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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國與天下

第五章家國與天下

數月后,夏蟬惱人,燥熱鬧心。黃昏,書屋草堂,正可會友。

兩位老人,兩張藤椅,一壺茶,一筐子菱角。短褂子的是周良云,長綢緞的是張家二爺。

“見周兄一次真不容易。”

“我這里不是龍潭虎穴,隨時可來。”

“哪次來了,周兄不是授課,就是讀書。面是見了,卻難說上一句話。”

“這不是說上了。”

“周兄還是這么不拘一格。”

場面沉悶,周良云不再接話。

“令愛光彩奪目,令婿腹有山河,神仙眷侶,不過如此,令人好生羨慕。”

“上次的事,多謝了。”周良云鄭重說道。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揚州鹽商,富可敵國,也不知道將來誰能把這塊肥肉吃下?”張家二爺既是感慨鹽商,也是感慨自己。

“刀把子夠硬就行。”周良云隨口應付了一句。

“陛下的刀把子最硬,看來是陛下的了。”

“陛下如果吃得下,就不會加商稅加得舉國皆敵了。”

張家二爺臉色發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反對增加商稅,杭州張氏是鬧得最兇的家族之一。周良云這是在諷刺他們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

到了杭州張氏這樣的位置,明里暗里參與的生意多了去了,要不然豪奢生活怎么維持。

但偏偏朝廷割肉割到了自己身上,那怎么能行,三十稅一的商稅,張家還覺得高呢,朝廷不降商稅反而要漲商稅,怎么可能不上下串聯,一致反對。涉及的何止杭州張氏一家,乃是天下縉紳。

平亂要用錢,賑災要用錢,平定遼東要用錢……商稅加不上來,只好在田畝上做文章,增加田稅了。

張家二爺當然知道這樣不對,窮人才能榨出幾兩油,但富人的油榨不出來。全天下做官的,哪一個不是中產之上之家。割自家的肉,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以至于如今的大明,富的富死,窮的窮死,烈火烹油,眼看要傾覆。這個時候,杭州張氏更需要周良云這樣的人,出謀劃策。

“周兄事務繁忙,我就長話短說。珈藍詩會那一日,朝中來人,欲請我出山。弟有意赴河南開封府上任,想聘請令婿入幕。”張家二爺不再遮掩來意。張家二爺也是要臉面的人,怕待的時間長了,周良云再說出什么讓人難堪的話。

“找死別帶上我女婿。”周良云的話如釘子,刺人專刺臉面,讓張家二爺下不來臺。

“令婿已經答應。另外,我有意收令婿為入室弟子。”張家二爺一顆軟釘子頂了回去。“你再反對又如何,你女婿都同意了,你能綁住他不讓出門。”張家二爺在心里暗暗得意,難得贏一次。

遇上了要錢不要命的女婿,周良云恨鐵不成鋼。要說點什么了,本來他是不愿意說的。

恨恨地看著張家二爺,周良云說道:“張鎏,被闖賊包圍的洛陽城必被攻破,下一個被闖賊包圍的就是開封。”

張家二爺嚇了一跳,趕緊問道:“開封城是否會被攻破?”

“不會。”聽到周良云這樣說,張家二爺明顯地松了口氣。

張家二爺還沒有顧上喘口氣,周良云又加了句嚇人的話:“黃河會被挖開,淹城。”

頓時,談話陷入死寂。洪水滔天而來,死的人必將如山如海。

“可解嗎?”

“無解。”

張家二爺眼前浮現出黃河被決堤,洪水滔天的樣子,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后來,事情的發展果然和周良云預料的一樣。

兩個人久久不說話,夕陽緩緩,終墜落于地平線之下,如這個大明帝國。

周夫人掌燈,續上開水,放了盤桂花糕,無聲離去。

張家二爺睜大眼睛,看著那一盞燈光,堅定說道:“這次我張鎏下定決心了,破家許國。”

“真的?”周良云明顯不相信。

“真的。十萬兩銀子,可否請你出山?”張家二爺開出了價碼。

“不行。”

“二十萬兩銀子。”

“不行。”

“三十萬兩銀子。”張家二爺咬咬牙,說出了一個天大的數字。

“縉紳大族真是有錢啊。朝廷戶部一年也不過三百萬兩稅銀,張家三房加起來怕是頂得上戶部好幾年稅銀了。都說天下無錢,原來錢都在縉紳大族啊。”周良云話中有話。他這一個將死之人,都值三十萬兩銀子,前有揚州鹽商,今有杭州縉紳,爭先恐后而來,怕是都被洛陽城的危局嚇住了。

