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嵩州行路難
沿運河一路往北,白色的蘆花飄飄蕩蕩,野鴨子仿佛不怕冷,一只只游在運河中。
過了長江,過了淮水,如同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
“這賊老天不給人活路??!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降水少。北方有些地方連續三、五年絕收了,吃到最后,不想吃家人,就要吃別人。”張家二爺不知什么時候到了舒慶光身邊,也靠在船舷,神情落寞地看著夕陽將落山的北國。
那句話里沒說出來的意思則是,要么造反,要么吃人。官府賑災,不可能的,官府連自己都養不活了。
看看九邊重鎮,哪一個不是在餓肚子。
遠遠的,有幾個孤獨的影子行走在荒野,有大片的白和大片的黑,而這個該做飯的黃昏,卻望不到幾縷炊煙裊裊。人們都躲去哪里了,不會都進了肚子里吧。一想到這個,舒慶光忍不住想吐。
有三、五個孩子,手拿破碗,在運河西岸,大聲苦苦哀求,討飯。
看到了活人,舒慶光竟然高興地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期待中的船停下來,沒有發生。舒慶光和那幾個孩子一樣失落。
那幾個孩子還不肯放棄,追著這艘官船,往北,艱難往北。
突然,一個孩子從岸上滾落下去,滾到了運河河水中,一動再也不動,肉眼可見的血蔓延一片紅。
“不忍心吧?!睆埣叶斢终f話了。
“孩子確實是餓得快死的孩子,但背后有沒有惦記我們船的人,誰知道呢!”
“官船……”
舒慶光還沒有說完,張家二爺就把話接了過去。
“中都鳳陽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王子王孫死了足足十幾個,何況這是一艘裝滿了糧食的官船。死都不怕,還怕官船?!?
緩口氣,張家二爺接著說道:“別再從船上拿糧食下去了,這是我們帶往嵩州的救命糧,也是我們一路上關鍵時候的買命糧。只有保住了糧食,保住了我們自己,才有可能救更多的人?!?
舒慶光臉有羞愧,或許這些天,運河兩岸一幕幕悲劇上演,都是為了這一船糧食。
命啊,賤的時候,連一袋糧食都不值。
如果心軟了,靠岸了,也許刀就砍過來了。
舒慶光想到了南方的富庶,想到了家中的妻子和孩子,還有母親,還有……
人呢,總是忽略抓在手里的幸福,不在意,不珍惜。失去了,不能抓在手里了,才想起來:為什么不能多體諒體諒妻子?為什么不能多抱抱孩子?為什么不能多孝順孝順長輩……
官船留在了山東,結了冰的黃河行不了船。張家護院,趕一輛一輛驢車,滿載糧食,往河南府嵩州而去。
一行人沿黃河往西,一路往華夏祖地——洛陽所在,頂著刺骨寒風,前行。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國史。數月前,闖賊大軍蜿蜒北去,留下滿地瘡痍。于一片狼藉中,張家二爺受命北上,授豫西招討副使,知嵩州。
孟津到了,一行人沿黃河支流洛水轉向南。很快,洛陽到了,略作休整。
沿洛河支流伊水再向南,龍門到了。
石窟盡是佛,何解世間苦!
巍峨高大的佛像不能護佑世人,能護佑世人的,在如今的河南,除了糧食,還是糧食。
衣食足而知榮辱,沒有吃的,餓著肚子,誰跟你講禮儀道德。
舒慶光停了下來,在龍門渡口,這佛龕千重之地。
四個壯漢抬著在洛陽刻好的石碑,沿山道艱難前行。
見到了,見到了,岳父朝思暮想的人。紅粉枯骨,隔了陰陽。
一番尋找,一番確定,一個孤零零的小土包,就是師娘劉慧芬的安葬之地。
岳父大人當年親手挖的墳,一锨一鋤,不假手他人。
不能立下墓碑,不能留在洛陽,狼狽地逃往了遼東,投靠了遼東李氏。
本是往京城趕考的舉子,翅膀折在了洛陽福王府。
無悔無怨,只恨不能與她長相廝守。
如今,一座墳,坐落在龍門渡東邊香山之上,孤孤單單。
如今,一通碑,刻著:周良云妻劉氏慧芬之墓,婿舒慶光崇禎十五年立。
四碟供品擺好,燒紙,上香,灑酒。
舒慶光跪下,以周劉氏女婿的身份,祭拜。
來自于家人的祭祀遲到了許多年,只因為之前,封地在洛陽的福王朱常洵,權勢太過熏天。
岳父周良云特意讓帶來的寒衣,舒慶光一件件擺好,紅的紙,白的紙,盡是夫子親手裁剪。白發老翁,癡癡舊情。寒衣寄來,燒之墳頭。冬夜不冷,勿忘癡情。
只是齒牙動搖,不能親至。
但詩來了,詞來了,信來了,家書來了。
舒慶光一一打開,一一念出來。
……
又一首,《燒紙寒衣寄》,舒慶光代岳父念出。
“燒紙寒衣寄
煙細細,裊裊至天際。
先人何處我不記,此一處墳頭荒草叢生已。
想平生孰念我未去?燒紙與君再把寒衣寄。”
信箋之上,落了日期,崇禎三年。
又一封家書,拆開,讀出:
“慧芬親啟……成家立業,負爾相思。老死遼東,不敢歸去。衣冠冢已立,吾之子孫,爾之子孫也,四時祭祀,供品奉上……”
這一封家書,四十年前寫的。
……
祭祀者在心。心至,無一物亦誠,有一物更喜。
信箋讀完,詩詞讀完,舒慶光拿出從杭州帶來的二胡。
一把二胡,擱在腿上,弦子動,調子起,正是岳父周良云的那首《美人恩》。
男聲嘁嘁唱出,不洪亮,跑了調,正是岳父寫給逝去的岳母的。
黑山白水之間,一個癡男子特意為她寫的。
“美人恩
夜色撩人青絲白馬游上苑,遍地花枝她來撿,要做件青衫,贈書生祛寒。
莫問吶,癡情殤了多少年?滿飲杯中酒,與我再笑西施貂蟬,傾了誰家江山?
我之美人恩重如山,可恨那家國烽火正狼煙!揮手莫問別離遠,遼東今一去,埋骨白山黑水間!
枯骨名利沾,生死盡兩難。愿爾一生富貴人間,不念我書生老眼昏花將閉眼!等一等,黃泉路上不孤單!”
