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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逢

然而,當青王以為自己是第一時間得知了時影這個秘密的時候,遠在另一方的白王也已經從不同的渠道同時得知了同樣的秘密。

而將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竟然是大司命本人。

“什么?時影決定辭去神職?”水鏡的那一邊,白王也止不住地震驚,“他……他想做什么?難道終于是想通了,要回到帝都奪回屬于他的東西了?”

作為白嫣皇后的胞兄,白王雖然名義上算是時影的舅父,然而因為時影從小被送往神廟,兩人并無太多接觸,所以對這個孤獨的少年心里的想法是毫不知情,此刻乍然聽到,自然難掩震驚。

“不……喀喀,影他心清如雪,并無物欲。”大司命在神廟里咳嗽著,一手捏著酒杯,醉意熏熏地搖頭,“我覺得他這么做,其實是為了別的……”

白王有些愕然:“為了什么?”

“為了……”大司命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算了。總之令人非常意外。”

“世上居然有大司命你也算不到的事情嗎?”白王苦笑了一聲,沉吟著搖了搖頭,“現在說什么也晚了——你也知道,影的性格幾乎和他的母親一樣啊。”

大司命陡然沉默下去,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抖。

“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被一個錯誤的人給耽誤了。”許久,老人一仰頭將杯中酒喝盡,喃喃,“不,應該說,我要竭盡全力不讓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樣!”

他的語氣堅決,如同刀一樣銳利。

“多謝。”仿佛知道自己觸及了什么不該提到的禁忌,白王嘆息了一聲,“我雖然是他舅父,但對他的了解反而不如你。這些年你一直視他如子,照顧有加,連術法都傾囊以授,在下深表謝意。”

“唉,應該的……”大司命的聲音干澀而蒼老,忽地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喃喃,“應該的。”

“可是,無論影是為了什么脫離神職,一旦他脫下了白袍,青王那邊都不會善罷甘休吧?”白王壓低了聲音,語氣隱隱激烈起來,“他們兄妹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當年我們都沒能救回阿嫣,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青王那邊的人得逞了!”

大司命久久地沉默,枯瘦的手指劇烈地發抖。

“我以為你會和青王結盟。”忽然間,他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打算把雪鶯郡主許配給青妃之子時雨嗎?”

“那是以前。現在時影要回來了,不是嗎?”白王頓了一頓,眼神微微變幻,看著水鏡另一邊的云荒最高的宗教領袖,“關鍵是,大司命您怎么看?”

大司命悄然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屋頂的天穹。他一生枯寂,遠離政治斗爭,將生命貢獻給了神。但是這一次……

“只要我活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影。”許久,他終于放下了酒杯,低聲吐出了一句諾言,“也不會讓任何人損害云荒。”

“那么說來,我們就是同盟了?”白王的眼神灼灼,露出了一絲熱切。

“不,我們不是同盟。”大司命喃喃,“你們想要爭權奪利,我可沒有興趣。”

白王有些意外:“那大司命想要什么?”

“我希望空桑國運長久。但是個人之力微小,又怎能與天意對抗啊……”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穹的星斗,許久只是搖了搖頭,低下頭道,“算了,其實我只是想完成對阿嫣的承諾,好好保護這個孩子罷了。”

“那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同盟。”白王笑了起來,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們都支持嫡長子繼位,不是嗎?可惜,還有青王家那個崽子擋路。”

“那個小崽子不值一提,難弄的是青王兩兄妹。”大司命搖了搖頭,喝了一杯酒,“要對付他們,只靠白之一族只怕不夠。你需要一個幫手。”

白王肅然:“是,在下也一直在合縱連橫,盡量贏取六部之中更多的支持。”

大司命忽地問:“聽說你家長子還沒娶妻?”

白王愣了一下,不明白大司命忽然就提到了這一點,點頭:“是。風麟他眼高于頂,都二十幾了,還一直不曾定下親事。我也不好勉強。”

“白風麟也算是白之一族里的佼佼者了,不僅是你的長子、葉城的總督,將來也會繼承白王的爵位。”大司命搖了搖頭,看定了白王,眼神洞察,“事關重大,所以你也不肯讓他隨便娶一門親吧?”