一入河南,百姓影從,連連破城拔寨,短短數月,闖部亂軍滾雪球一樣,至百萬余人。如今,連洛陽城都圍住了。

周良云去過洛陽,去過福王府,那里有個名叫劉慧芬的宮女,草草安葬,如今怕是枯骨已朽。

以福王朱常洵的貪婪和吝嗇,洛陽城再固若金湯,也會被他搞得人心離散。爭奪皇位失敗,怕被清算,自污也好,本性如此也好,吃相比以前難看了何止三五倍。

聽說,又是橫征暴斂,又是兼并土地,又是欺男霸女,整個河南被福王府搞得烏煙瘴氣。

聽說,洛陽城岌岌可危,福王府拿出來勞軍的米糧,竟是十年以上的陳米陳糧,豬都不吃,何況是人。

聽說,洛陽局勢危在旦夕,福王府一兩銀子也不往外拿,不光如此,還一再向佃戶催收佃租,一再到官府催要福王府俸祿……

據說,洛陽財富,半在福王府。河南土地,兩成在福王府。河南稅銀,一成拿來奉養福王府。

身聚天下之財,卻不肯拔一毛以解危局。

如此種種,洛陽城不破,天地不容。福王不死,何以昭昭天地日月。

或許大仇得報,只是假借了賊子的手。

她或可安息,而他周良云何能放下。摯愛之人,近在眼前被殺,高高坐在上面的福王,何有憐憫天下之心,何有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念,如此殘暴不仁之人,有什么資格爭那個位置。

憑嘉靖皇帝喜歡嗎?憑母族財雄勢大嗎?憑身體遠遠好過那個病秧子哥哥嗎?

那又如何?勝得過天下人心嗎?勝得過墨守成規的大臣們嗎?

呼風喚雨數十年,敗了,草草就藩洛陽?

新即位的皇帝不到一年死了,然后新皇帝沒幾年又死了,然后是現在的崇禎皇帝?

而福王朱常洵的心還沒有死,當年參與奪嫡的那一批人還不死心。皇帝都換到第三個了,還在攪風攪雨。

洛陽城之危,不在洛陽,而在朝廷。崇禎皇帝想讓這個親叔叔死,無論洛陽城城破與否,福王朱常洵都必須死。

城破了,亂民殺福王。城保住了,朝廷律法殺福王。

福王朱常洵知道,朝廷大臣們知道,追在亂匪后面的將軍們知道,河南的巡撫、總兵更是知道。

要不然,援兵怎么遲遲不至?數十萬官軍不過咫尺之遙,兩個月了,就是到不了。兩個月時間,可以從江浙走到北京了,但就是走不到洛陽。

好多好多的王公大臣,眼睜睜看著洛陽糜爛,眼睜睜看著河南糜爛,眼睜睜看著天下糜爛。

一群人盼著一個人死,但那個人偏偏不死。

越想越氣,周良云狠狠咬碎菱角,如咬下仇人,接著說道:“二十三年前(西元1619年),薩爾滬之戰,大明戰敗。700萬兩銀子或可平定遼東,遼響不用征收。”

“十三年前(西元1629年),李自成反,天下震動。2000萬兩銀子或可完成流民南遷。向南開拓,交趾布政使司(明成祖朱棣設置,今越南)有望恢復。既可開疆拓土,又可安置流民,練響、剿響則不用征收。”周良云越說,聲音越大。

“藩王縉紳占天下田地之七,卻不用納糧;商人占天下財富過半,商稅僅三十稅一;國用盡在小民身上榨油,豐年尚可,災年呢!數十年來,冬天越來越冷,連杭州都結冰,可想而知北方;雨水越來越少,南方尚可勉強,北方呢,陜甘等地數年不見滴雨,顆粒無收,民饑腸轆轆者,何其多!不反待何,在家里餓死嗎?”