那個騎白馬的少年已老,那個撿花枝的宮女已死,故人遙遙,隔了陰陽,不能相見。
惟有詩中,留名,留一世情緣,生生世世。
夕陽落山,黃昏已至,祭祀者歸來。
“諸位久等,致歉致謝?!笔鎽c光一揖到底,深深致謝。
當年,劉慧芬正是福王府的宮女。
周良云北上京城應試,特意拐到洛陽看一看福王,看他是不是有人主之相。
萬歷皇帝極為中意福王,不是皇長子,勝似皇長子,幾乎已經被皇帝陛下內定為下一任皇帝。
太子有多風光,福王就有多風光。不是太子,卻以太子自居,大宴洛陽,招攬天下英才。
所以,周良云來了,帶著意氣風發,帶著滿腔抱負。
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
看到的福王,卻是殘暴、吝嗇、貪婪,周良云失望極了。
在福王府一次次宴會中,周良云結識了一位宮女。
少年慕艾,彼此生情,十八歲的周良云動情了。
在福王府紙醉金迷宴飲之中,他周良云周公子竟喜歡上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宮女。
書生有望金榜題名,宮女不過中人之姿,人人都說宮女配不上書生。但周良云偏偏喜歡,非她不娶。
那個宮女很溫柔,那個宮女腹有詩書……
兩個人詩詞唱和,兩個人紅葉傳情,暗暗許以終身,發誓要長相廝守。
兩個人跪在福王朱常洵的宮殿外,一日兩日,一夜兩夜,苦苦哀求。
滿以為定會如愿,畢竟一個只是相貌平平的宮女,一個卻是擁有大好前途的舉人。
而福王朱常洵偏偏不許,說什么傷了皇家臉面,說什么影響了福王府氣運!
“我乃真龍之子,宮內女子豈與凡人結親!”
仿佛進了福王府的任何事物,都屬于福王府了,都有了神性,不再是人間凡俗之物。動了凡心,都該死。
宮女被賜死,周良云在一幫士子縉紳幫助下,勉強撿了一條命。
一氣之下,不再往京城趕考,入了遼東,做了聽調不聽宣的遼東李總兵的幕僚。
兩情相悅,不被成全,有情人不能成眷屬。
這一次,福王府被闖王李自成化為廢墟。所以,舒慶光來了,帶著岳父周良云的歉意、思念和懊悔。
卻是來得遲了,來得太遲了。
厚厚的信箋,被舒慶光燒為灰燼,愿地下有知,了卻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相思。
當時,劉惠芬選擇私奔,周良云非要堅持明媒正娶,而明媒正娶離不開福王府允許。
以為福王一定會成人之美的周良云失算了,而代價是劉慧芬的死。
龍門渡口,留宿一夜。第二天,舒慶光和張家二爺一行,沿著伊河繼續往南,馬車一輛接著一輛,滾滾向前,嵩州到了。
越是將要到地方,越是艱難險阻多,闖賊散落的部眾,盯上了這一車又一車的糧食。
多次騷擾、試探,想得到。斬了好幾個腦袋,知道這些人不好惹,真敢殺人,退了。
短短一段路,到達的時間一再被拉長。也不知道等他們的人是否還在?
天已黑,人困馬乏,點一支支火把,往嵩州城池所在蜿蜒前行。山川河流擋不住來勢如虹。
落雪了,一場雪,白茫茫大地,一群風雪夜歸人趕路。趕路的人群,各有凍傷,約二十個人最為嚴重,包括張家護院、張家二爺、舒慶光以及管家、仆役,手和臉上,無不凍裂開口子。
第一次見到雪花白茫茫大地的驚喜,早被路途的艱辛磨去。冬天,北方人到南方去,諸事容易;南方人到北方來,萬事艱難。北方的冬天太冷太冷了,要把人凍僵。
到了,到了,好幾堆明亮的篝火,篝火旁一簇一簇的人,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了。
嵩州城外,稀稀拉拉,幾十個士紳,是偌大嵩州闖賊屠刀下僅剩下的幾十個人,特意趕來迎接。
亂世活命太難,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有一腔血淚不愿意說起。
伊水在旁,北風呼號。落雪紛紛,愿是豐年?;鸲汛蟠螅粦痔旌?
“我等嵩州士紳見過知州大人?!?
“我等嵩州鄉老見過知州大人?!?
……
跪在地上的人很多,站著身子抱拳作揖的人很少。
讀書種子,讀書種子,看著眼前僅剩的讀書種子,張家二爺眼睛一酸,太少了。
一個族群的傳承,文字和承載文字的人是第一位的。文字記錄過去,人們開創未來,共同締造了源遠流長的華夏文明。
文明以文化為載體,文化以文字為根基,一個民族的魂與根,全在這里。文明從這里覺醒,希望從這里萌發。
天就要亮了,烏云終要被撥去,一袋袋糧食被分下去,交給一雙雙結了厚厚繭子的手,僅僅留下來了張家一行人兩個月的口糧。
多少人等著糧食活命,要不然一大群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地里等到半夜。明天破五,惟愿諸事大吉。
赴任的地方不算太遠,卻足足走了兩個月。
愿明年春暖花開,萬物復蘇,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人人有屋住。
收攏流民,安置百姓。張家二爺的銀子流水般潑出去,聽不見一聲響兒。大地化凍了,河里的冰也化了,糧食從南方一船船運來,希望在每一個人臉上綻放。
周檸莘給舒慶光的信也到了。
“舒郎見字如面。
前信已至,離愁得慰。家人安康,勿做掛念。杏花新開,春至南山。音書孰寄,雁歸北國。雷峰塔隱隱,則許仙白娘子何辜!龍門佛嗔嗔,則人間業與火何消!
郎念我在心,妾思之亦多。愿以天長,待君日久。當以白頭,許以永年。夜深惟以無寐,情癡何能君歸!
