一年四季,校園里花香鳥語,景色迷人。不知道那位校長當時作何考慮,想到要在院子里栽下四棵柳樹。如今七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學經歷了小學初中合辦,又轉辦高中,撤去高中之后又辦初中,幾番輾轉,形成了今天的規模和格局。當年上山下鄉來此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有的落地生根,有的早已返城;大城市來此教書的滿腹經綸的“臭老九”,為大山里幸運的孩子打開了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之后,也很快回到了原來的崗位;這里走出去的學生,足跡也遍及了祖國的長城內外和大江南北。學校不斷地有人進來,也不斷地有人出去,只有那幾棵柳樹始終站立在那里,它的根往地下鉆,它的葉往云端生,枝繁葉茂,蔥蘢健碩。
七十年代后期,連接磨坪與外界的通道“沙鎮溪——磨坪”公路動工修建。規劃圖上,公路恰好穿過校園。于是,修路的人們推倒了那堵妨礙公路貫通的圍墻,也砍去了靠近公路的那兩棵柳樹。校園里,就只剩下了兩棵柳樹。
隨著年輪的增加,剩下的兩棵柳樹更加繁盛婆娑,軀干也越來越健壯。往日粗獷雄偉的教師宿舍樓在柳樹龐大樹冠的掩映下,變得婉約,變得富有詩情畫意。
又一個夏季的傍晚來臨,那是一個改變了兩棵柳樹命運的夜晚。明亮的天光突然隱沒,天地間頓時漆黑一片。一會兒狂風大作,像有個巨人舞動著利劍在天地間胡亂地攪動。它霹開了烏云,砍倒了體力不支的樹木,還把窗戶抽打得啪啪山響。閃電緊跟著出來,拖出長長的影子,像一條條火蛇,在黑暗的大海里蜿蜒游動,引來轟隆隆的雷聲,震得地面不住地顫抖。暴雨頃刻就到了,那陣勢,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人們緊緊閉起門戶,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當人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風靜下來,雨也停了。走出屋子,推開門,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訝不已。院子里半大的小樹全部仆倒在地,樓角處的一座磚砌的小房子也已經倒塌,磚石散落一地。附近農舍的屋頂被狂風掀出了黑黢黢的洞,破碎的瓦片滿地都是。那兩棵根部已差不多有小臉盆粗細的柳樹,被狂風吹得傾向了彼此相反的一側。
傾斜的柳樹讓人擔憂,人們擔心它們會枯死過去。讓人欣慰的是,幾個月過去了,兩棵柳樹雖然身子還傾斜著,但清峻遒勁的風度不減,葉子也片片抖擻。那場災難并沒有打垮它們,相反,還鍛造出它們別樣的神韻。大難過后,它們倆雖然再也沒能回轉到之前的筆直挺拔,但生長似乎更加勤奮,樹干在不斷地加粗,枝葉也越來越繁盛。現在的它們,傾斜的身子,也早已高過了身后崛起的五層樓房。它們倆互為參照又互相呼應,像同胞兄弟那樣并肩比翼,守護著校園,也給校園帶來別樣的風采和味道。
早春時節,當風里還殘留著點點冰花,落在越冬的小麥上,冰出點點燙熟似的印痕;當迎春花枝還灰白著臉瑟縮著,不肯露出一點青色;當年前種下的土豆還在昏睡不愿醒來,那兩棵柳樹,已經慢慢地,在落光葉子的枝條上,悄悄地,悄悄地,睜開朦朧的小小如針尖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還殘留著冷氣的世界。它在悄無聲息地宣告:春天就要來了!此時大年剛過,寒假還沒結束,鬧騰的學生們都回家了,留下來的只有住在校園里的三三兩兩幾個人。人們縮著脖子,哈著腰,匆匆瞥一眼這冷清的天地,趕緊又縮回到他們溫暖的屋子里去。只有數只麻雀和幾只寒鴉,在校園里四處刨食,嘰嘰喳喳地吵鬧著。兩棵柳樹就在這冷寂的世界里靜默著,悄悄地醞釀著一個轟轟烈烈的春天。
冷風漸漸溫和,幾道艷陽、幾聲驚雷過后,柳樹呼啦一下似乎在一夜之間枝舒葉展,滿眼的蔥翠,說不出的驚艷奢華。不知不覺中,山花就紅了,柳絮就飛了。我在這個院子里讀書的時候,曾經在一本書里看到,說中國人有折柳傳情的習俗,于是在一個春花綻放柳絮飛揚的日子里,撿拾了幾穗柳絮,悄悄地夾進書頁,希望等到長大后的某一天,在一個浪漫的時刻親手將它送給應該送給的人。
夏季很快到來了,高山的夏季,中午的日頭還是毒辣的。莊稼曬得卷起了葉子,知了煩躁地長鳴。那兩株柳樹卻在此時打起了精神,它們撐起團團的華蓋,遮蔽出厚厚的濃蔭,讓午間小憩的人們,在下面打盹或者閑聊,小孩子在樹下玩樂嬉戲。細心的人仰起頭,總能在密密的葉子中間,看到一兩個喜鵲窩,幾只喜鵲在窩里忙碌地進進出出。喜鵲是美麗的鳥兒,它有著俊美矯健的體型,黑白兩色的羽毛和長長的尾翼,很是討人喜歡。眼尖的還能看到出殼的小喜鵲在窩里向外探頭探腦。難怪每天早上或者傍晚,校園里總是有喜鵲在呼朋引伴,嘰嘰喳喳。在磨坪人的內心里,喜鵲是吉祥的鳥兒。人們早上出門,若聽到喜鵲叫,心里就高興,說這預示著喜事降臨,所以即使人們用“丫鵲窩里去了蛇”來形容它們吵吵鬧鬧的聒噪,心眼里也仍然是喜歡的。喜鵲在樹上筑巢,是一方水土安寧祥和的象征,于是這柳樹之于這塊土地,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就有了某種神圣的意味。
到了深秋,降霜了,山上的樹木都像喝醉了酒,葉子呈現出各種顏色,深淺不一,大山便因此便具有了一種深沉的美。柳樹也落葉了,落了葉的柳樹枝椏疏朗了一些,樹上的喜鵲窩此時更分明地顯露了出來。在風力的作用下,不時地有幾段小樹枝從窩里落下,那窩也就越來越大而化之不成形狀。夜幕里一抬頭,看到樹上一團枝枝杈杈黑乎乎的影子,你怎么也想不到這是喜鵲筑的巢。校園里依然時時能聽到喜鵲歡快激越的叫聲,卻不知道它們住到哪里去了。樹下堆積著厚厚的一層柳葉,松松滑滑、柔柔軟軟的,踩上去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讓人禁不住想躺下來,倚靠著大樹懶懶地曬一回這秋日煦暖的陽光。
當大地一片白雪茫茫的時候,兩株柳樹的每一根枝條上,都戴上了一頂松軟的白云做的帽子,在寒夜過去的清晨,又顫巍巍地掛了一樹的冰凌。它們的根須在地底下彼此相握,它們的枝椏在寒風里互相致意,沉默地互致堅強。
后來,學校擴大規模,修建教學辦公大樓和教師學生宿舍,于是在原先四合院學生教室的那一面,新建了教師和學生宿舍、學校食堂。拆去了老舊的磚混結構的教師宿舍樓,向后延伸幾十米,新建了一棟教學大樓。之前的兩棵柳樹,就站在了學校擴建出來的操場上,位置位于籃球場的一側。在球場奔跑的人們,累了斜靠在粗壯的樹身上,享受大樹帶給他們的清新和陰涼。學校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整個布局形成了一個真正開闊的四合院。兩棵柳樹也傾斜著,長成了參天大樹,它們在藍天里歡笑,在白云間放歌,老哥倆一起站成了磨坪中學最耀眼的風景。
從這里走出去的人,回故鄉無論是否順道,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去看望那生長在院子里的兩株柳樹,撫摸它古樸的身軀,回憶當年在它身邊的每一個難忘的日子。或者摟一摟抱一抱它,在它的身旁留一個滿足的笑容,一個動人的回眸。站在兩株柳樹身邊,我突然想到那句“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話,只是這句話已經包含了不止一種的含義。若沒有那位校長栽下的這幾棵樹,一路走來的學校去哪里尋找靈魂呢?若沒有這幾棵樹,母校那生生不息的歷史誰來見證呢?若沒有這幾棵樹,走出去的那些人的記憶又靠什么維系呢?若沒有這幾棵樹,人們依依懷想的情懷又該如何寄托呢?