“太祖封皇族親王、郡王、將軍49人,永樂年間增至127人,嘉靖三十二年(西元1553年)增至19611人,萬歷三十二年(西元1604年)又增至八萬余人,至今日,則更多。偌大皇族,都趴在大明身上吸血,要有多少血才夠他們喝。”

周良云喉嚨都要喊破了,而蒼天何能聽到,而天下百姓何能衣食無憂。

周良云耷拉下來腦袋,簪子掉落,白發散開,如泣如訴的聲音,幽幽傳來:“一切都來不及了。旱災導致流民叛亂,流民叛亂則朝廷出兵鎮壓耗空國庫,國用不足則加稅,加稅則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則造反,造反則繳納皇糧國稅的百姓越來越少,兵費支出反而越來越大,國用更加不足。這是一個死結,解不開了。”

周良云長聲嘆息,眼中含淚,滾滾落下,奈何,奈何。雙臂在空中無力擺動,想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

“江山鼎革,天下板蕩,誰又能獨善其身。每個人,窮也好,富也好,都要在這亂世里走一遭。那些天潢貴胄,那些豪門大族,只有在這冰與火的亂世里走了一遭,才會明白,權勢、財富只是身外之物,只是浮云。活下來,一家人安安穩穩活下來,才重要。只是到了那個時候,能不能活下來由不得自己了,全看老天爺愿不愿意眷顧!”

張家二爺如同中了擺子,癱坐在藤椅上,不停發抖。“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如失了魂,言語無措。

看到張家二爺這個樣子,周良云不再往下說了,關于江南,關于劃江而治,關于南北朝……

以及那句:“長江一旦守不住,江南的未來可能比現在最黑暗的人間地獄,還要黑暗。”

這句話,周良云沒敢說出來,怕張家二爺萬念俱灰之后,居家降了不該降的人。有晉商八大家做那背棄祖宗之人已經足夠了,不能再出一個杭州張氏。

周良云莫名想起了遼東李氏,獨霸遼東,稱雄一時,如果再晚個二十年凋零,趕上這一場逐鹿江山的盛宴該多好。漢人當國,天生自信。蠻夷當國,必然野蠻。

“誰將得國?”張家二爺看了看左右,悄悄問出來,想提前下注。

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周良云說道:“當今天下三家,大明病入膏肓,南遷或有一線希望;闖賊一盤散沙,不急功近利也有可能;滿清兵強馬壯,進不來山海關,終是一群跳梁小丑。”

張家二爺認為區區蠻夷斷無可能,滿清第一個被排除,這也是如今縉紳大族的普遍想法。

張家二爺選定了誰,不言而喻。

晚風吹來荷花香,有股子西湖的味道,周良云盡情呼吸,怕以后再也呼吸不到。

張家二爺張鎏走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留在了藤椅上,菱角壓著。

錢再多又有何用,周良云隨手打落,任憑銀票落在地上,又被風吹起。

銀票飛啊飛,飛到了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上,飽滿翠綠的葉子一片又一片,青綠色果子綴滿枝頭,秋天到了將是滿樹紅。

“柿子”與“死子”諧音,人們不愿意種在院子里,認為它是兇樹,克子。

周良云偏偏在院子里種了一棵,如果有災禍發生,請自他始。

周良云安居杭州數十年安然無恙,但偌大個杭州城,十數萬戶人家,還是僅有他周良云這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樹,于斑駁院墻內孤獨生長。

柿子樹壽長、豐產、耐旱、無病蟲害,世上獨此一份,而世人何至以愚昧至此。

稀粥熬好,端來吃飯,一碟腌蘿卜擺在周良云和夫人中間。

“檸莘懷孕了,應該是個男孩。”周夫人高興地說道。

周良云嘴里剛好放了蘿卜,不便作答,只好“嗯嗯”算是回應。

夫人皺起眉頭,有些不高興,要做爺爺了,還不當回事。

抬頭不及生氣,似乎柿子樹上,有一張蓋了印章的紙,好像是一張銀票。眼瞅瞅丈夫,丈夫瞅瞅夫人,點了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周夫人放下碗筷,拿掃帚把銀票從柿子樹上打落下來,問周良云:“能不能留給孫子?”

“兒孫自有兒孫福。”周良云不肯松口,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

周夫人似乎已經習慣,只是這張五千兩的銀票,她好想留下。女兒懷孕,親家家庭一般,現在親家又給二兒子娶了媳婦,吃的、住的都緊張。只是老頭子太固執了,固執了一輩子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粗茶淡飯,也不至于家無余財。

想當初,丈夫可是遼東李氏的頭號謀士,遼東李氏不是藩鎮,勝似藩鎮,不是藩王,勝似藩王,掌兵數萬,治地數千里,自號“小中華”的朝鮮都得看遼東李氏臉色,更別說什么海西女真、建州女真……

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只是白發翁。

周夫人也是知書明理的,知道勸不動丈夫,不再勸,問道:“還是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給敏源買書嗎?”