書有殘香,誰與之共讀!月出東窗,君行之已遠。糟糠能食,布衣也認。勿有負累,而成禍事。
山水萬里,且以珍重。添衣為念,切切加餐。聊以蓮蓬,寄我思念。
切切妻檸莘杭州手書”
簪花小楷,幾多思念已成疾。西湖蓮蓬,盡是佳人待我歸。
蓮蓬里蓮子,舒慶光剝開,放到嘴里,好苦。
蓮(憐)子心中苦,梨(離)兒腹內酸。而衣食總得有人去謀,而人間不平事總得有人去平。
兒子可好?恨不能見!憐子心中苦,離兒腹內酸,卻不得不離開,為了這萬里山河,為了這億兆百姓。一腔熱血還在,就當是功名利祿心不死吧。
書生嘛,哪個不是如此,浩然正氣長存,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為萬世開太平,要為生民尋活路,給百姓立下安身立命的根子,給天下打下萬世太平的底子。
收起信箋,小心藏好。已經是第三封信了,已經是第三遍讀了,
舒慶光仍能讀出蜜糖一般的甜。愛意深深不辜負,此生定是至白頭。
而功名利祿,于男人如毒藥,毒不死,不撞南墻不會回頭。
嵩州這一帶,舒慶光覺得大有可為。闖賊、官軍在河南來來回回拉鋸,其他地方早已破爛不堪。嵩州地偏、山多、人稀,闖賊未做久留,還算底子尚在。
而且,嵩州比一府之地小,比一縣之地大,大好舞臺正好可以施展一身所學,輔佐張知州建一個典籍中的小康之地,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地種。
給世人證明夫子周良云的“知行合一”,才是濟世之道,才是救世之道,才是長治久安之首選。
有了杭州張家二房的支持,空空足以餓死老鼠的官庫,一點點豐盈、飽滿。
破家為國,張家二爺這一支,錢財一點點癟下去,聲望一點點鼓起來。
舒慶光很忙,近乎于管倉庫的大吏。
“新到一萬斤秈米,請舒大人點驗入庫?!?
“大莘里支1200斤米,興修水利,張知州簽押印章俱在,請舒大人示下。”
“新募團丁72人,請撥衣服、器械。”
……
舒慶光何止倉庫大吏,近乎半個知州。在夫子周良云處學的雜學、實學,終于得以大展身手。
算盤噼里啪啦響,賬目冊一筆筆記下,一絲不見慌亂,一個錯誤不見,一筆疏漏沒有。
何止嵩州,何止毗鄰的洛陽,舒慶光已經聲名鵲起,頗有能吏之名。同時,勤練刀法,勤練騎術,以備不時之需。
一路上走來的種種,世道太亂,必須要有防身之術。學會了騎馬,則是一看勢頭不對,跑得也快。命保住了,希望就在。
嵩州城內,一處向陽所在。壘起了好多特制的土炕,下面燒火,上面覆土,土里埋上番薯,番薯再上面則是嚴嚴實實的棚子,照顧得比人還周全。
舒慶光的師兄茹敏源不遠萬里而來,親自掌控。這是再給番薯育苗。
春天雖至,天氣還是太冷,不燒炕,番薯苗育不出來。
最新馴化的品種,從杭州飄搖而至嵩州,茹敏源一路上比照顧自己的孩子還用心,生怕磕了,碰了,凍壞了。
一位家財萬貫翩翩佳公子,一門心思撲在農事上,胡子拉碴,不修邊幅。
手凍了,腫得像蘿卜。臉皴裂開了,比老樹皮還難看。
嚷嚷著要走的茹敏源,堅持到了番薯苗育好,還手把手教會了二三十個人,舒慶光是其中之一。
連番薯窖都帶著人挖好了二、三十個。
剩下的都交給了舒慶光,能不能種下去,能不能種好,能不能大豐收,半看天意,半看舒慶光了。
至于水土不服、氣候不同這類問題,沒個三五年在當地馴化、適應,是很難解決的,只能交給時間。
總之,番薯一定一年比一年適應北方的氣候,一年比一年產量高,直到達到那個頂點。
一壺酒,燙下,舒慶光為師兄茹敏源慰風塵。
“師兄不能多留幾天嗎?”
“我會的你都會,我懂得你都懂,留下了干什么!”
“不是師兄比我精通嗎?”
手比蘿卜大的茹敏源翻翻白眼,艱難地拿起小酒杯,倒進嘴里,好辣,好辣。
“有什么話或者信要我帶回去嗎?”
“有。這是給夫子的,這是給檸莘的,這是給羅師兄的……”
“怎么沒有給我的?這些天白請你喝酒吃肉了!”一句話把舒慶光說得腦袋都大了,茹師兄還是那么可愛,還是那么豪邁。
還好,送行這一頓酒肉是他舒慶光請的。嵩州城太小,沒有好地方。但有酒,有肉,有兄弟,這一處食肆就是最好的所在。
茹敏源很高興,肉吃得很多,酒喝得更多,馬車、護衛、仆役,皆在旁邊靜靜等著這位富家公子。
舒慶光深深一揖,恭請師兄茹敏源等車。
遠處城門口,張知州張鎏在,數十位士紳在,數百位鄉老在,番薯若成,恩情大了,比天都大。
茹敏源登車,茹敏源離開。春花未凋零,人生正青春。得君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馬車內,有一封信,薄薄的不見厚度。
上書“師兄茹敏源親啟”。
打開,是六首詩,專門送給他這個師兄。
看得用心,讀得動情,茹敏源或哭或笑,或手舞足蹈。
第一首:
我有一枝梅
我有一枝梅,磊落東風吹。
青眼看世界,傲骨安可摧。
舒慶光告訴師兄,堅定了方向,就不要停下腳步。風雪過后,旭日仍在,那陽光還明媚在頭頂。我們的骨頭關乎自尊,不要斷了
第二首:
我有一卷書
我有一卷書,逆水行萬古;
流芳誰百世,民賊或獨夫。
要多讀讀書,要多讀讀史。翻開發黃的史書,觸摸歷史的脈搏,哪個人不是心撲通撲通亂跳,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名字。而人間諸史不過是一部帝王將相史,不過是一部才子佳人史。師兄請看:你茹敏源的名字必將在史書中有一頁,就憑這嵩州的番薯,這天下的口糧。
第三首:
我有一壺酒
我有一壺酒,滿斟不入口。
繁華春后月,離殤去年秋。
一路北上,風霜雪雨難為了太多人。前些天師兄淋了一些雨,頭昏沉欲裂,特以一壺酒相贈,好讓春天不冷。愿莫忘記了去年的離別,莫忘記了今日的離別,且酒滿飲一杯再入口,不念離殤,只思繁華。