老屋 老家
借著在老家中學支教的機會,我幾次回到我的老家,回到那些夢里無數次翻越過的山山嶺嶺溝溝坎坎。
閉塞的山里開鑿起了敞亮的隧道,修建起了連接國道的公路。施工機器的轟鳴聲給原本平靜安詳的大山帶來了幾分現代的氣息,也增添了一些煙塵和侵擾。我站在隧道旁,給同行伙伴介紹我家后面那些山的名字,指引大家看這座山與那座山的像類,講述腳下這道小溪在洪水爆發的年月曾經是多么的洶涌浩瀚。
我家過去住的房子已經被它的新主人翻修過,換了梁,添了瓦,粉了墻,比我們居住的時候洋氣了許多。
走到屋前的壩子里,我便膽怯了。大門上新換的鎖告訴我,這里的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但我還是希望能進到屋里去看看,看看我睡過的那張鋪著稻草的床還在不在,是不是還緊靠著那一面繃著花條紋油布的墻壁,床頭是不是還貼著我初中畢業時的黑白合影照片。穿過廚房與豬欄之間的過道,到屋后曬曬太陽。小時候母親總愛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坐在黃燦燦的陽光里,然后招呼我過去,說要給我梳辮子。她瞇縫著眼,嘴里含著剛從我亂蓬蓬的頭發上取下來的花色頭繩,不厭其煩地結了解,解了又結,直到扎到她認為非常好看。門前菜地里的那棵櫻桃樹,是爸爸親手種下的,結的櫻桃又大又甜。當年曾經有一個人不顧山高水遠去看我,我們在那棵樹下歇涼,伴著蛐蛐清越的叫聲,說了半宿甜蜜而朦朧的話。第二年櫻桃長成的時候,他又來了,爸爸親自搬了兩把椅子到樹下,坐著與他閑聊了很久。
其實這里還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老屋,真正的老屋還與這座房子隔著一條小河,是一座蓋著茅草和樹皮的土房。我是在那座房子里呱呱落地的。現在修了公路,放炮炸出來的石頭尖利地堆在路邊,又長久沒有人走動,通往那里的小路,變得荊棘叢生阻隔重重,已是無法走過去了。
我只能站在對面的山坡上,遠遠地望著它。那里曾經站立著墻壁,撐起我們一個家的地方,現在生長著茂盛的雜草和一些半大的樹。房梁、房頂上的茅草和樹皮都腐敗了,墜落在荒草里。半截煙熏火燎的土墻掩蓋在枯樹藤蔓之下,屹立著,顯露出一團模糊的黑影。
那個承載我兒時歡樂和憂愁的吊腳樓,灶房前那個夏天供我乘涼睡覺的大石頭,以及爺爺奶奶的墳墓、那幾個矮矮的黃土堆,也全然不見一點蹤跡。看著比我記憶中逼狹很多的老屋場,和那幾塊顯現著大致輪廓的田塊,我仿佛置身夢中。
老屋的房子是我爺爺的家產。爺爺的爽朗能干曾經占據了我對他的全部記憶,但他最后還是不得不向衰老和病魔妥協。我小時候膽小,天黑不敢一個人去屋旁的茅房,爺爺就陪我去,站在旁邊給我講后山娃娃寨的神奇傳說;那一年我們分家,他為了給我們起那座新屋,磨破腳板幫忙背回造房子的一磚一瓦;我考上學了沒錢去讀,他為給我湊學費,夜里在外面借錢,然后披著一身霜露回家。冬天里,我們一家八九口人,圍著他坐在火籠屋里,熱熱鬧鬧地邊烤火邊閑聊是最常見的情景。
如今,老屋沒有了,老家改變了模樣。失落中,我在親戚家小住了幾天。幾天里,我拔蘿卜,摘南瓜,扯豬草,打連枷,我做父輩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情,企圖讓自己暫時回到從前,能再與他們說一說話。
我家的藏寶
我從老家帶回了一堆壇壇罐罐,我把它們當作寶貝。
那把銅壺是我曾祖父留下來的。據說曾祖父在世的時候就已經用了好多年了。曾祖父去世之后,曾祖母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那時發生過一場火災,幸虧當時曾祖母帶著孩子出門了,才沒釀成更大的災難。那次火災把家里燒得什么都沒了,就剩下了這把銅壺。這把壺究竟是哪一年打制的,已經無從考證,可以確定的,是它大約與我的曾祖母一般的年紀,到如今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年了。
由于銅壺當時打得厚實,所以哪怕經過了那么多年,現在仍然能燒開水,一點也不滲漏。只是,它的面貌已經不好看,過去長年累月地在柴火上燒,使得它的表面形成了一層黑黑的、厚厚的、洗不去刮不去的煙熏垢。如今燒柴的日子已經遠去了,煤炭或者煤氣,對銅壺的傷害又是致命的,所以這把銅壺現在已經不用來燒水,只是留著它,經常地看看它,把它當作了那些久遠時光的證明和印記。留下它,也就算留住了一段歷史,留住了我們的那個家,和一份念念不忘的情懷。
還有一個銅制的煮茶罐,我們叫它銅罐。現在已經沒見過那種模樣和款式的罐子了。在我的記憶當中,這只茶罐不光用來泡茶,奶奶還經常用來給嘴饞的我煮雞蛋,給他們最疼愛的孫子——我的哥哥煮噴香的米飯。但它最主要的作用還是泡茶,而且銅罐泡的茶又格外的清香醇厚。
那時候我家喝的茶葉都比較粗,往往抓上一小把就能煮上一罐子,其他家庭的情況也大抵如此,所以我們那里有“三片罐”的說法,即三片茶葉就能泡上一罐茶。
每天一大早,奶奶就起床生火,用銅水壺燒上一壺滾開的水。燒水的時候,她把這個銅罐清洗干凈,在火邊烤一烤,罐子里的水汽烤干了,就抓一把茶葉放進罐子里,放在火邊繼續烤。當罐子里冒出茶葉香味時,奶奶就拿起罐子搖晃,隨著晃動,罐子里的茶葉漸漸地噴出更加濃郁的香氣,瞬時就溢滿了整個屋子。等到茶葉焙到一定程度,奶奶就將燒滾的水沖進罐子里,隨著“噗”的一聲響,香味漸漸內斂,收入罐中。奶奶蓋上銅罐蓋子,一罐口感香醇、喝來令人神清氣爽的茶就泡成了。一家人在茶香情濃的一大早,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爺爺的大煙斗,也是我珍藏的寶物之一。爺爺是個粗腳粗手的壯漢,他那雙手的大拇指比好多人的大腳趾還要粗壯。爺爺的那根煙斗,大體就如他的大拇指一般的粗細,家里人都管這根煙斗叫“金棒頭”。這個稱謂,一來顯示煙斗的金貴,二來形容了黃銅有著金子一般的顏色。煙嘴和煙斗之間,一米長的竹節煙桿油光閃亮。這黃銅煙嘴煙斗來歷不凡,聽說是曾祖母狠心拿幾把黃銅鎖熔鑄后專門給爺爺制作的。
煙桿也不是普通的竹子,而是一種叫做金竹的竹根制作成的。竹根比竹子更有韌性,節與節之間的距離也更短,自帶一種憨厚笨拙的氣質,制作出來的煙桿給人的感覺卻是莊重和大氣。這根煙桿竹節分布更均勻,非常符合爺爺關于漂亮的審美追求。制作過程也很是精心,他細細貫通每一個竹節里面的隔,在火熱的陽光下一遍又一遍地打磨上油,最后裝上同樣精心打磨過的金燦燦的煙嘴煙斗,就制作完成了這根炫人眼目的“金棒頭”。
爺爺對這根煙斗,簡直到了寵愛有加的地步。出門走親訪友、辦理大事小事,都與他的煙斗形影相隨,沒事就拿出隨身帶著的一塊布,將煙斗全身反復擦拭,這樣,他那根煙斗也就越來越油光閃亮。他還逢人就拿出來,裝上一袋煙,呼嚕呼嚕地叭上幾口,那燦燦的金色直惹得旁人好一陣羨慕。
在家里的時候,每當爺爺點起一袋煙坐在那里一聲不響地吸著,我們就知道他的頭腦里正在考慮著我們家里的大事,此時無論在做什么,都會立即輕手輕腳地走開,給他一個安靜的環境。至于在家庭會議上,他威嚴地磕幾下煙斗,更是會令全家娃娃大小在一瞬間全體噤聲,等待他發布重要指令。我也曾經在爺爺出門干活的時候想拿起那根煙斗來,學著爺爺的樣子在地上磕幾下,試一試是不是誰拿那根煙斗都能有那般的威嚴,可剛剛拿起,就被奶奶呵斥,奶奶說:“這煙斗是隨便玩的嗎?”嚇得我趕緊把它筆直地豎立在爺爺常豎放煙斗的桌腿旁。
我把這些寶貝從我的祖屋里帶出來存放在我為父母買的房子里,數年之后,我回去清理那些遺物,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根煙斗了。不知道它流落到了誰的手里?