“一半送去善堂,一半給敏源買書。記得跟敏源說,不要再買那些孤本、善本、原本了。書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炫耀的,更不是束之高閣珍藏的。還有,讓敏源不要再貼錢了。”周良云一再叮囑,但聽不聽就在他人了。

夜色拉下一塊幕布,蓋住人間。夜深了,周良云的心卻還在遼東,拔不出來。往事如煙,就是不消散。

朝廷幾番折騰,偌大的遼東李氏終于被朝廷折騰到搖搖欲墜。那一日,那一場與李總兵的對話,周良云到現在都不能忘。

遼東秋日的黃昏,風如刀子刮過人的臉龐,成片成片的高粱等待裝滿糧倉。

遠山在遠處拼命拉下夕陽,病榻之側,遼東總兵官李成梁抓住周良云的手久久不放開。

“我不是為我遼東李氏,乃是為這遼東漢家萬里河山,乃是為這遼東數百萬漢家百姓!胡人畏威而不懷德,刀把子不硬怎么能夠鎮得住!我遼東李氏世代忠良,世世代代為朝廷戍守鐵嶺衛(今遼寧鐵嶺),竟落得如今被朝廷百般刁難的下場。”

咳過幾聲后,李成梁繼續說道:“太祖皇帝設遼東諸衛所,如今早已腐朽不堪,兵不能戰,將不堪用,我為遼東衛所大將,胡酋作亂,殺戮我百姓,搶奪我財物,侵占我土地,衛所兵不堪用,戍邊卒皆老弱,我遼東李氏不養家丁何以打仗,我遼東李氏不打勝仗何以讓漢民在遼東立足!”

手中握有大義,才可以指摘他人,李成梁比誰都清楚,但偏偏大義在朝廷,不在遼東李氏。

“致齋(周良云的字)勸我遼東李氏謀奪朝鮮,化家為國,以為大明藩屬。我遼東李氏有此實力,也有此意愿。想我遼東李氏乃隴西李氏之后,唐朝末年避亂入朝鮮,太祖洪武年間復歸中華。先祖以軍功授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二百余年間,駐守遼東……”李成梁講述先祖往事,不勝唏噓。

當年,遼東李氏下定決心謀奪朝廷,緊鑼密鼓準備,在朝鮮境內策劃了多起叛亂,朝鮮官軍不敵,節節敗退。

遼東李氏趁機多次上書朝廷,請求出兵幫助朝鮮穩定局面,朝廷不允許,朝鮮也不肯接受。

箭在弦上,缺了大義名分,遼東李氏想把箭射出去,又怕把箭射出去,瞻前顧后,錯失良機。

朝廷還在和遼東李氏扯皮是不是要出兵朝鮮。

萬歷二十年(西元1592年)正月,18萬日軍渡海西來,侵略朝鮮,一個月內,朝鮮王都陷落,很快,朝鮮大半土地淪陷,即將亡國。

朝鮮國王泣血上書,向大明求救。正好,大明朝廷正在想方設法削弱遼東李氏,一石三鳥之計出籠,既可救朝鮮,全了宗主國的好名聲;又可擊退日本,滅了他們染指大陸的野心;還可以削弱遼東李氏,免除藩鎮之禍。于是,下旨遼東李氏,出兵救援朝鮮。

計劃趕不上變化。這個時候,遼東李氏當然不愿意出兵,為了朝鮮王族跟日本人死磕。

一拖再拖,就是不出兵。朝廷的旨意,一道接著一道,逼迫遼東李氏必須盡快出兵。

并以朝廷的名義,征集大軍,奔赴遼東,要借道入朝,救援朝鮮。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遼東李氏,別無選擇,加上之前也有“吞并朝鮮、自立為國”的準備,不得已,整兵數萬,奉詔出征,浩浩蕩蕩入朝。

領兵出征的乃是李成梁的長子李如松,率領整整4萬遼東子弟兵。

以4萬對18萬,在朝鮮和日軍浴血奮戰。

本來是要來謀奪朝鮮的,如今卻用來保衛朝鮮王族。

不是為遼東李氏打仗,而是為朝鮮國王打仗。

世事之陰差陽錯,之狡詐善變,誰又能預料!