第四首:
我有一竿竹
我有一竿竹,青翠接荒蕪。
煙雨薄入暮,錦鯉少年書。
愿我們長似少年人,初心不負,如竹子不染風塵。
第五首:
我有一張琴
我有一張琴,彈奏空谷音;
河畔三千柳,妖嬈鬧新春。
愿以這無弦之琴,彈奏一曲春光明媚,伊河岸,龍門側,洛水邊……伴君前行。
第六首:
我有一枝梅
我有一枝梅,皎潔世無雙。
與風嘆兩忘,琴弦調故鄉。
再折一枝梅,聊以慰相思。每一個呼吸,都在延續生命。每一個生命,都有他本來所在的地方。陌上人如玉,愿君子永世無雙。
斯人已去,傳說永在。當世神農,澤披天下。
番薯雖好,想推廣卻難,難在育苗,難在沒種過,難在窖藏。
番薯不是從種子長出來,而是通過塊莖抽芽、移栽繁殖,還不能移栽的晚,否則時間不夠,長不大,甚至長不出番薯。這就需要天剛化凍就育苗,暮春四月,剛好移栽,金秋九月,藤上盡是一個又一個的番薯。
五六個月的成長期,決定了一年只能種這么一季,小麥六月才熟,番薯四月就要移栽,種了番薯,就不能種小麥了,這是另一個難處。
小麥大家種了數千年,收成看得見。番薯以前沒見過,大家不敢冒險。要不然一旦番薯種不好,夏糧、秋糧又全沒了,一家人吃什么,又拿什么繳納皇糧國稅。
第三個難,難在窖藏。不能冷藏,不能熱藏,不能干倉,不能濕藏,需要挖一個番薯窖,窖藏。三、五米深地下,兩邊挖洞,洞內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不干不濕,正好。
茹敏源等人多年嘗試,想盡了辦法,番薯在窖內,最多窖藏到二、三月,再往后,就會壞掉。
難難難。
暮春四月,番薯苗齊齊整整育好,整個嵩州都種上不可能,一是不能把去年播種的冬小麥給鏟了,二是所有番薯苗最多只夠種五百畝地。
“舒大人,這番薯真的那么高產嗎?以前可沒有見過,出了差池——”
一群百姓圍著舒慶光,定要他代表官府給個說法。
“斷無問題,家師周良云已在杭州試種多年。育苗、移栽、儲藏都已摸索出方法,大家盡管放心?!笔鎽c光一再安撫解釋,嘴角都磨出了泡,各種保證更是一大堆,甚至官府包賠都說出來了,還是不能打消大家的顧慮。
“我等實在不放心,還是想種小米、大豆。”又是一遍遍請求,死活不肯種番薯。
不止一處如此,好多地方都是如此。舒慶光把番薯苗平分到了各處,務必十里之內必有一塊地種番薯。
一旦大收,明年什么都不用愁了。各家各戶會爭著種,搶著種,再之后就是土豆,就是玉米,一點點來,一個一個推廣,定能讓嵩州人人吃上飽飯。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凹热蛔饬斯偬?,可由不得你們。吃官府的、用官府的,三年不納糧不交稅,全天下獨此一份,如若不從,通通驅逐?!苯忉尣磺宄?,那就不解釋,舒慶光深嫻此道。
可惜,小民懼官,士紳大族不怕,一再勸說,沒有一家士紳愿意種番薯。
遠渡重洋而來的糧食明明產量高,為什么就是不肯種呢?舒慶光愁死了,卻拿各處士紳沒有辦法。
沒見過的,不一定是洪水猛獸。但因為沒有見過,世人偏偏要懼之如洪水猛獸。想到之后還有土豆,還有玉米要推廣,舒慶光愁腸百結。
北方缺糧,南方有糧,運輸不便,離開了船,則路上消耗的比運到地方的還多。再多的糧食,也經不住路上消耗。
這么大的消耗之下,運什么糧食北上,就要慎重考慮了。
夫子周良云勸張家二爺采購秈米北運,當時張家二爺不以為然,以為反正都是米,沒什么區別,只是抹不開面子,才買了秈米北運。
如今,才知道了秈米的好處。秈米吸水性強,煮飯時要比別的米多加一些水,煮出來的飯反而又稠又多,而且因為不易消化,更耐饑。
亂世之中,糧食最為珍貴。
糧食北運,不容易的地方太多,除了正常消耗,路上一張張貪婪大口至少要吃掉一小半糧食。什么關卡了,什么土匪了,什么官軍了,什么官府了……
秈米耐吃,相當于多出來了半成,能在嵩州填飽更多人的肚子。張知州愛屋及烏,對舒慶光更加信賴、依賴。
凡是長見識、長臉面這種好事,總是安排給舒慶光。
如二程(程頤、程顥)后裔祭祖,特意派舒慶光前去,以嵩州知州名義,助祭。
張知州熬了幾天幾夜,寫成了一篇長長的祭文。世家大族之間,當然要誠心交往,相互扶持。而這基本上是張家二爺張知州到嵩州上任之后的主要工作。
每天好忙,忙著吃吃喝喝。今天李家公子娶妻,明天趙氏家族嫁女,后天又是張氏誥命大壽……
不去還不行,不給我面子,我就不給你面子。什么刁民鬧事了,什么不服差役了……不要找我。
就如這程氏,可是河洛大族,籠絡住了,各種事情推行起來,事半功倍。
“此去,務必恭敬,不得張狂?!睆堉萼嵵亟淮?,并拿出謄錄好的祭文,交給舒慶光。
舒慶光珍重收好,翻身上馬,作別張知州,帶著二十騎團丁,往八十里外二程墳塋所在,轟隆隆奔去。錢多,糧食多,自然團丁多,馬匹多。
揚名示好的事,張知州當然想自己去,奈何春耕已至,他這位知州事情太多,得趕去各處參加春耕儀式,像一塊人型印章,要把官府的威嚴,杭州張氏的威嚴,給實實在在蓋到土地上。
張家二爺可是奔著藩鎮二字來的,亂世皆是草頭王,化家許國總得圖點啥吧。濫好人,死得最快。
況且離嵩州治所不遠的二程故里,張家二爺已經親自拜祭過,面子給得足足的。張家二爺也想派自己的兒子去,奈何兒子們不在身邊。所以,嵩州張知州想不重用舒慶光都不行。
所以,舒慶光還有一個職務,嵩州團練副使,正使當然是張家二爺張知州。
張家二爺帶來的護院充任各級頭目,與其說是嵩州團練,毋寧說是張家私軍。
張家二爺愿意以三十萬兩銀子請周良云出山,所圖當然不小。
也就是舒慶光撥不開云霧,沉浸在金戈鐵馬、報效國家、馬上取功名的美夢中,悟不透而已。
張家二爺不遺余力,僅用了不到半年時間,在嵩州練出來了千余名團丁,守衛嵩州足夠了!