奶奶燒肉用的鐵爪子,媽媽剁骨頭的小斧子和儲存木炭的陶罐,我也都當作寶貝珍藏了起來。我知道,時光會流走,我也會老去,但這些東西會一直都在。有了它們,我的記憶就不會褪色,懷念就不會沖淡。
我的家在娃娃寨
我出生在那座叫娃娃寨的山腳下。
以娃娃寨為界,山的這邊屬于秭歸縣,上到山頂,就進入巴東縣境內了。娃娃寨腳下有一個叫“荒里”的小山溝,過去曾經居住著包括我家在內的十多戶人家,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生活。商品經濟的颶風刮起來之后,這平靜的山溝也被波及,不少人離開故土,出去打工,以賺取更豐富的物質生活。小山溝里的住戶現在已經只有兩三戶了。
其中一戶人家,我叫男主人為大叔的,住在娃娃寨的山上。
進到荒里新修的連接318國道的隧道口之后,需要再爬近三公里曲曲折折的山路,才能走到大叔的家。記憶中的羊腸小路不見了,新修的路面坡度近三十度,寬不到兩米,剛剛可以容得下一輛農村常見的那種小三輪車通過。我和姐姐邊往上爬邊想,這上山的路一直這樣陡,沒有一處平坦的地方,三輪車真的爬得上去嗎?
走到一半,我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此時,我想起一段往事來。當年大叔的小妹幺姑在一天放學后回家,走到這里,時間已經是傍晚。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由遠而近,但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她以為是野雞撲楞翅膀呢,等到聲音到跟前之后,她看到六七頭野豬在一頭長棕毛大野豬的帶領下,排著隊伍耀武揚威地過來了。幺姑嚇得尖聲哭喊起來,野豬受到驚嚇,四散奔逃去了。雖然沒有受到野豬的傷害,但幺姑從此不敢再一個人從這條路上經過。每到放學時間,她的哥哥或者母親,都要下山去等她,然后一起回家。
就在我們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山上響起“突突”的發動機的聲音,抬頭一望,對面山上一前一后兩輛三輪車正向下駛來。車行得很慢,一路剎車片摩擦的嘎嘎聲老遠都聽得見。駕車的是叔侄倆,他們一人開了一輛老家幾乎隨處可見的那種叫“萬虎”的嶄新三輪車。叔叔阿寶于二十多年前入贅長陽做女婿去了,侄子是我讀初中時候嬸子生的兒子,叫“宇”。
當時我們荒里讀到初中的人少,我就算個“讀書人”了,嬸子生了兒子之后喜出望外,要我給他們的兒子起個有學問的名字。念初中的我能有多大學問起得出有學問的名字呢?但盛情難卻,我只好絞盡腦汁地想。最后確定為單字“宇”。在我有限的知識里,認為宇宙最為博大寬廣,再者,我學習過幾個帶“宇”字的詞語,含義都很好,比如“聲振寰宇”、“瓊樓玉宇”、“器宇軒昂”等,我想若拿來做人名,很顯大氣,有力量,有內涵,叫“宇”名的孩子長大一定有出息。在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我的想法之后,大家居然都覺得好,于是就這么定了,孩子的名字就叫作“宇”了。
我眼前的這名叫“宇”的青年,坐在車上看不出有多高,長長的頭發覆蓋在圓而白凈的臉上,清秀的五官透出機敏。聽到我叫他“宇”,很驚訝,然后羞澀地應了一聲。其實我也是猜測的,心想從這山上下來的這個年齡的男孩,應該就是宇。
聽人說,宇在外面打工的時候找過女朋友,但因為家庭困難,還住在僻遠的山上,最后沒有成功。我很遺憾地想,這么一個算得上英俊的青年,如果不走出去,一直住在這半山腰,很可能就一輩子娶不上媳婦,又像本村另外一些大齡男青年一樣,孤獨地終老。
我問他們這么陡的山路敢開車嗎?宇說其實心里也是怕的,可是不開不行,家里所需的東西都要開車運回去,現在又要修繕房屋。屋頂多年前蓋的茅草已經全部腐爛了,經常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接漏的盆子都不夠用了。想買點瓦回去換上,可以多管幾年,也更漂亮些。
又爬了十多分鐘,終于到了大叔家屋旁的那口井邊。那是一口冬暖夏涼的水井,井水清澈見底,水質干凈,口味清甜,是純正娃娃寨山里沁流出來的泉水。當年我經常和上學的幺姑一起去她家玩,走到這里就舀一瓢井里的涼水喝。現在井口仍然放著一把舀水的瓢,只是不是我記憶中的那種葫蘆鋸開的瓢,而是一把顏色暗沉的鋁合金的水瓢。我再一次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當年那種甘甜的滋味,又在唇齒間悠悠纏繞,回味不絕。
放下水瓢,轉身就看到了那座煙熏火燎的房屋。
規模和結構還是當年的模樣,只是更破舊更滄桑了一些。低矮的土坯房頂可以看得見厚厚的被煙熏得油黑的茅草,大約很有些年頭了吧,又被大風刮過,一片狼藉。土坯的墻面已經看不到土的顏色,完全變成墨一樣的黑。墻面坑坑洼洼,原先的大門好像被換掉了,幾塊拼湊起來的木板被當作大門鑲嵌在墻體里。宇的母親——我的大嬸站在大門口,手里拿著喂雞的瓦缽,咯咯咯地呼喚雞們來吃食。大嬸已經老了,滿頭的白發在風里飛舞。大叔戴著一頂破草帽,銜著黃銅煙袋坐在窄窄的院壩里,有滋有味地吸著一筒自家栽種的煙葉。大約剛收拾過哪些腐朽的茅草,一臉的煙塵火色。
看到有人來,他們抬眼來看,發現不認識,又恢復了原來的動作,喚雞,吸煙。我大聲喊道:“大叔,大嬸,你們還認識我們嗎?”把他們嚇了一跳。經過自我介紹,他們終于想起我們來了,親熱地找座位、泡茶,還問我們吸不吸煙,大叔把含在嘴里的煙袋取出來,在衣服上蹭了幾下遞給我,問我要不要吸幾口。
我問大叔為何不下山去,還住在這很不方便的地方。又問國家給他撥了多少錢款修建的這上山的路。大叔笑了,說山下住不慣,沒有自己的土地,又沒工作,養不活一家人。再說山上這老屋住了他們許多輩的人,離不開了。說到這條進山的路,他的語氣很自豪。他說,修這條路國家沒撥一分錢,都是他和兒子一挖鋤一撮箕地開辟出來的。近兩米寬、三公里長的路他們父子倆整整修了四個月才修建起來。沿路需要穿鑿巖石,需要挖掉巨大的樹根,需要找石頭鋪墊不牢固的路基。放炮買雷管、炸藥的錢都是動用的自家的積蓄。