白王沒料到這個看似超然世外的老人居然也關心這種世俗小兒女之事,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心里也知道大司命忽然提及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不由得肅然端坐,恭謹地問:“不知大司命有何高見?”

“高見倒是沒有。”大司命微微頷首,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赤王剛準備進京覲見。而且,還帶來了他唯一的小女兒。”他看著水鏡另一端的白王,語氣深不可測,“依我看,如能結下這一門親事,將會對你大有幫助。”

“這是您的預言?”白王怔了一下,卻有些猶豫,“可是,赤王家的獨女不是剛新嫁喪夫嗎?也實在是不祥……”

大司命沒有再說,只是笑了笑:“那就看白王你自己的定奪了。”

白王沒有說話,眼神變幻了許久,終于點了點頭:“如果真如大司命所言,那么,在下這就著手安排——反正六部藩王里,赤王和我們關系也不錯,我也早就打算要去和他見個面。”

“去吧。”大司命又倒了一杯酒,凝視著水鏡彼端的同盟者,“無論如何,在某些方面,我們還是利益一致的,不是嗎?我不會害你。”

白王點了點頭,終于不語。

帝都這邊風雨欲來、錯綜復雜的情形,完全不被外人知。

三月,明庶風起的時候,朱顏已經在去往帝都的路上了。來自南方的青色的風帶來了春的氣息,濕潤而微涼,縈繞在她的頰邊,如同最溫柔的手指。

“哎,這里比起西荒來,連風都舒服多了!”她趴在馬車的窗口上,探出頭,看著眼前漸漸添了綠意的大地,有點迫不及待,“嬤嬤,葉城還有多遠?”

“不遠了,等入夜時候大概就到了……小祖宗咧,快給我下來!”盛嬤嬤念叨著,一把將她從窗口拉了下來,“沒看到一路上大家都在看你嗎?赤王府的千金,六部的郡主,怎么能這樣隨隨便便地拋頭露面?”

朱顏嘆了口氣,乖乖地在馬車里坐好,竟沒有頂嘴。

這位中州老嫗是在赤王府待了四十幾年的積年嬤嬤,前后服侍過四代赤王,連朱顏都是由她一手帶大,所以她雖然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對這個嬤嬤卻是有幾分敬畏。赤王在調走了玉緋和云縵之后,便將這個原本已經不管事的老人給請了出來,讓她陪著朱顏入帝都,一路上好好看管。

盛嬤嬤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原本好好地在赤王府里頤養天年,若不是不放心她,也不會拼著一把老骨頭來挨這一路的車馬勞頓。朱顏雖然是跳來蹦去的頑劣性子,卻并不是個不懂事的,一路上果然就收斂了許多。

“來,吃點羊羹。”盛嬤嬤遞上了一碟點心,“還有蜂蜜杏仁糖。”

“嗯。”她百無聊賴,捻起一顆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問,“父王……父王他是不是已經先到葉城了?”

“應該是。”盛嬤嬤道,“王爺說有要事得和白王商量。”

“有……有什么要事嗎?”朱顏有點不滿,嘟囔著,“居然半夜三更就先走了,把我扔在這里!哼……我要是用術法,一會兒就追上他了!”

“不許亂來!”盛嬤嬤皺了皺眉頭,“這次進京你可要老老實實,別隨便亂用你那半吊子的術法——天家威嚴,治下嚴厲,連六部藩王都不敢在帝都隨意妄為,你一個小孩子可別闖禍。”

“哼。”她忍不住反駁,“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死過一個丈夫了!”

“你……”盛嬤嬤被她的口無遮攔鎮住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馬車在官道上轔轔向前,剛開始一路上行人并不多。然而,等過了瀚海驛之后,路上驟然擁擠起來,一路上盡是馬隊,擠擠挨挨,幾乎塞滿了道路,馱著一袋一袋的貨物,拉著一車一車的箱籠。

“咦,這么熱鬧?”朱顏忍不住又坐了起來,揭開簾子往外看去,然而看了看盛嬤嬤的臉色,又把簾子放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個角,偷偷地躲在后面看著同路的馬隊。

這些顯然都是來自西荒各地的商隊,馬背上印著四大部落的徽章,有薩其部,有曼爾戈部,也有達坦部和霍圖部。這些商隊從各個方向而來,此刻卻都聚在了同一條路上,朝著同一個目的地而去:葉城。