好幾處上官在打嵩州團練的主意,也就是張家二爺有錢,堵住了他們的嘴。
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拿來主義,既省力氣又方便。
春風蕩漾,鳥語花香。伊水北去,柳綠花黃。荊山腳下,一大片墳塋蔚為壯觀。石人、石馬、翁仲、神道碑,宣示著這個家族無限的榮光。
程氏后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上一炷香,磕幾個頭,不忘祖宗。
活著已屬不易,哪一個人不想在這亂世里尋找哪怕僅僅是一根頭發絲大小的安慰!能見一見宗親,能拜一拜祖宗,已經知足。
凈身、凈面、凈手。舒慶光接過程氏后人遞過來的又粗又長的香,插在香爐正中間。
躬身而拜,好不虔誠。
大紅宣紙展開,方塊漢字從嵩州團練副使舒慶光的口里,一個一個跳出來:
“……
賊寇張狂,屠戮四方;胡虜犯邊,誰守邊疆?
……
謹作棟梁,保我母邦;殺虜蕩寇,無所遁藏。
彼我無忘,稼檣黃黃;謹告賢良,祈復尚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考。舒慶光并不認同二程理學,幽深晦澀,不成體系,東一塊,西一塊,捧得還是腐儒的臭腳,沒有新意,只有固步自封。代圣人立言,講得還是圣人,不如夫子周良云,從民生著手,知行合一,干一些沉淀在土地上的事情。
天上飄得久了,都不知道人間的樣子了。如果諸夏只能留下順民,我寧愿離開。如果諸夏容不得不同聲音,我也絕不閉嘴。沒有千秋萬代的“對”,沒有“萬歲”不死的皇帝。
雖然舒慶光有些不認同甚至討厭二程,但不妨礙他祭拜這兩位煌煌大家。
如果多拜幾次就能多收攏幾個嵩州士紳大戶的心,那么,舒慶光愿意一直拜下去。
前方的路晦暗不明朗,世家大族觀望的居多,如杭州張氏這樣愿意出來做事的太少,畢竟世家大族家大業大,誰都不想賠上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做事很難,阻力更大。張知州想給百姓授田,想安置流民,拿銀子求這個求那個,也不過買來兩萬畝地,杯水車薪。
大片的土地,哪怕荒蕪,無人耕種,但也是有主人的,碰不得、摸不得、動不得。
嵩州不過40萬畝耕地,20萬畝是洛陽福王府的免稅王田,5萬畝是當地士紳的免稅田,小地主和平民百姓手中只有15萬畝耕地,所有的皇糧國稅、徭役、差役全在這15萬畝耕地里出。舒慶光算是知道反賊為什么越剿越多了。
“我程氏祖塋在嵩州,自當為嵩州盡一份力。南陽程氏愿納捐20兩銀子助張知州剿撫地方。”一位程氏中年儒生第一個慷慨解囊。
“汝州15兩”“登封11兩”“有莘里3兩”……總計769兩銀子。
張家二爺既然準備破家許國,怎么會缺錢,安排舒慶光過來是想雇傭壯丁,是想購買田地的,結果土地丁口被豪紳們捂得緊緊的,死活不肯松開口子。
在豪紳們看來,祖上傳下來的土地,那是命根子,賣地就是賣祖宗。而且,對豪紳來說,無人耕種,地荒在手里就讓它荒著,反正也不用納稅。降地租絕對不行,租子好降,不好升啊。
而打開口子的,竟然是舒慶光極為不在意的一首詩。乃是數十年前,夫子周良云拜謁二程墓,寫下的一首詩。作為周良云的弟子兼女婿,占了大便宜。
看在周良云的面子上,河洛程氏賣給杭州張氏5000畝地,至于杭州張氏是捐也好,分也好,租也好,那都是杭州張氏的事,與河洛程氏無關。
一塊石碑,刻了周良云的詩。扶碑嘆往昔,繁華已謝幕。
二程游
繁密人煙看燈展,擦肩接踵多少年。
似也不識夫子面,佯裝詩書讀兩篇。
汴梁風華笙簫默,大儒盛名今日顯。
我今山下徒一嘆,何得妻兒享清歡!
那年,荊山之下;那年,伊水之濱。盛世還在,書生北來。好熱鬧的二程埋骨之地,花燈千盞,人流如織。幾多繁華,幾多肅穆。
而今日,墳塋比人多,人比鬼少,哪里還有花燈?哪里還有盛世繁華?哪里還有擦肩接踵的人?
而那日,夫子和師娘是否相遇了?是否私定了終身?是否計劃了逃跑?
“我今山下徒一嘆,何得妻兒享清歡!”說得可否正是那位福王府的宮女?于此相遇,一面成癡,尾隨而去,入了福王府?
那段往事,或許另有隱情,但舒慶光不會去深究。舒慶光都沒有想到,二程埋骨之地,竟還有夫子的墨寶,還是關于娶妻生子的,回去了一定要偷偷告訴師兄弟們!