一打就是七年,一批批遼東李氏部屬進入朝鮮,一批批死去。

騎虎難下的遼東李氏沒了選擇,朝廷大軍源源不斷進入遼東,再進入朝鮮,遼東李氏敢退縮,先滅的就是他遼東李氏。

七年以后,大胖子遼東李氏,生生被打成了風燭殘年,身上只剩下幾兩肉了。

什么不是藩鎮,勝似藩鎮;什么不是藩王,勝似藩王……都成了過去。

遼東李氏手中那把刀鈍了,廢了,只剩下一個偌大的名頭。但即便如此,朝廷還是不肯放過遼東李氏。扶植遼東李氏的各個敵人,非得把這只病虎捅死不可。

李成梁好悔好恨,用自家子弟的鮮血為別人做了嫁衣裳。朝鮮復國了,朝鮮國王依然是朝鮮國王。日本人退走了,此后數百年不敢染指大陸。朝廷滿意了,遼東李氏再也不能虎視眈眈中原。

哪怕為了這一場為別人打的戰爭,耗空了大明國庫,戰死了大明最精銳的將士,但大明朝廷依然認為值了。

什么藩鎮之禍,因之破除;什么大明威望,威加四海……

李成梁如一個謝幕的老人,反反復復講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周良云時不時為他拍拍背,認真聽著,認真記著,這一只老虎,病入膏肓,即將死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日本侵吞朝鮮,朝廷決議出兵,我遼東李氏自以為天賜良機,舉族東征,日本人敗退了,我遼東李氏部屬也戰死的差不多了。朝廷驅狼吞虎,真是好算計啊。明明朝鮮是砧板上的肉,就在眼前,但我遼東李氏卻吃不下去了。”

想到戰死在朝鮮的族人、部屬,遼東總兵官李成梁心有戚戚,竟嚎啕大哭。

“如今,我遼東李氏在朝鮮有再大的名聲又如何,將寡兵微,無力立國……驅狼吞虎,虎為患!兔死狗烹,狗肉香!我遼東李氏不是不愿意坐以待斃,實在是沒牙的老虎,大不了威了……我遼東李氏憋屈啊。”

說到激動處,遼東總兵官李成梁又開始嚎啕大哭。風寒侵入,病倒在床,多少人盼著李成梁死,又有多少人盼著他李成梁活。

又咳嗽了,周良云起身,給李成梁拍背順氣,稍有好轉,遼東總兵官李成梁又繼續講:“那些被我剿滅的胡人部落,朝廷卻想方設法給予賞賜,幫助他們恢復實力,這置我遼東數萬將士于何地?連我家一個小小的馬倌,朝廷都不吝賞賜,只因為他是被我剿滅的胡人部落后人嗎?這些胡人真的不會謀奪他朱家江山嗎?不會禍亂我遼東漢家百姓嗎?一個小小的馬倌何德何能配得上朝廷將軍稱號!”努爾哈赤都被朝廷封了將軍,他遼東李氏盡忠數百年也沒能享此殊榮。

李成梁氣憤朝廷不公,更擔心自己一旦身死,那些遼東胡酋誰還能鎮得住!遼東李氏八千家丁幾乎盡歿于朝鮮,日本侵吞朝鮮狼子野心滅了,但遼東大地上兇狠暴虐的胡人呢!

遼東李氏如今只是一個空殼子,胡人不作亂,只是因為李成梁虎威尚在罷了。

李成梁戍守遼東30年,殺死的胡人太多太多了,胡人被殺怕了。

但朝廷被遼東總兵官李成梁之前的聽調不聽宣,嚇怕了,30年掌軍,30年駐守遼東,這遼東還是朝廷的遼東嗎?

周良云唏噓不盡,如今,各方勢力都看出來虛弱的遼東李氏壓制不住遼東的局面了。

沒有了牙齒的老虎,虎王在還好,一旦身死,遼東必然有新的虎王接替。

朝廷忌憚遼東李氏這樣的漢人將軍世家,絕不會允許遼東的漢人將軍世家接過遼東李氏這桿大旗,祖氏不行,吳氏也不行,朝廷怕再出現第二個遼東李氏。

那么誰將是新的虎王,當初的遼東李氏馬倌努爾哈赤或許是最有希望的一個,不予漢人,寧予胡酋,周良云的心里,只有恨、恨、恨。

一介幕僚,區區舉人,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周良云當然懂李總兵的意思,想要靠他的錦繡文章給遼東李氏正名,不求名垂青史,至少求一個遼東李氏活下去的機會。