艱苦的勞作耗費了他們父子倆多少的心血和精力,大叔說現在都不敢回頭去想。好在路已經修好,可以開著三輪車進出了,總算是告別了肩挑背托的困苦,只是一路都要萬分小心,上山還要一直加大油門,下山沒有一步敢不踩剎車。貨物也不能滿載,要綁好固定在車上,免得爬坡的時候物品從后面滑溜出去。
即將告別大叔大嬸下山,抬眼望,天上燃起了一片燦爛的晚霞,娃娃寨巍峨的山峰仿佛觸手可及。我的眼前卻分明浮現出了這樣一幅畫面:在烈日和暴雨下,蒼老的父親和白凈的兒子,正揮汗如雨地挖著石頭擔著泥土,日復一日,他們的身后,一條蜿蜒曲折的天路,在向著家的方向一點點延伸。
娃娃寨,一個寶寨
如果我告訴你,娃娃寨是個寶寨,你也許并不以為然,但如果我帶你去看了山里生長的稀世罕見的珙桐和銀杏,去了解了那里淳樸得如腳下這片土地一樣的人們,你就會深以為然。
我還是先給您來點科普:
珙桐,1000萬年前新生代第三紀留下的孑遺植物,第四紀冰川時期,大部分地區的珙桐相繼滅絕,只有中國南方的一些地區有極少的樹木幸存下來,成了植物界的“活化石”,稱為“綠色熊貓”。已被列為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是世界珍貴觀賞樹。因為所開花朵像鴿子,又被譽為“中國的鴿子樹”。
銀杏,號稱活化石,出生在幾億年前,是現存種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遺植物。和它同綱的所有其他植物都已滅絕,現存活在世的銀杏稀少而分散,上百歲的老樹已不多見。
而娃娃寨的深山里,就生長著至少一株珙桐和四株千年古銀杏樹。至于珙桐是何時在山里落地生根的,并無人知道,直到現在,這株珙桐樹仍然還“養在深閨少人識”。四株銀杏,則都在千年以上,其中兩棵,更是有兩千多年的樹齡了。
那年我也是聽人說,娃娃寨的山里有珙桐樹,但我沒有親眼見過。住在山下的楊爺爺識文斷字,曾當過多年村干部。他言之鑿鑿地告訴我,他曾多次見過那棵樹。不知道爺爺是覺得那樹開的花酷似鴿子而叫那樹為鴿子樹,還是查證了某種資料而得,稱呼就那么準確地與珙桐的又一名字合上了。為了求證山里是不是真的有珙桐存在,在一個晚春的晴日,我邀先生一道,請楊爺爺帶路,一起進山去尋訪那棵珙桐。
上山的路其實并不能叫做“路”,那只是放羊的人們踩踏出來的一條歪歪扭扭的小徑。由于好久沒有人來過了,小徑被兩邊高而茂盛的雜草完全遮蔽,若不是爺爺用拄著的拐杖,邊走邊把雜草往兩邊分開,簡直都沒法伸進腳去。山中的樹木也蓊蓊郁郁的,一條清冽的小溪帶著深山的寒意潺潺地流淌著,在草間時隱時現。
一邊走,爺爺一邊告訴我說,山里的那棵珙桐,除了之前住在那座山山頂的一戶姓晏的老人清楚知道它的具體位置以外,就只有一個外地人關注過這樹了。本地有人曾在樹下燒過幾年木炭,因為不認識那樹,也就沒加留意。爺爺說,姓晏的老人去世多年了,他唯一的女兒也嫁往了外地。那位外地人也離開數年了,這條路就常年不再有人走,慢慢就荒蕪成了繁茂的樹林。爺爺說,他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這么好又這么珍貴的樹要是沒人知曉,他一旦離世,恐怕就要被埋沒了。他希望我把這棵樹寫成文章,讓更多的人知道,于是那年我在《三峽日報》發表了《尋訪珙桐》一文,陸陸續續地,就有不少人知道了在這座深山里,生長著一株珍貴的珙桐樹。
從楊爺爺的家往山里爬了半個時辰,太陽就當頂了。山里的濕氣還很重,草上的露珠清亮亮的。樹林里多年堆積的枯枝落葉,與枝葉間漏下來的陽光,氤氳成一股濕熱的煙霧,低低地懸浮在空氣里,讓人頭腦昏暈。爺爺提醒我們,當心潮濕的草里隨處可見的螞蝗。那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動物,它們靈敏得很,只要一感覺到風吹草動,就會伸出長長的身子警惕地等待獵物的到來。爺爺說,看到螞蝗爬上了腿,千萬不要往下扯,它們的吸盤吸力極大,一旦吸上了你,就是扯斷了它的身體,也扯不掉緊緊吸附在人或者動物腿上的吸盤,反而會使吸盤進到你的肉里去。但只要照準它使勁一拍,就可以把它打掉。我一聽,瑟瑟地趕緊把褲管挽緊了,生怕被螞蟥叮上。
爺爺說,那株珙桐樹,從他記事時候到現在,一直就是那樣大小,仿佛沒長高,也沒長粗。我很奇怪,當時老人年近八十了,一棵七八十年都沒怎么長的樹是一種怎樣的樹呢?
老人又說,前些年有人在山里燒木炭,炭窯就打在珙桐樹下,窯尾離珙桐樹根部很近。燒了好幾年的木炭,周圍的樹都枯死了,這棵珙桐樹還鮮鮮地活著。燒炭的人覺得很奇怪,老人說,當時他很擔心那些人對珙桐樹下手,就告訴燒炭的人窯尾那棵樹不適合砍來燒炭,那種樹燒出來的木炭會散發一種有毒的煙霧。就這樣那些人在樹下燒了幾年的木炭,那棵樹卻安然無恙。
老人每年撿一些珙桐樹的種子,想培育出小樹苗,可是都沒有成功。他說:“今年我又撿了一百顆種子種下了,我要比往年再過細點,要是出苗苗了,我給你一棵帶回去栽著。”我后來查閱到了這樣一則資料:1900年法國神父戴維在中國首先發現了珙桐這種植物,在世界上引起了轟動,很多植物學家來中國尋找這種珍貴的樹種,同年英倫園藝公司派植物學家威爾遜到中國搜集了37枚珙桐種子回國種植,結果只有一枚發芽。在植物學家的精心呵護下,終于成活長大。原來珙桐的種子是很難出芽的,難怪老人種下的種子最后還是無疾而終了。
走了七八里山路后,老人說,注意了,珙桐就在前面。
順著老人的指點,我看到了一株二十多米高、根部約三四十公分粗細的樹。
“這就是你們要找的珙桐樹,你看它長得多俊!”老人邊喘氣邊笑著說。
我覺得自己一時恍惚起來,那樹,我竟然似曾相識!在哪里見過呢?仔細搜索,腦海里又全然沒有蹤影。難道是在夢里嗎?