人們所倚仗的幸福,無非家庭和睦,家給人足,家人平安。人們所期待的成功,無非嬌妻美妾,田畝宅院,萬貫家財。
入世,謀生第一;處世,平和為要;讀書,明理為上;精神,要爭獨立;人格,要爭自由。
春風蕩漾,陽光明媚。舒慶光等人騎馬走在往嵩州治所去的路上。
769兩銀子沉甸甸、白花花,足足57斤重,分成了兩份,兩個人背著,舒慶光背上背了30斤。
舒慶光也想換成銀票,但嵩州太小,沒有銀號,銀票換不成銀子。
實際上銅錢比銀子更受歡迎,舒慶光拿出一部分銀子換了銅錢,其他人背著,太沉,太重,帶不了多少。
舒慶光和夫子周良云等注意到了一個現象,銅貴銀賤,銅錢越來越貴,銀子越來越便宜,在某些地方甚至出現了錢荒,銅錢荒,人們把收到的銅錢存起來,坐等升值,越來越多的銅錢不流通到市面上,當然會出現錢荒。
夫子周良云帶著他們討論過原因,應該和涌入大明的銀子越來越多有關。
每年大筆大筆的銀子從呂宋啟運至大明,換作絲綢、茶葉、瓷器,運往西洋。
大明之患,不在銀子太少,而在銀子太多。以銀子計價的貨物越來越便宜。以至于,銀子存在手里只會越來越不值錢,當然要盡快花出去。
大明是銀本位社會,但大明本身不是重要的白銀產地。白銀產地大部分握在西洋人手里,據說是什么數萬里之外的美洲。
西洋人運來銀子買走大明的貨物,銀子涌進來的越來越多。
銀子越來越不值錢,貨物的價格越來越高,用西洋說法就是通貨膨脹。也就是說,每過一段時間,用同樣多的錢,買不起同樣多的貨物了。
皇糧國稅乃是定制,從大明立國就是那樣,那時候多少,現在還是多少。張居正實行一條鞭法,官府不再收實物稅,改收銀子。
每年交多少銀子都是固定的,當時收的銀子值錢,或許能夠覆蓋朝廷各種開銷。但現在同樣多的銀子,辦不成同樣多的事了。什么都漲價,就銀子貶值。
如對九邊重鎮的撥款,每年都一樣,以前夠用,現在不夠用了。如一位邊軍,假如月俸一兩銀子,三十年前夠養活一家人,三十年后,別說一家人了,可能連一半的家人都養不起。
但國庫每年就收上來那么多銀子,每年支出的銀子也是固定的,邊軍的俸祿也是固定的,幾百年沒漲過了。但朝廷不給長俸祿,又維持不了生活怎么辦,涼拌,各想各的辦法。
這也是明朝后期各地經常出現兵變的原因之一,銀子不值錢了,同樣的俸祿養活不了一家人了。
能不讓西洋的銀子涌進來的嗎?夫子周良云曾帶著大家一起討論過,答案是不能。官方能封海,私人會走私,利潤太大,連縉紳世家都擋不住誘惑。
能把壞事變成好事嗎?周良云師徒反正是想不出好辦法。
銀子變得不值錢,也是朝廷加征練響、剿餉、遼響的原因之一,總不能讓當兵的餓著肚子打仗吧,月俸一兩不夠,那就發一兩五,發二兩。
一邊是支出在增加,一邊是繳納皇糧國稅的百姓在減少。非翻天覆地改革,不能解決。而改革涉及到財富的再分配,不改還好,一改,病入膏肓的大明,死得更快。那些皇親國戚、縉紳大族,可不是好招惹了,崇禎皇帝比誰都清楚,但偏偏找不到祛除頑疾的藥。
皇族的俸養可以減免嗎?免稅了數百年的皇親國戚、士紳大族同意納皇糧國稅嗎?那些商人背后的東主——縉紳世家同意加征商稅嗎……
想想這種無解的局面,舒慶光和夫子周良云一樣頭大,這大明啊,走進死胡同了。不想了,繼續趕路。
伊河水清澈,有魚兒躍出,剛好被燕子一口吃掉。一群人沿著河的西岸,逶迤前行。
轉過一道大彎,三棵大樹并排放倒在路中間,路被斷了。
“有賊人,準備迎敵?!笔鎽c光大聲吩咐,大家紛紛抽出刀,圍在一起戒備。善射的搭好了弓箭,瞄準右側的山林。
一通鑼響,數百個男男女女從西面山林里沖了出來。
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拿著刀沖在最前面,后面的則是拿著各種各樣武器,有菜刀,有紅纓槍,有斧頭,更多的人手里只有一根磨得很尖的木棍。
一個個蓬頭垢面,一個個衣衫襤褸。說他們是土匪都抬舉他們了,頂多是一群亂民。舒慶光心有疼惜,卻還是下令放箭。
一個個人中箭,倒在地上哀嚎,男人居多,女人也有,還有一個孩子不巧撞到箭上。
亂民們不后退,仿佛生死置之度外似的,烏泱泱繼續前沖。
亂民們分作三股,一股堵后面的路,一股堵前面的路,一股直接沖向他們。
東邊是伊河,舒慶光等人如果游過河逃走,必然得拋下馬匹,甚至沉甸甸的銅錢。
舒慶光當然不會逃跑,堂堂嵩州團練副使,如果被一群亂民嚇跑了,還有什么資格在嵩州立足。
有些東西得到不容易,失去以后,想再得到,更難比登天。
舒慶光騎在馬上很害怕,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頭好多。
后邊竟然還有更多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沖出來。
亂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撞上來了,刀與肉碰撞,血飛濺空中。
一個人死去,兩個人死去……卻都是拿著木棍沖上來的人。
拿刀的亂民頭目在遠處,目光猙獰盯著舒慶光等人,等待機會。
眼看后邊道路也被幾棵大樹擋住,東邊是濤濤伊河,西邊是無邊山林,舒慶光他們騎在馬上左突右突,沖不出去。有馬匹受傷,有馬匹死去。
舒慶光等人眼睜睜看著一個落馬的同僚被戳成了篩子。
既然沖不出去,那就拼命,剩下的十幾個人下馬聚做一團,背靠背殺敵。
“想活命,隨我殺了那幾個拿刀的。”舒慶光說完,第一個提刀沖了過去。
舒慶光還有妻子,還有兒子,還有母親,還有那么多有趣的師兄弟們,他可不想死在這里。
況且,亂民中的青壯不過七八十人,敢上來和他們廝殺的最多二、三十個,連一半都不到,他們十幾個人還有機會活命,甚至反殺。
一個刀疤臉吆喝得最兇,那就先殺他。
跟著張家護院練過不少天的舒慶光刀技還算馬馬虎虎,之前在嵩州剿匪的時候,動過刀,殺過人,算是教出了膽子。
舒慶光看似書生,卻如刀客,拼起命來,和拼命三郎差不多,一刀過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舒慶光個子高,力氣大,再加上武技好,大刀鋒利,一刀下去,死的總是對方。