遼東李氏成了沒牙的老虎,朝廷的顧忌越來越少,動手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李成梁遲遲不肯死,朝廷失去耐心了。圣旨一道接一道接踵而至,要么斥責李成梁貴極而驕,要么斥責李成梁奢侈無度,要么勒令李成梁致仕(卸任官職),要么宣召李成梁入京榮養……

遼東李氏擋不住這一道道圣旨,遼東李氏怕了。

萬歷三十七年(西元1609年)三月,一代梟雄,不敢做反抗,也無力反抗,束手就縛,七十余歲老將軍,收拾行李,入北京城榮養。

梟雄之所以是梟雄,就在于敢與虎謀皮。周良云不知道的是,李成梁走之前秘密接見了努爾哈赤。

遼東鐵嶺一個山坳里,前任遼東總兵官李成梁趺坐在一張黑虎皮上,努爾哈赤赤裸上半身在旁邊跪著,恭恭敬敬,背上插了6根荊條,算是負荊請罪。

“奴才受朝廷蠱惑,多次冒犯,請主子賜罰。”漢話說得很順暢,如果不是腦后那根金錢鼠尾,還以為是個漢人。請求責罰的聲音聽起來再真誠,也回不到當初了,如今的努爾哈赤擁兵數萬,已是一方雄主。

“過去的就過去了,你畢竟是從我府上走出去的,和其他人不一樣。”李成梁黑著臉,想發作,又無法發作。

遼東李氏的商隊、貨棧、私堡,多次被眼前的人派兵劫掠,損失不小,努爾哈赤有朝廷袒護,李氏又無確鑿證據,無法追責。

即便有了確鑿證據,朝廷也肯定偏袒努爾哈赤,努爾哈哈就是朝廷養的一條狗,專門用來咬遼東李氏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努爾哈赤的親叔叔和親舅舅等一大批親族是被遼東李氏屠殺的,乃是血海深仇。

遼東李氏得不到朝廷支持,就沒有大義名分征討努爾哈赤。

除了忍讓避讓,又能如何!

“謝主子。”努爾哈赤跪在地上“砰砰砰”磕頭,聲音響亮,似乎還是當初那個為李家養馬的馬倌。

看到朝廷賜封的都指揮使、龍虎將軍(正二品)大禮參拜自己,向自己大表忠心,彼此之間再有仇恨,李成梁也只能裝作老懷大慰,連連說道:“使不得,使不得。”但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兩個人心里都清楚。

盡情演戲的兩個人,都是世間了不得的戲子,不去唱戲,浪費了。

一番你推我讓,雙方達成了秘密盟約:遼東李氏支持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后要出兵幫助遼東李氏在朝鮮立國。

自此,努爾哈赤明面上有了朝廷支持,暗地里有了遼東李氏支持,如虎添翼,在遼東大地上瘋狂吞并其他女真部落,滾雪球一樣,快速壯大。

不過幾年時間,不光朝廷害怕了,遼東李氏也害怕了,但悔之晚矣。

當實力相差過于懸殊,盟約自然成了一張廢紙。

萬歷四十三年(西元1615年),90歲的李成梁在北京城咽下最后一口氣。

三年后(西元1618年),羽翼豐滿的努爾哈赤以“七大恨“為借口,造反了,兵鋒所指,所向披靡,而屠刀砍向的只能是遼東漢人。

周良云一家老老少少九口人,僅有他一人,因為身在軍中,得以身免。

李成梁留在遼東的次子李如柏,打仗敗給了努爾哈赤,丟官失職,被迫于家中自殺贖罪。

自此遼東李氏煙消云散,當年那個立國朝鮮的春秋大夢,早已破碎一地。

努爾哈赤一路走來,太順利了,遇水有橋,逢山有路,每每陷入絕境,總能安全脫身;每每打了敗仗,總能東山再起。

幸運一次是幸運,幸運五次、十次、一百次呢?沒有大明朝廷的不遺余力支持,努爾哈赤就沒有大義名分;沒有遼東李氏的不遺余力支持,努爾哈赤就沒有數之不盡的錢糧和情報,脫穎而出怎么可能!

周良云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難道是大明朝廷和遼東李氏共同催生出了努爾哈赤這樣一個怪胎?這怎么可能!”周良云不敢相信,一旦相信,他的信仰將要崩塌!

但誰能想到,至崇禎十四年(西元1641年),不過26年時間,努爾哈赤建立的番邦已經成為大明王朝心腹大患,國號大清,雄踞遼東,兼有蒙古,虎視中原!