一朵朵潔白的花,花瓣張開的樣子就像鴿子的羽翼,花序是鴿子圓圓的眼睛,整個花朵就如同展翅欲飛的鴿子,美麗得超凡脫俗。一片片圓形如桑的葉片脈絡分明,碧綠中透著點暗紅,在林間斑駁的光里閃著油亮的光澤。
樹的身上盡是刀痕,老人說,那個外地人想在珙桐樹身上嫁接出新的個體,可是都沒有成功。
樹下,炭窯的廢墟清晰可見,當年烤枯的樹樁大多發出了新的枝條。
不知什么時候,螞蝗光顧了我的腿,等我感覺有些痛癢的時候,它已吸飽了我的血滾進了草叢,留給我一處血流不止的傷口。
至此,我確信,在娃娃寨的深山里,的確生活著至少一株稀世而美麗的樹種——珙桐。
看銀杏樹,就容易多了。我的小學,就是在四棵銀杏樹所在地的那個叫做“臺子上”的地方讀完的。專家考證,四棵銀杏樹當中,一千七百年左右的兩棵,近兩千年的兩棵。它們的樹身一棵比一棵粗,冠蓋一棵比一棵大。最粗的一棵十個人都合抱不過來。他們是娃娃寨最耀眼的風景。春天里,它們生出逼人眼睛的綠為村莊增添生命的活力;夏季,它們舉起巨大的華蓋為村莊遮蔽出涼涼的濃蔭;深秋,一樹的金黃給村莊帶來了深沉的喜悅;冬季,它們粗壯的虬枝又給人們帶來安然的信息。于是樹下的人們在春天的新綠里憧憬未來,在夏日的濃蔭里勤奮進取,在金黃的秋意里枕一席甜夢,在隆冬的瑞雪里安享靜好的歲月。
離別多年的一個深秋的季節,我又去拜望那幾棵銀杏古樹。我在其中一棵樹下駐足,腳下是一地厚厚的燦燦的黃金小扇,軟綿綿涼悠悠的,眼前仍然時時見到一片片彩蝶般的葉子不斷在遒勁的秋風里飄落,伴隨著落到地面的沙沙聲,眼前一片輝煌的絢爛。在大樹身邊生活的整個童年時代,我從來都不曾去摟過它一下表示親近,現在回來,我要去抱抱它,親親它。我摟抱著它偉岸古樸的樹身,把耳朵貼在樹皮裂開的手掌那么寬的縫隙里,聆聽大自然醞釀千年的渾厚的心跳。
樹的附近,住著我的親戚和我的鄉親,他們世代在這里繁衍生息。大樹把淳樸的因子,無保留地植入了他們的血液。只要有客人來,無論認識還是不認識,老鄉都會奉上一杯熱茶,或者斟上一杯度數很高的包谷酒,再端上一碟花生米瓜子之類的小吃佐茶酒。離開的時候他們會用鄉音土語,反復地跟你說有空要再來玩,或者轉身舀一碗去年收獲的銀杏果,讓你帶回去煮進排骨或者雞湯里,享受來自那個小村莊的獨一無二的美味。
在古樹旁我見到了舅公的女兒,我叫她姑。幾十年不見,但一見,即使當時相隔有幾十米遠,我們也互相認出了對方。見到姑,我感覺是那么的親切,她的鄉音,她溫暖的笑容讓我一下子想起我的媽媽。姑知道我自己沒有種地,吃的東西都要買,也知道外面賣的幾乎都是噴灑了農藥的蔬菜,她就把留著自己吃的甜得流蜜的小紅薯,胖胖的長長的白蘿卜和白菜等物品,裝了滿滿一袋子給我。
我又跟著姑到田地里,重溫了小時候的生活,拔蘿卜,摘南瓜,撿銀杏果,還用連枷幫姑打了曬在院壩的黃豆。
在娃娃寨這個寶寨里,我欣賞到了最美的風景,也領略到了最美的人情。
瓦栗子,錐栗子
偶然看到一則“火中取栗”的寓言故事,又讀到汪曾祺先生的文章《栗子》,感到十分親切,自然地就想起了屬于我的關于栗子的往事。
首先要說的,是“瓦栗子”。
至于為何叫“瓦栗子”而不叫“栗子”,我猜想大約“栗子”是后來栽培的品種,而“瓦栗子”是與栽培的栗子相對而言的野生品種吧!只是,任何可吃的東西,一旦有了“野生”的意義,似乎就意味著更稀罕、味道更鮮美、營養更豐富諸如此類。事實也的確如此。
我還很小,小到還沒學會撿瓦栗子,也不知道它究竟長什么模樣的時候,奶奶說了一個謎語讓我猜:“娘穿蓑衣,兒披麂皮,娘張胯,兒落地。”我猜不著,奶奶也不說謎底。我大了一些之后,看到了長在樹上的瓦栗子,并能夠用自己穿著鞋的腳把那仿佛是裹著“麂皮”的栗子從帶刺的“蓑衣”里剝離出來的時候,我終于猜對了那個謎語。等到更大一些,我覺得,奶奶的這個謎語把栗子成熟后從母體剝離的過程描述成女人分娩的過程,實在是很生動形象。
瓦栗子無論是蒸還是煮了來吃,芳香的氣味和香甜的口味都十分誘人,所以一到成熟的季節,我都會在每一個晴天里起個大早,拎一個小竹筐,拿一把火鉗,到河邊那棵樹下去撿夜風里墜落的瓦栗子。來到樹下,伴著嘩嘩的流水,也能聽見成熟的栗子畢畢剝剝掙脫外殼的炸裂聲,然后不斷地啪啪地掉下來,落在樹下的草叢里、石縫里,還有的掉進了水里。偶爾一顆砸在人的頭頂,發出“嘣”的一聲,跳到地上,落進草叢。為了避免被落下的栗子外殼砸到腦袋,我會找來一頂破舊的草帽戴上。瓦栗子的皮如同健壯的黃牛犢子一般地閃爍著油亮的光澤。當一個個大個頭的瓦栗子從草葉和藤蔓的遮蔽里被扒出來,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的胸腔里頓時如同鉆進了一只撲騰的松鼠,熱烈地跳個不停。我忘記了腳下和手旁的那些張牙舞爪的荊棘,毫不猶豫地將它撿進筐里。那些掉進水里的栗子,就得用火鉗去夾,有時候還得脫掉鞋子。秋天的山泉水已經有些刺骨了,可這沒什么,打濕了來不及脫掉的襪子也決不惋惜,只要手中的火鉗夠著了那個碩大的栗子,心中就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有些栗子掉進了狹窄曲折的石縫里,也不會放過。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將手伸進去取,還是不行,就找來細的木棍撥弄,總是要想一切辦法將它們弄出來。
等到把小筐撿滿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家走,然后匆匆吃點早飯,上學去。坐在教室,心里卻會一整天地惦記著撿回家的那筐瓦栗子,考慮著怎么吃才更香甜。
也有太晚不敢去學校了就干脆上山撿瓦栗子去的。
在幼小的我看來,上學的路實在太遠了。七彎八繞,翻過跟學校遙遙相對的一座大山,下到山腳下的河里,渡過河再上到天一般高的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才來到我們的學校。而途中經過的那座山,卻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一塊上學的孩子有五六個,大多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的。有時候剛到學校對面的山上,學校上課的鐘聲就響了起來。催命的鐘聲敲得我們的腦子嗡嗡地響,心里砰砰地跳。大家一想到老師的眼神和將要留下來補課到天黑的懲罰,腿都軟了。這樣的時候,就會有人提議說:我們干脆上山玩一天,等學校放學了再回去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就點頭同意了。
上得山來,在紅紅綠綠的枝葉間穿行,嗅著樹林里特有的芳香,享受著自由自在的空氣,還有一抬頭就能看到的湛藍的天空和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鳥兒,心中的不安慢慢就消逝了。
碰到一棵棵錐栗子樹,是必然的事情。
錐栗子,顧名思義,一種果實錐形的野生栗子。它們有著瓦栗子一般帶刺的外殼、油黃堅韌的外皮和緊致的內皮,只是內皮上的絨毛比瓦栗子更多一些。更重要的區別,在于瓦栗子一般一溜幾個擠挨在外殼里,獨個子實的少,而錐栗子個個都是獨生的。跟瓦栗子相比,沒有瓦栗子濃郁的甜味,果肉也稍顯干燥和粗糙一點。
有時候也能碰到一棵瓦栗子樹,碰到地上滿是成熟了掉下來的栗子。隨便撥弄一下樹下的干草樹葉,栗子就跟著滿地滾,那種驚喜簡直沒法形容。
瓦栗子和錐栗子生吃味道都不錯,脆爽,只是內皮包裹太嚴實,不容易剝掉。再者,大人說,生吃栗子“作氣”,跟生吃紅薯一樣,吃過了肚子會脹脹地難受。我們就燃起一堆火燒了吃。將栗子的外皮咬開一條縫,丟進旺旺的通紅的草木灰里,捂一會香味就飄出來了,飄得林子里到處都是。我們吸溜著鼻子,迫不及待地把它們從火堆里掏出來,剝開燒焦的外殼,一股香甜的氣味“刷”的冒了出來,我的口水也一下子從舌頭四周冒了出來。搶著吃完栗子,清清的甜濃濃的香卻留在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因為瓦栗子和錐栗子好吃,就容易生蟲子,錐栗子生蟲更厲害。瓦栗子的蟲是從外面鉆進去的,只要在栗子皮上看到了蟲子咬過的洞眼,就不會吃它了,而錐栗子,蟲子卻是從里面長出來的,往往看著好好的一個錐栗子,咬開來,卻發現一只白生生的蟲子蜷縮在里面。更可怕的,是一口咬下去,看到剩下的半只蟲子在果肉里掙扎。后來聽到過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說,“吃水果的時候,看到幾條蟲子最可怕?答案是:半條。”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吃錐栗子的情景。
一聲呼喚
不記得是誰曾經說過,他說,小時候同吃過一棵樹上的果子,喝過同一條溪里的水,玩過同一個游戲的人,就會有那么一些相通的東西,在某一個時間的點里,彼此會產生感應。無論在哪里,一聲呼喚,那人就會回來。
我不知道跟我一起度過漫長孩童時光的小伙伴們,一起吃過山山嶺嶺無數棵樹上的各種各樣果子的小伙伴們,你們是否感覺到了我此時正濃的思念?