在這一片小小的殺戮之地,舒慶光的身高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加上身子壯實,沖起來虎虎生風,而且動不動以命換命,很是唬人,以至于有些人看到舒慶光殺過來,就躲,就跑。
舒慶光拿著刀在前面猛砍,擋路的人或死或逃,連著砍死砍傷六個人后,舒慶光沖殺到了刀疤臉附近。
刀疤臉不僅沒有逃,反而迎面殺了過來,很是悍勇。
“殺”“殺”兩柄鋼刀碰撞,火花四濺,刀疤臉和舒慶光手臂同時一震,彼此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震驚,好大的力氣。
再來,再砍,看誰先死。舒慶光砍上路,刀疤臉砍下路,刀疤臉順勢低下頭,舒慶光砍空。
刀疤臉的刀砍來了,差一點點舒慶光跨出的左腿就被刀疤臉砍斷。
沒有經過戰場慘烈廝殺的人,都是菜鳥。刀疤臉顯然是老鳥,乘勝追擊,絕不給舒慶光機會。
收腿后撤的舒慶光沒能躲過刀疤臉撞過來的腦袋,狠狠撞在舒慶光的胸口,舒慶光被撞翻在地,翻滾了好幾圈,身上帶的銀子灑落一地。
周圍的亂民們紅眼了,顧不得擊殺舒慶光等人,跑過去,從地上搶銀子,搶得好兇,自己人也下得去手。
刀疤臉大聲制止,卻沒有幾個人聽他的。
此時,另一個背著銀子的團丁,解開包袱,把銀子使勁拋向天空,場面更混亂了,連外圍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也沖過來了。
舒慶光等人彼此對視一眼,猛然向刀疤臉等悍匪殺去。刀疤臉擋住了第一個人的刀,刀疤臉身邊的人擋住了第二個人的刀、第三個人的刀、第四個人的刀……
有些反應過來的亂民再次向他們包圍過來,但更多的亂民還是亂糟糟一片。即使這樣,舒慶光身邊的人還是一個個倒下,或死或傷。
刀疤臉確實很勇猛,又一次一刀砍飛了砍過來的鋼刀。之后,再一刀,一位團丁的腦袋被砍掉,飛到空中滴溜溜打轉,脖子處的血,一下子嗞起來老高,落到了刀疤臉臉上,似乎在陶醉。
沒想到刀疤臉等人這么兇悍,十幾人對數百人,很可能逃不掉了,反正是死,那就拉個墊背的。
趁著刀疤臉神色恍惚,舒慶光用力撞開身邊的亂民,把手中的鋼刀用力向刀疤臉擲去。
刀疤臉堪堪躲開舒慶光擲過來的刀,手臂被削掉了一層皮,鮮血直流。
剛才差一點死了。刀疤臉很憤怒,他要親手殺了這個敢向他擲刀的人。
刀疤臉向舒慶光提出了決斗,舒慶光贏了,舒慶光走。舒慶光輸了,銀子留下,馬留下,刀留下,命也留下。
其他亂民被刀疤臉趕走,不允許參與。
雙方停下廝殺,舒慶光的其他同伴被圍起來,翹首望來,似乎都在等待兩個頭領的對決。
“我贏了,我的人都可以走嗎?”
“不行,只有你一個人可以走?!?
“好漢,如果比試我僥幸勝了,銀子留下,馬留下,可不可以放我們活著的十二個人走?”舒慶光低聲下氣懇求。
“不行。狗官,殺了我的人,還想活著離開,做夢去吧?!钡栋棠樥Z氣猙獰。
“看到我這張臉了吧,在福王府受的刀傷。什么王子王孫,我一個人用刀劈了好幾個,你這狗官算老幾?!闭f完,還用手專門指了指臉上的刀疤,像開屏的孔雀,炫耀。
“我家是杭州城大戶,有錢,我愿意出5000兩銀子買我們十二個人的命?!笔鎽c光為了活命拼命編故事,他相信張家二爺愿意為這個故事掏出5000兩贖金。
“你當我刀疤臉傻呀。錢沒到,官兵先到。別廢話,來,準備開始?!钡栋棠樔舆^來一把刀,而“刀疤臉”剛好是刀疤臉的匪號。
舒慶光很意外,以為自己只能赤手空拳比試,沒想到刀疤臉竟然這么講江湖規矩。
舒慶光撿起刀,握緊?!拔也幌胨?,我也不能死?!笔鎽c光的目光越來越銳利。
舒慶光竟然先出刀,砍向刀疤臉,刀疤臉仿佛受不得刺激似的,哇哇叫沖過來。
卻不小心踩上了一枚鵝卵石,腳打滑,摔倒在了地上,刀被拋到空中,老高老高了。
刀落下來了,竟剛好插在仰面倒在地上的刀疤臉的脖子上,血汩汩流出來,刀疤臉身體顫抖幾下,死了。
天意實在高難測。亂民們目瞪口呆,舒慶光等人卻趁勢揮刀,很快,鬧得最兇的四個亂民被殺死。
亂民們崩潰了,如無頭蒼蠅一樣,到處逃跑,搶到了銀錢的青壯,跑得尤其快。
好像殺死刀疤臉等人,幫他們解了身上套的繩索似的。
也許,在漫天撒下銀錢那一刻,舒慶光他們就贏了。
這一仗,舒慶光等人大獲全勝,竟俘獲了226名亂民,除了受傷逃不快的三名青壯,其余全是老人、孩子和女人。
那些坐在地上的老人、孩子和女人,狼一樣的目光望著地上死去的馬匹。
那些眼光連舒慶光都感到害怕,趕緊安排殺馬吃肉。
也許他們不是不想逃,是看中了死去的馬,想吃肉,想吃頓飽飯,哪怕是最后的斷頭飯。
鍋碗瓢盆,在西面的山上藏了好多,應有盡有,拿來便用。
大家支起大鍋,燒起柴火,洗干凈馬肉丟進去,今天將吃一頓飽飯。
二匹死馬,一匹傷馬,全部斷骨剔肉,放鍋里煮,足夠所有人飽飽吃一頓。
六個大鐵鍋,一字排開在路邊,柴火燒得很旺,咕嘟咕嘟冒出熱氣。
所有人排成六排,排了長長的隊伍,靜靜等待馬肉被煮熟。
呆滯的目光漸漸有了生氣,作為人的意識似乎在慢慢蘇醒。
人群不見躁動,卻有一股子必須吃到肉的欲念,膨脹,又膨脹。
肉香傳來,越來越濃。第一個人動手搶,第二個人動手搶,一群人動手搶,馬肉還不曾煮熟,就被一群女人、老人、孩子爭著搶著吞進肚子里。鐵鍋倒在地上,肉湯滲入地下。
哪怕舒慶光等人,揮刀制止,也無濟于事。哪怕中刀,哪怕血流干也要搶馬肉吃。六個人被踩踏致死,十個人被活活撐死,數十人滿身燙的都是泡。
命啊,賤的時候還不如一頓飽飯。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不會走路,艱難地在地上爬,想近一點,再近一點。他不知道,別說馬肉,連肉湯都沒有了。
卻循著肉味,瘦弱的孩子還在往前爬,不肯停下。
小男孩離的距離有些遠,應該是他的家人,怕他受到傷害,故意放得遠遠的。
舒慶光走過來,蹲下,攔住了小男孩,遞給他半個燒餅,讓他吃。
小男孩接下了燒餅,卻不肯吃,說要等他的母親一起吃,說他的母親就在剛才那一群搶馬肉的人中間。
舒慶光很怕這個孩子的母親是出了意外的人之一,他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渴望小男孩的母親是受傷昏迷中的人中間的一個。