西湖,一群士子,浪蕩歲月。美人香草,酒醉醺醺。

少年人終要長大,舒慶光19歲了。容貌有南方人清秀,有北方人的俊朗,高高的個子,承襲自母親,在一群江南士子中,顯得尤為高大。

17歲,得中秀才,如愿以償娶了“小師姐”周檸莘。上個月誕下一子,過繼給了岳父周良云為孫,取名周至淳。

恍惚又到秋,風月涼颼颼。崇禎十五年(西元1642年)的秋闈鄉試如期而至,19歲的舒慶光不出意外,名落孫山。

十年寒窗,掙扎,努力,到頭來,舒慶光也只是秀才功名,舉人如天塹,不能變通途。

張家二爺花了很多心思,花了很多人情,但那道門檻太高,舒慶光邁不過去。

世上哪有那么多捷徑,院試能得主考官賞識,得中秀才,已屬僥幸。

偌大的名聲,也是莫大的負累。尤其妻子和岳父的名聲,遠遠超過了他舒慶光。一個是人人稱贊的大才女,一個是人人敬重的大謀士。

遼東李氏之敗,非才識不足,時運不濟也。要不然,現在的遼東誰當家還不一定呢!

如果遼東李氏當家,周良云妥妥的宰相之位。所以,年近七旬,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周良云,依然是江南炙手可熱的人物之一。還好,耳聰目明,健步如飛,能再撐不少年,為女兒遮風擋雨,為弟子保駕護航。

做了這樣人物的女婿,舒慶光的壓力可想而知。應酬雖多,不敢喝花酒。美人雖美,只可遠觀,不能近前。

但人不可能靠名聲活下去,尤其還是別人的名聲。茹敏源師兄的錢雖多,不到走投無路,絕不能借用。

羅泰初師兄的畫雖好,但不能總去薅羊毛,都薅禿嚕了,現在羅師兄是見到他就躲。

一人作畫,一人寫詩,一人題字,再難出現于杭州畫攤。

抄書雖好,卻費眼睛,總不能老了變成睜眼瞎。

考上了秀才,還要為一日三餐發愁。舒慶光很郁悶,隨張家二爺赴河南上任的事,一拖再拖,都快拖黃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方知衣食難。妻子、母親、二嫂都在家中一日復一日紡織,二哥則是一日復一日制傘。

人們都在忙,好像只有他舒慶光最閑。

書屋,夫子不讓他去。城外的育種田,茹敏源師兄嫌他礙手礙腳。畫攤,普泰初師兄更是嫌棄他,又想來分錢了……難難難,愁愁愁。

尤其現在,患了眼疾,正在治療,書也抄不成,總不能找慕白兄賣唱吧。

還別說,舒慶光真去了。

錢慕白還是那副傻樣,但妞妞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

一把琵琶,在杭州城最繁華的街頭,又談又唱。童音清脆,琵琶聲急促,唱得還是夫子周良云那首《美人恩》。

舒慶光在一旁拉弦子,錢慕白舉個盆討錢。

一位歌女,一位曾經的縣試、府試第一,一位正當年華的秀才。

人們的叫好聲不斷,銅錢一枚一枚丟進盆里,妞妞唱得聲調更高了,琵琶聲彈得更急了,舒慶光的弦子拉得更快了,錢慕白的傻笑更多了。

西湖邊,一間簡簡單單的茅草屋,幾個石墩,一張石桌,一只蘆花雞,一盆海帶湯,四碗白米飯,圍坐了四個人。

乃是錢慕白、嬌娘、妞妞、舒慶光四個人。西湖水靜靜,暮色蒼茫,將至黃昏。

“吃。”

“吃”

四個人動筷子,吃肉,喝湯,吃米。很快,米盡湯盡肉盡。

“這海帶是揚州鹽商陳繼壽陳公子帶過來了,聽說你到慕白這里吃飯,特意托我帶過來的。我們可是粘你的光了。”嬌娘不準痕跡,夸了舒慶光,也點出了海帶的來歷,還了陳繼壽陳公子的人情。

風月之地,乃是虎狼之地。陳繼壽陳公子為嬌娘擋了不少惡客,但贖身的事,依然遙遙無期。

一個是幕后主家不放,黑白通吃,惹不起。一個是她這棵搖錢樹正是晃一晃就掉錢的時候,主家舍不得,她也舍不得。

如今,嬌娘一個人撐起了錢慕白整個家。

恩愛幾多,何能白頭不負一生,不忘承諾。

舒慶光相信兩個人一定有好的結果。錢慕白不會負她,一定不會。就如他舒慶光,一定不會負了周檸莘。

晚風正好,又是秋夜。星光點點,盡是癡兒。

“我想去投奔闖王!”