位于南部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乃是整個云荒的商貿中心。無論是來自云荒本土還是中州七海的商人,若要把貨賣得一個好價錢,便都要不遠千里趕到那里去販賣。而經過一個冬天的歇息,這些西荒的商隊儲備了大量的牛、羊、彎刀、鐵器,穿過遙遠的荒漠,驅趕著馬隊,要去葉城交換食鹽、茶葉和布匹。

他們的車隊插了赤王府的旗幟,又有斥候在前面策馬開道,所以一路上所到之處那些商隊紛紛勒住馬車,急速靠在路邊,恭謹地讓出一條路來。但一時間也不能走得很快。

“哎喲,嬤嬤,你看!”朱顏在簾子后探頭探腦地一路看著,又是好奇又是興高采烈,忽地叫了起來,“天哪,你看!整整一車的薩朗鷹!”

她指著外面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兩匹額頭上有金星的白馬拖著車,車上赫然是一個巨大的籠子,里面交錯著許多手臂粗細的橫木,上面密密麻麻停滿了雪白色的鷹,大約有上百只。每一只鷹都被用錫環封住了喙子和爪子,鎖在了橫木上,只余下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顯得憤怒而無可奈何。

朱顏不由得詫異:“他們從哪兒弄來那么多的薩朗鷹?”

“從牧民手里收購的。有人專門干這個營生。”盛嬤嬤絮絮地給她解釋,“聽說帝都和葉城盛行斗鷹,一只薩朗鷹從牧民那兒收購才五個銀毫,等調教好了運到葉城,能賣到一百個金銖呢!這一車估計得值上萬了。”

“唉……你看,那些鷹好可憐。”朱顏嘆了一聲,“原本是自由自在飛在天上,現在卻被鎖了塞在籠子里,拿去給人玩樂。”

“哎,你小小的腦瓜里,就是想得多。”盛嬤嬤笑了一聲,“這些東西在大漠里到處都是,不被人抓去,也就是在那兒飛來飛去默默老死而已,沒有一點的益處。還不如被抓了賣掉,多少能給牧民補貼幾個家用呢。”

朱顏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不知從何反駁。然而看著那一雙雙鷹的眼睛,她心里畢竟是不舒服,便嘟囔著扭過了頭去。

馬車轔轔向前,斥候呼喝開路,一路商隊紛紛避讓。

前面一車車的都是掛毯、山羊絨、牛羊肉、金銀器和鐵器,其中間或有一車皮草,都是珍稀的猞猁、沙狐、紫貂、香鼠、雪兔等的皮毛。還有一些活的駝鹿和馴鹿,被長途驅趕著,疲憊不堪地往葉城走去——等到了那兒,應該會被賣到貴族和富豪府邸里去裝飾他們的園林吧。

朱顏看得有些無趣,便放下了簾子,用銀勺去挖一盞羊羹來吃。

然而剛剛端起碗,馬車突地一頓,毫無預兆地停下,車輪在地上發出剎住的刺耳響聲。她手里拿著碗,一個收勢不住,一頭就栽到了羊羹里,只覺得眼前一花,額頭頓時一片冰冷黏糊。

“郡主!郡主!”盛嬤嬤連忙把她扶起來,“你沒事吧?”

“我……我……”朱顏用手連抹了好幾下,才把糊在眼睛和額頭上的羊羹抹開了一點,頭發還粘著一片,狼狽不堪。盛嬤嬤拿出手絹忙不迭地給她擦拭,沒嘴子地安慰。然而朱顏心里的火氣騰一下上來,一掀簾子便探頭出去,把銀勺朝著前頭駕車的那個車夫扔了過去,怒叱,“搞什么?好好地走著,為什么忽然停了?”

“郡……郡主見諒!”銀勺正正砸中了后腦,車夫連忙跳下車來,雙膝跪地,“前頭忽然遇阻,小的不得已才勒馬。”

“遇什么阻?”朱顏探頭看過去,果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中間橫著一堆東西,若不是車夫勒馬快,她們便要一頭撞上去了,不由得大怒,“斥候呢?不是派他們在前頭開路的嗎?”