你們還記得嗎?那時我們娃娃寨的五六個孩子,上學放學,都是一起的。即使不在同一時間出發,先出發的伙伴也會在路上等待,直到大家都湊到一路,一起去學校或者回家。
回家的路跟學校其他同學相比,算是遠的了。中間要經過一個叫櫻桃樹坡的地方,那里有一處酈道元《三峽》里寫到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的凹處。凹處上方是一座巖屋,巖屋的上面和兩旁是深而密的樹木。那個凹處長年地缺著一個口兒,探身從口子望下去,底下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水潭。不知道水潭里的水究竟有多深,看上一眼水面晃動的波紋,人就眩暈起來。
娃娃寨里的長輩們操心有人會從那道口子掉進下面的水潭里去,就砍來一些木棍并排鋪在口子上,再往木棍上面蓋土、捶實,這樣,一道一半倚靠在山石上,一半懸空的沙土木橋就搭成了。我們無論天晴下雨,亮著黑著,都要從那道橋上經過,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從那道口子掉進下面的水潭里去。
口子上方的巖屋,是一塊從山腰懸懸探出來的石頭遮蔽出來的。
巖屋很狹小,但也能裝下我們這五六個走了很長一段的路,想休息一下的孩子。
下雨的時候,有傘的人也會扔了傘,大家一窩蜂往上爬。其實從路的缺口到巖屋是沒有路的,但爬的次數多了,便有了路。只是那路十分欹斜陡峭,幾近豎直,被雨水一淋,路面的稀泥像抹了油,滑得很,稍不留神,就是一個撲地啃泥。大家只得抓樹枝,揪藤蔓,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攀登。
最先到達的,就占得了巖屋里唯一的一塊可以當凳子坐的方形石頭,后面爬上去的,就只能坐在碎石的地上或者站著。但最小的我,卻總是受到優待,哪怕我是最后一個爬上去的,也會有石凳的一角留著給我。
等到都爬上去,巖屋就變得熱鬧非凡了,簡直就如同大人形容太過嘈雜吵鬧的那樣:鴉雀窩里進了蛇。巖屋頂上啪啪啪啪往下滴落的雨水,打在我們被汗水濕透、還冒著熱氣的頭上或者剛剛脫掉鞋子露出來的白白的腳趾頭上。
那個時候我們在一起,從大人那里聽來了什么就談論什么,反正是用來打發這休閑的時光的。我們說誰偷吃了誰放在書包里的老玉米,誰家的姑娘找了個留長頭發的男朋友,誰家的新媳婦被惡婆婆欺負趕出了家門,誰又成了萬元戶等等。閑話說完了,大家就不吱聲了,各自想著剛剛討論過的、能夠引發各自聯想和想象的事情。那是關于不可知的明天或者更遠的未來的。女孩子最關心的,是未來自己的婆家會在哪里,是什么樣的一戶人家,大家想心事的時候,巖屋里就格外安靜,雨水打在樹葉和石板上滴滴答答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我讀小學的時候,村里有一個讀書很厲害的女孩子,從小就表現出很高的學習稟賦,后來考上了好的學校,畢業就留在了一個遙遠的叫做宜昌的城市里。老師常常把女孩的故事講給我們聽,那個女孩也就成了那時的我全部的希望和夢想。在其他的女孩思考婆家的問題時,我在想,我的將來會是怎樣的呢?我也會像她一樣地住到城市里去嗎?若去,我要帶著我的爸爸媽媽一起去。可是城市在哪里呢?不知道;我如何才能去到城里呢?也不知道。
這種時候,我們都忘記了時間,直到暮靄四起,各家的父母呼兒喚女地找了來,我們的思考和展望才算結束。
你們還記得嗎?我們在放學的路上,總是玩得很快樂。我們玩抓石子的游戲,在長滿野果的林子里上竄下跳,下河抓魚,還在河里挖一種我們當地人叫“銅廣”的金燦燦的方方正正的石頭,裝在布袋里當“金子”炫耀。誰挖的多、顆粒大,誰在大家的眼里就最富最有出息。挖了好幾年,每個伙伴的家里,“金子”都積累了不少,光是我,就攢下拳頭大的一袋子。那些“金子”,每一顆拿在手里都沉甸甸的。我把它們藏在一個不被人知的地方,希望等待有一天真的可以拿去換錢,買回那些我渴望的東西。不知道你們藏的“金子”都還在不在?我的早就不知所蹤了。
其實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石頭,發洪水那年,那個能挖到“金子”的凹凼就被沙石覆蓋了。從那時起,我們就再也沒挖過“金子”,甚至再也沒見到過那種像金子一樣的石頭。現在想起來好可惜,沒準還真的就是金子呢!
你們還記得我們經常站在一頭架在一個樹杈里、另一頭擱在一塊大石頭上的杉木桿子上晃蕩的那種驚險和刺激嗎?
回家的路上,經常有很多剛砍下來剝皮不久的杉木桿子架在石頭或者樹杈上晾曬,而晃桿子,是很刺激的游戲。憑借經驗,我們知道竿子越細長,晃得就越厲害,于是我們專門找纖細的桿子站上去晃。我們把人分成兩組,比賽晃。哪一組的人在上面晃的時間長,被甩出去的人數少,哪一組就獲勝。我所在的那一組經常是失敗者,原因在于我們三個人膽子都小,還沒晃幾下,全大呼小叫地被甩了出去。記得最惡劣的一次,由于桿子太細,晃蕩太劇烈,我竟然被甩出去岔了氣了!伙伴們見我躺在地上不喘氣了,都嚇呆了。回過神來之后大聲哭著喊我,喊過一陣,我終于悠悠醒了過來。見我還活著,這才破涕為笑。后來大家對這事守口如瓶,生怕被我的家長知道了,因為我已經昏過去一次,若家里人知道了,我還要受一次皮肉之苦。
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沒有汲取教訓。每天只要不下雨,放了學就還是要找個時間去晃一陣。我心中卻有了恐懼,更加膽小,大多數時候只愿在旁邊做個看客,很少再有勇氣參與,大家也都不強求。
咱娃娃寨那幾個吃過同一棵樹上的果子、喝過同一條小溪里的水、親密無間地在一起那么久,有過很多今生不可能重來,但永遠也不會忘卻的共同經歷的伙伴們,你們現在在哪里呢?我的呼喚你們有感應嗎?