“因為洛陽城破嗎?”

“對。”

“妞妞呢?”

“送回錢塘縣。”

“官府呢?”

“假死脫身。”

“嬌娘呢?”

“等我風風光光回來。”

“如果沒有風風光光呢?”

錢慕白不出聲,只看著這天空和這無邊無際的夜。

沉默半晌,問起了舒慶光的打算。

“你呢?還隨張家二爺北上嗎?”

“對。”

“這把人活活逼瘋的大明還有救嗎?”

“我想試一試。”

“如果以后再相見的話?”

“各為其主。”

“對,各為其主。”

兩個男人,不喝酒,只聊天,聊了好多好多,聊到眼淚流了出來,聊到日出東方見白。

卻是兩個人唱起了曲子《李白》,不知道誰寫的詞、誰編的曲,但很好聽,很應景。

在杭州一帶廣為流傳,非學識功底深厚者編不出來,非音律精通者編不出來。據說,用琵琶彈唱,效果最好。

而這首曲子也是從畫春舫流傳出來的。據說,嬌娘第一個彈唱,比秦淮河那邊都早。

因為大受歡迎,且非嬌娘彈唱不聽,嬌娘在畫春舫獲得了最大的包容,可以時不時和錢慕白父女見面,可以選擇自己的客人……

“李白

大笑什么開懷,暢飲什么宿醉不醒來;

一陣風、一絲雨落下的精彩,伴我千百年歸來;

說夜色如人意走過街巷阡陌人海,尋一個伊相愛;

說掌劍在手斬什么奸佞小人應該,不負天生我才;

哭得都是世界的陰霾,我飲酒醉了太多次揮毫潑墨祈禱天意消災;

我聊家常,告別朋友歸來;

故鄉如夢,鄉音不能改;

怎么不歸來,葬異鄉何可言居士身心如槁木貪慕名利活該;

我走了一千年大唐榮耀才明白,辜負了愛一場許白頭到老怨恨在心傷害;

功名利祿何在?白骨人間可意外?

寫一首詩,聊聊將來:

白衣卿相國事盡幾分心意應該,云帆濟滄海一聲笑已開懷;

我無怨恨責怪,街頭巷尾馬蹄聲噠噠伴雨聲歸來;

白發蒼蒼三千丈期待,一生所愛!”

或許舒慶光錢慕白他們兩個的未來,都如李白,風是涼的,天是陰的,星星是暗的,月亮是沒有的,但那又有什么關系!

杭州城好大,卻容不下縣試第一、府試第一的錢慕白。遼東好波瀾壯闊,卻終究失意了智計百出的周良云。

人呢,再大大不過時代,隨波逐流其中也好。成也好,敗也罷,總之不辜負了青春一場,嘗試過了。

杭州城好大,但他們兩個好卑微,如這風兒一般,羨慕著大城市的繁華,喜歡著小人物的從容。

我們終究俗世之人,奔波名利之中,不能塵世超脫。

對舒慶光來說,他的家庭不可能無止境供應一個人讀書。要臉面的人,要做有臉面的事。詩詞乃是小道,不如字畫容易糊口。而狐朋狗友再多,也是因有所求,求不得的時候,就散了。

“我決定接受張家延請,隨張家二爺至嵩州赴任,做嵩州衙門書吏,也是張家二爺的幕僚。”再是秀才,也要生活,舒慶光百般猶豫后向妻子周檸莘說出了打算。不用再瞞著,舒慶光一下子輕松了好多

沉默在兩個人心頭結網,一宿無言,只是纏綿。

再有不舍,終要別離。杭州漁家碼頭,一群人和一群人作別。

周檸莘抱著兒子周至淳,牙牙學語,正是鬧人,卻不得不分別。

十月的風冷冷,兩個人在寒風中揮手,丈夫與妻子作別,此一去山高水長,此一去后會應有期。

周檸莘的旁邊站著婆婆,婆婆的旁邊是二伯、二嫂以及二嫂懷中的侄兒。

這么多張嘴要吃飯,不去搏一場富貴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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