舒慶光攔住,不讓小男孩過去,他更怕小男孩在那一堆尸體中發現他母親的尸體。
舒慶光抱起小男孩,像抱起一團棉花,好輕,好輕。
一大一小,兩個人不說話,靜靜看著太陽,往西邊滑去。
一個在地上躺了好大一會的瘦弱女人手指動了動,醒來,起身,在地上仔細尋找什么,挖浸了肉湯的泥巴往嘴里填。
肉湯浸得多泥巴,還不舍得咽,放進一個破碗里。
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到處張望,找到了,跑過來,一把從舒慶光手中搶走孩子,那目光兇狠得要殺人。
直到看到孩子手中那半個燒餅,目光才柔軟下來。
這個瘦弱的女人之前把搶到的馬肉從嘴里摳出來、從胃里吐出來,一個破了角的瓷碗盛著,不到半碗,卻是她搶到的所有的馬肉了。
瘦弱的女人端起碗,碗里面如同盛著滿世界的美味,一筷子一筷子小心翼翼喂給抱在懷里面黃肌瘦的孩子,那是她的兒子。
那碗浸了肉湯的泥巴,她說要留到明天吃,給孩子吃。
她說,孩子五歲了,原本會走路,后來餓壞了身子,不會走路了。
她說,以后吃飽了飯,孩子可能還會走路,也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走路了。
她說,這個孩子是她僅剩的活下來的孩子。
她說,如果將來必須要有一個人被餓死,她要餓死在她僅有的這個孩子的前面。她不能再看到她的孩子再被餓死,她會發瘋。
她說,她想讓她的孩子活著,長命百歲,哪怕在這亂世之中,是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她說,她是從南陽被挾裹進闖王大軍的。家里房子被燒了,家里耕牛、糧食全被搶了,不跟著闖王走,一家人沒飯吃,要被餓死。
她說,攻打汝州,她的公公戰死了;攻打洛陽,她的丈夫戰死了;渡黃河的時候,她的大兒子落水淹死了。她們一家人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無能為力。
她說,她們成了累贅,老的老,小的小,闖王不要她們了。
她說,她的婆婆是餓死的,她的二女兒是餓死的,她的二兒子也是餓死的,一家人只剩下了他們兩個活著。
她說,刀疤臉是個好人,在福王府受了刀傷,眼看要死了,又活了過來,就留在洛陽不走了,帶著這一群闖王大軍不要的人在山林里求活。
她說,刀疤臉他爹是個糧長,地皮都刮干凈了,也湊不夠賦稅,家產全部沖抵也不夠,被縣太爺抓進牢里,死了。
她說,刀疤臉殺了太多的人,腦子殺糊涂了,動不動犯病……
……
不公的事情好多,好不容易活下來了,要努力活下去。
舒慶光想哭,他恨死了這個吃人的世界。
俘虜押回嵩州,嵩州震動,福王府震動。舒慶光一戰成名,也不過才殺了八名亂民。殺多少人不重要,殺對了才重要。
那個刀疤臉的尸體被福王府的人帶走了,據說如福王朱常洵一樣被點了天燈,給橫死的福王報仇。
舒慶光被福王府保舉為正七品把總,雖然是武官序列最低的職位,但正兒八經當上官了。
立功受賞的舒慶光并不快樂,他救不下所有人。
那些俘虜,好多被砍了腦袋。新福王朱由菘發話了,所有參與圍攻洛陽城的亂民都要去死,舒慶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下那一對母子。
“我分了十畝職田,在伊河邊,上好的水稻田。你愿意種的話,就去種,沒有租子,也沒有賦稅?!?
青天白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下,那位活下來的母親竟然開始解衣服,舒慶光死死攔住了。
這世道啊,女人活著太難,尤其帶著小孩兒求活路的女人。
緩了好大一會兒,舒慶光繼續說道:“水稻田附近有一處宅子,我買下來了,勉強可以住,你們母子可以住進去?!?
舒慶光對那個瘦弱女人說出來的話,好多人羨慕。
瘦弱的女人帶著孩子,跪下來,磕頭,一個又一個。
后來,她給孩子改了名字,叫舒憐生。
夜安靜得很快,有些祭奠卻進行得很慢。
嵩州衙門,舒慶光住處。
舒慶光點上一支香,插進桌子上碗做的香爐里,在地上點上一疊紙,再給兩個酒杯倒滿酒,放在桌子的兩端。
“刀疤兄,你比我敞亮,兄弟敬你一杯?!闭f完,舒慶光仰頭喝下杯中酒。
“刀疤兄,兄弟無用啊,那些婦孺的腦袋快被福王府砍完了,兄弟是個罪人啊?!?
說完,舒慶光嚎啕大哭。
秋天來了,收獲的時候到了。嵩州大修水利,好多之前荒廢了的水田,又變回了水田,加上老天爺開眼,沒有什么大澇大旱,嵩州今年大豐收。
番薯的產量尤其喜人,大家不舍得吃,通通留作種薯,明年不光要在嵩州種,還要在附近的汝州、登封、伊陽等地種,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飽飯大家要一起吃。
還有玉米,麥收以后,也在嵩州試種。玉米耐旱耐貧瘠,不挑地方,坡地也能長勢喜人,產量雖然不算高,但它不挑地啊,那些以前看不上的坡地、薄地以后大有可為。
但有些人高興的太早了,福王府收租的人來了。
福王府的運糧車一輛接一輛運走糧食,不光收今年的租子,往年欠的也要補上。一個個農家,前一刻歡天喜地,后一刻如喪考妣。
“不能阻止嗎?”
“不能!”
“那我們花錢買下來?!?
“福王府不賣?!?
“闖賊怎么不把他們全收走了。”舒慶光恨恨地說道。
“左良玉也派人來了?!?
“這個大魔頭派人來干什么?”
“糧食,二十萬斤!”
“那嵩州人還活不活了,還不如不種地,不修水利?!?
“我們不給,左良玉會自己來取。兵過如梳,匪過如篦。匪來可擋,兵來呢?”
“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張家二爺最終一半糧食、一半銀錢,打發走了左良玉派來的特使。
而之后,還有皇糧國稅,還有練響、剿響、遼響……張家二爺張知州操碎了心。
怪不得,好人不當官,當官沒好人。這世道,好人活不長,好官當不長。
今年他張鎏能貼補嵩州,明年他張鎏能貼補嵩州,后年呢?大后年呢?
千里為官只為財,官不為財誰肯來!張家二爺卻剛好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