一個遠去的皮影夢
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那里天空蔚藍溪流清澈,那里玉米金黃土豆香甜,那里鄉音親切民風醇厚。那里,是我的老家。
老家周邊的一些村莊,會經常地上演露天電影和皮影戲,各個村莊的人們愿意在任何季節任何天氣的傍晚,跋山涉水去看電影或者皮影戲。
春風襲人臉面空氣曖昧的春天,驕陽的余熱依然灼人的夏夜,涼風習習星月閃爍的秋季,北風呼呼刮過頭頂的隆冬,哪怕黑燈瞎火,也要跑好幾公里遠——去看。
電影有專門的放映隊,十天半月就能看上一次,皮影戲就比較稀罕,得誰家過紅白喜事才會請專門的班子演上一出。
鄉親們都說,皮影戲可以消災滅難,帶來吉祥和福氣,所以遭了病災折了財的人家,就會想方設法找來皮影把式演一場。某家要演皮影戲,頭幾天就會請村里的干部在高音喇叭里一招呼,全村的鄉親就都來了。他們還呼朋引伴,招呼著自己近一些的親戚朋友,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在干活收工之后,在匆匆地梳洗裝扮之后,嘻嘻哈哈急急慌慌地往演戲的主人家趕。如果這戶人家家底殷實,舍得花錢的話,請來演皮影戲的把式就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老把式”。要是一般人家,請來的也許就是剛學不久,表演起來還有些生疏的“學把式”。看皮影戲的人們不管是“老把式”的表演還是“學把式”的登場,大家都抱著一樣的心愿:只要是皮影戲,就一樣能夠免除災禍,降臨福祉,就一定能讓這個夜晚變得與眾不同令人回味。請的人覺得得到了保佑,看的人也跟著捎帶了一些福氣和難忘的記憶,因此看的人就多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老得走不動的太公太婆,也會讓孫子或者重孫牽著攙著去看。高壽的人會受到特殊的優待,主人家會遠遠看到就搬出舒服的太師椅子,還墊上一個蕎麥殼坐包,請太公太婆坐下,一邊還捧上一杯香氣馥郁的自家炒制的綠茶。
哪家屋里有紅白喜事,也會請皮影把式來家演一場,一方面為自家祈求降臨吉祥,一方面顯示自家辦事辦得熱鬧風光。那時候演的曲目很單調,就是《楊家將》、《穆桂英掛帥》、《楊宗保招親》等僅僅限于忠良楊家的幾出戲。表演者無論來自遠處,還是就近請來的,大多都操著濃重的鄉音,唱詞幾乎聽不分明,因此聽眾很難體會到“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的場面和氣勢,只有鼓鑼在咚咚咣咣地敲,人物借把式的口在咿咿呀呀地唱。不過不要緊,大人抽煙嗑瓜子,邊聽邊閑扯鄰里鄉親的家長里短,小孩子大呼小叫藏貓貓。戲演完了,時間也到了半夜。主人殷勤地挽留大家吃碗面條或者拿出油炸金果麻眼兒等小吃宵夜,吃完宵夜,大家興高采烈地各自回家去。
若東家辦的是紅喜事,有時候夜間把式見看得帶勁的人少了,就隨時變換唱詞,內容取材最多的是到場的姑娘媳婦,哪一個俊俏,哪一個有風韻,就拿來現編現唱,這樣一來,走神的人們馬上回到了戲臺。屏幕上還是楊宗保穆桂英,臺下的人們已經笑翻了天,鼓掌的,歡呼的,喝彩的,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鬧得做唱詞主人公的姑娘媳婦臉兒紅得關公一般。
愛看熱鬧的小孩子,總是喜歡鉆到主人搭建起來的戲臺后面去看個究竟。
戲臺搭建在主人家的堂屋里,屏幕是一方細白布,屏幕的下面是一個香火臺子,臺子上擺放著琳瑯滿目的皮影用品,有飛禽走獸、有斧鉞刀叉、有披掛坐騎,還有些見所未見的器物,看得人們眼花繚亂。臺子當中擱置著一盞明亮耀眼的汽燈,燈光照在白布上,把主人家煙熏火燎的土墻壁輝映得更見黢黑。滿屋就這一方白布顯得無比亮堂,吸引著興高采烈的看客的眼睛。
有一回坐在喧鬧的人堆里,我聽到我們村有名的“老來俏”王婆婆念叨:這是穆桂英吧,這姑娘變了模樣了,我以前看到的影子戲里的人兒,看起來骨頭都有勁兒,是黃銅做的,黃銅做的才有勁兒。今天看到的有點軟塌,莫不是牛皮做的吧!旁邊立刻就有人答腔說皮影的材料只有牛皮的,沒有黃銅做的。王婆婆就與那答話的人爭執,說在她老家那邊,皮影就是銅做的,還列舉了誰誰是當年她娘家那邊表演皮影戲的老把式,有絕活。還講了一大串皮影戲劇目的名字,什么《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黛玉葬花》等等,都是我那個時候非常向往的名目,因為在小人書里,我已經與那里面的人物有過多次默契的對話。
婆婆的話也許是真的,當年她是跟著她祖父逃難來到我們村子的,據說是甘肅那邊的人,七十多歲的人了還天天收拾得光鮮清爽,一點不顯老,因此得了“老來俏”的美名。她的老家甘肅那邊傳說是皮影戲繁盛的集散地。那時我覺得皮影究竟是黃銅做還是牛皮做,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是這個想法很快遭到王婆婆瞇起眼睛的批評。婆婆說,黃銅做的傳的時間才長,若是其他的材料,過不了幾年,就壞掉了。現如今做皮影的人越來越少,若不用黃銅做,過些年皮影這東西還不絕種了啊!哦,原來王婆婆擔心的是皮影這門技藝會失傳呢!這一場戲看過之后,我對這個美麗而見多識廣的“老來俏”王婆婆的愛戴和敬畏,又增加了幾分。
之后出門讀書和工作了,就再也沒看過老家的皮影戲了。后來參觀過幾個皮影展館,在那里,我的確也看到了銅和牛皮兩種材料制作的皮影人物,銅做的敲起來鈴鈴有聲,皮做的看起來油光閃亮。他們關節靈活、搖擺自如。男性線條粗獷,虎虎生威,女性柔和婉轉,眉梢袖底萬千風情。聽說那都是以前的舊物,現在很難找到了。看到它們,又想起在老家看戲的日子,那些被叫做梁山伯,或者叫做林黛玉或者別個名字的皮影人物演繹出來的人間悲喜劇,曾那么長久那么纏綿地盤踞過我的心靈。
如今,我們這里早已不時興表演皮影戲來消災祈福和增添熱鬧氛圍了,多么懷念在老家看的皮影戲和那些看皮影戲的美麗夜晚!
行走的記憶
電視新聞里看到一個宜昌到武漢的動車表盤顯示的數據:時速340千米每小時。也就是說,現在若坐動車去武漢,從理論上講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僅僅一個多小時就到達了。
這個數據引起了我的無限感慨,也勾起了我的一些關于行走的記憶。
小時候家住得十分偏僻,上小學要徒步翻越一座山,跨過兩條河,行走七八里的山路才能走到學校。老家那里,直到不多年之前才修起了一條便道,可以行走摩托車和“盒盒車”了。我家以及住在那里的鄉親,祖祖輩輩出山,從來沒有代步的工具,路的長度都是用自己的一雙腳丈量出來的,所以即使閉上眼睛,誰都能準確地知道道路的哪里有一處凹陷,哪里有一塊凸起的石頭。我想,要是有代步工具,或者道路平整一點,我爺爺的腳板不會生出那么厚的老繭,我爸爸也不會因背上的生活太沉重而彎曲了腰身。
讀到初中,就離得更遠了,遠到像我這樣的小孩,需要整整四個小時才能走到我讀書的學校。而且路上還得一刻不停地走,稍一忘形,就會花上更多的時間。那個時候,每個星期放假一次,周六下午離校,周日到校上晚自習課。所以周六這個時間就使我們愛恨交加。愛的是終于又熬過了一星期,又可以回家見到媽媽了,又可以吃到好一點的飯菜了;恨的是那一條崎嶇難行的路,又要磨破我還沒愈合的腳趾腳板、我的雙腿又要在下一個星期接著酸痛了。
于是我常常夢到我坐上拖拉機上學或者回家的奇遇。其實有時候也真的能夠坐上拖拉機走一段,那樣的事情,簡直太稀罕了。我總感覺自己不是個刻苦學習的孩子,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喜歡放假總是超過喜歡上學。又是一個不想上學的周日,聽一個在小賣部買東西的人說過不了多久會來一輛拖拉機到我們村拉木料,并且要把木料運到鄉鎮府去。我們的學校,就與鄉鎮府相隔不遠!于是我們四個上學同行的小伙伴喜出望外:我們有車坐了!我們有一直坐到學校的車了!
于是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等啊等,一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早上本來就在家里磨蹭過幾個鐘頭的,現在這么一耽誤,要是沒有車,我們就要遲到甚至上不去學了!大家心中不免焦急起來。
在苦等了四個多小時之后,終于聽到“突突”聲從遠處傳來,不久就看到一輛拖拉機冒著黑煙慢慢地爬了過來。
木料裝了很久,等全部裝穩妥,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我們的頭上被毒熱的太陽曬得冒出了油,肚子也早就咕咕咕地叫了,而步行本應該已經到了學校的我們,卻還在原地,“萬里長征”還沒有邁出第一步。
師傅看看我們大大小小的四個孩子,又看看裝得小山垛一樣的車廂,嘆口氣說:“車裝太滿,不敢帶人了!”這句話一出來,我們頓時感到一盆冰水兜頭澆了過來,心都涼透了。我和另外一個小些的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另外兩個則苦苦哀求師傅,請求他無論如何要把我們帶上。師傅看我們實在可憐,不忍心不帶上我們,但又確實不敢帶,要知道,重載拖拉機在難走的山路上翻車是經常的事情,車頭與車身之間的連接,常常因為經不起兩者不一致的劇烈扭動而斷掉,導致悲劇發生。
經不起我們的哀求,仁慈的師傅最后還是帶上了我們。他把我們兩個小些的安置在他座位兩邊的車輪護板上一邊坐著一個,兩個大些的就躺在木料堆形成的空隙里。師傅上車之前再三叮囑,要把穩護板和車廂上的把手,一旦出現緊急情況,就趕緊彎曲身體跳下去。
那真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因為車廂太重,車頭在爬上坡路的時候幾乎要抬起來了,而車廂,則因為路面坑坑洼洼,幾次都差點側翻,引起了同伴的一陣陣驚叫。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折騰,我們終于看到了令人望眼欲穿的、長在學校院子里的兩棵高高的柳樹,而師傅身上的衣服,也已經可以擰下大把的汗水了。
再后來,讀書到了外地,上學就需要整整兩天了。每個寒暑假才能回家一次,上學那天的頭天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匆匆吃完早飯步行去鎮上,而此時已經不能趕上當天的車了,須得在鎮上住上一晚。等到第二天再坐早班的車,兩三個多小時之后再乘坐輪船,正常乘船時間需要六七個小時,若遇上過船閘等待開閘,就需要更長的時間了。下船之后再坐兩三個小時的車,才能到達。此時到校,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六七點鐘了。我想,如果這個年代我考上了更遠地方的學校,我還有沒有毅力堅持把書念完呢?
之后,從我們鄉鎮府到我老家的那條路經過了幾次整修,現在全部鋪設成了水泥路,大小車輛都能平穩地駛行,而且大大地縮短了到達的時間。上次回去,我們開著小車回去總共才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一路上,我的頭腦中總是浮現當年那些人艱難不屈的行走,浮現我們傳奇般的坐拖拉機的經歷以及那位好心的師傅。
交通發達起來的速度,實在超乎人的想象。我住在重慶萬州的二姐,以前與我們團聚一次,車船就便,也需要兩三天才能實現,而“宜——萬”鐵路通車之后,只需乘坐特快列車四個小時,再坐上一個小時的汽車就到我家了。我在重慶大學讀書的女兒,求學期間也趕上了動車和高鐵開通,上學往返都很方便迅捷。
科技的發展,帶給咱老百姓的,是實實在在的方便和實惠,以前不敢想的,現在都變成了現實。遺憾的是,我的父母卻都沒能享受到這一切。
那山,那樹
那一年暑假,我帶女兒回老家。我想讓她嘗一嘗老家漫山遍野美味的野果,大小如拇指肚兒滋味悠長的酸泡兒啦,紅艷艷甜蜜蜜的空心泡兒啦,扁圓暗紅清香撲鼻的地扒果兒啦。唉唉,想起來簡直直流口水。我得讓女兒也嘗一嘗她媽媽當年吃過的那些美味,享受過的那些摘野果兒的幸福時光。
回到夢中的那片山坡,我們東瞅西看,卻怎么也找不到我小時候那種枝繁葉茂、紅果滿樹的喜人景象。山是光禿禿的,僅有的幾棵灌木腳下根須裸露,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栽身下去。荊棘到是不少,有一點土的地方,就長著一篷刺,它們的枝條牽牽絆絆,人很難鉆得進去。終于在刺篷里看到了一棵葉子發黃的酸泡兒樹,上面掛著幾顆稀疏的沒長大的果子。大約因為正是果子成熟的時候,雖然還沒長成,還是呈現出成熟的紅色。我費盡周折,終于摘到為數甚少的幾顆,去掉蒂兒,喂到我抱著極大熱情和期待的女兒口中。這就是我在她的面前經常提到的美味絕倫的野果嗎?我小時候吃到的酸泡兒形狀味道恰如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寫到的他小時候吃到的那種“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比桑葚要好得遠”。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就是同一種野果,這樣的美味我每年可以吃上無數次、每次都用大碗或者水瓢來盛放。今天卻只摘到這么一點點,因為少,女兒就吃得格外珍惜,她一點一點地舔,一點一點地品,然后說:“媽媽,這酸泡兒也并不是很好吃啊,還又少又小。”是啊,怎么就這樣了呢?
為了彌補心中的缺憾,我帶女兒去看古樹,那也是我引以為傲的好風景。一路上,我給女兒描述我記憶中的那棵樹的樣子,也給她講我與那棵樹的故事。
那是一棵油杉樹。據說那株油杉樹生長在那里,已經上千年了。樹干極粗,粗得需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也很怪,那樹離地一人多高的地方,開裂了,像被什么撐開一樣,形成一個很大的樹洞,洞里是一些乳頭一樣的突起。因為樹身巨大,那些突起竟然能被進洞的小孩當凳子坐。盤曲嶙峋的枝條,也顯得十分有力量,它們平伸出去或者直立向天,每一條似乎都在訴說著世事的滄桑和年代的悠遠。枝繁葉茂的樹冠罩出好大的一塊地面,下雨淋不到,天晴曬不著,常常被周圍勞作的人們當作休息的場所。時間一久,地面光光溜溜的,一棵草都沒有。
離樹幾十米的地方,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養了兩只獵狗,每只狗都長得人高馬大虎虎生威,狂吠起來聲震天地。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那兩只狗就成了我最大的噩夢。繞道也是可以的,那就得多過兩道沒有橋的河,多走十多分鐘的路。我曾經嘗試過幾次繞道,結果沒有一次不遲到的。所以我得硬著頭皮一次次面對獵狗對我肉體的威脅和精神的摧殘。
狗的主人也知道他家狗厲害,就把最厲害的那頭拴住了,另外一頭還是“自由公民”,它便是我絞盡腦汁要想辦法對付的對象。
記不得有多少次,都多虧了那株巨大的油杉樹,它每每成為我最有能力的保護傘。我每天稍早一點從家里走,稍早一點到達樹下,躡手躡腳地先爬進樹洞,等待路上路過行人,仰仗別人的威力一起經過有狗的人家。無論刮風下雨,還是滴水成冰,樹洞總是給我溫暖和庇護,盡管樹旁有“自由公民”的嗚嗚聲,可我鉆進樹洞之后,它就似乎毫無辦法了。也有偶然不用爬樹的時候,那就是“自由公民”打獵太累或者吃得過飽,理都懶得理睬我,讓我僥幸逃脫驚嚇。后來聽人說那“自由公民”可厲害了,它甚至可以與一頭被獵人追趕得發狂的野豬單挑,并最終把野豬制服。這么說來,若它真要咬我,跳進樹洞,咬到懦弱無力的我,都是極輕而易舉的事,可它卻從來沒有爬上我躲藏的樹洞來,更從未真的咬到過我,也沒聽說過它咬過任何一個無辜的路人。大約它也只是用這駭人的吠聲來顯示一下它的存在吧。長大后想到這事,我甚至覺得它還是一只友好的不無善意的狗,就常常在懷念那棵樹的時候,想起那只狗。
不知不覺,就走到可以看到那棵樹的地方了。放眼望去,我呆住了。我記憶中郁郁蒼蒼的油杉樹,枝繁葉茂的情景早已不在。它破敗枯朽的樹枝四方伸展指向天際,只有少數的枝干,還是活的,活著的枝頭,頂著一簇簇青黑的葉片,就像癩子頭頂稀疏的毛發。走到近前,當年我躲避獵狗的那個樹洞仿佛空闊了很多,像一座破敗的枯井,讓人不敢靠得更近。
站在樹下,看著即將枯朽的老樹,想到發生在這個村莊的往事,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那些年,村子里的鄉親出去打工的人很多,有的到年底了還沒攢下錢,得回家過年了卻連路費都沒有。經受不住想家的煎熬,萬般無奈,只好去地下血站賣血。數位村民因此悲慘地感染上了艾滋病。那時感染后回到村里的病人有的已經死去,有的還在殘喘。
另外的一個村莊,另外的一棵也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油杉樹,前幾年還郁郁蔥蔥,在那個時間段也慢慢地面黃饑瘦,慢慢地枯萎,短短幾年時間就完全變成了枯柴,焦黑地矗立在那里。那個村莊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相繼檢查出了數名患者,也不斷地有人因此永遠地離開。
我不知道父老鄉親遭受的苦難,與老樹的枯干,有沒有必然的聯系,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潤一方物卻是錯不了的。
作家王鼎鈞在《那樹》里寫道:“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告訴了體內的寄生蟲,于是弱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曾經為人們捧出累累碩果卻在那時候變得頹敗不堪的山野,那幾棵極盡蔥蘢卻轉眼行將就木的老油杉樹,一定是感知到這一切了吧?只是它以這種方式告訴人們的時候,悲劇已經發生了!
而今,噩夢已經過去,傷痕也在愈合,那棵老樹,想必已經重新煥發生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