斥候這時候已經騎著快馬沿路奔了回來,匍匐回稟:“郡主,前面有輛馬車由于載貨過多,避讓不及,在路中間翻了車——屬下這就去令他們立刻把東西清理走!”

“搞什么……”朱顏皺了皺眉頭,剛要發火,卻是一陣心虛——本來人家車隊在官道上好好走著,若不是她們一路呼來喝去要人退避,哪里會出這種事情?人家翻車已經夠倒霉了,要是再去罵一頓,似乎也不大好?

這么一想,心里的火氣頓時也就熄了,朱顏頹然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去跟他說,翻車的損失我們全賠,讓他趕緊把路讓出來!”

“是。”斥候連忙道,“郡主仁慈。”

她狠狠瞪了前頭一眼,縮回了馬車里。

“郡主,你何必拋頭露面地呵斥下人呢?”盛嬤嬤卻擰好了手巾,湊過來,細細把她額頭和發間粘上去的羊羹給擦拭干凈,一邊數落她,“你這樣大呼大叫,還動手打人,萬一被六部里其他藩王郡主看到了,咱們赤之一族豈不是會被人取笑?”

取笑就取笑,又不會少了我一根寒毛!而且關他們什么事?我又不是他們族的人,管得倒寬——她“哼”了一聲,卻不想和嬤嬤頂嘴,硬生生忍了。

然而等了又等,這馬車還是沒有動。

“怎么啦?”朱顏是個火暴性子,再也憋不住,一下子跳了起來,再度探出頭去厲叱,“怎么還不上路?前面又不是蒼梧之淵,有這么難走嗎?”

車夫連忙道:“郡主息怒!前……前面的路,還沒清理好。”

“怎么回事?不是說了我們全賠嗎?還要怎樣?”她有點怒了,一推馬車的門就躍了下去,卷起袖子往前氣沖沖地走,“那么一點東西還拖拖拉拉地賴在原地,是打算訛我嗎?我倒要看看哪個商隊膽子那么大!”

“哎,郡主!別出去啊!”盛嬤嬤在后面叫,然而她動作迅捷,早已經一陣風一樣地躍到了地上,往前面堵的地方走。

然而,還沒到翻車的地方,就聽到了一陣喧鬧。很多人圍著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貨,擁擠著不散,人群里似乎還有人在厲聲叫罵著什么,仔細聽去,甚至還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聲。

怎么回事?居然還有人在路中間打人?她心頭更加惱火,一把奪過了車夫的馬鞭,氣呼呼地拍開人群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快把這個小崽子拖走!別擋了路!”剛一走近,便聽到有人大喝,“再拖得一刻,郡主要是發起怒來,誰吃得消?以后還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

人群起了一陣波動,有兩個車隊保鏢模樣的壯漢沖出去,雙雙俯下身,似乎想拖走什么,一邊不耐煩地叫罵:“小兔崽子,叫你快走!耳朵聾了嗎?還死死抱著這個缸子做什么?”

其中一個壯漢一手拎起那個缸子,便要往地上一砸,然而下一個瞬間,忽然厲聲慘叫了起來,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樣噴了出來!

“啊?!”旁邊的人群發出了驚呼,“殺……殺人了!”

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另一個壯漢大叫一聲,拔出腰間長刀就沖了過去:“小兔崽子!居然還敢殺人?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塊拿去喂狗!”

雪亮的利刃迎頭砍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然而,刀鋒還沒砍到血肉,半空中“唰”的一聲,一道黑影凌空卷來,一把卷住了他的手臂,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

“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殺人?”耳邊只聽一聲清脆的大喝,“還有沒有王法了?!”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到鞭子的另一頭握在一個紅衣少女的手里,繃得筆直。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叉著腰,滿臉怒容,柳眉倒豎。

在看清楚了那個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后,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齊齊下跪:“參……參見郡主大人!”

“都給我滾開。”朱顏冷哼了一聲,松開了鞭子,低頭看著地上——在大堆散落的貨物中間,那個被一群人圍攻的,竟然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小孩。

“稟郡主,都是這個小兔崽子擋了您的路!”斥候連忙過來,指著那個孩子厲聲道,“膽大包天,居然還敢用刀子捅人!”

“捅人?”朱顏皺了一下眉頭,“捅死了沒?”

斥候奔過去看了一眼,又回來稟告:“幸虧那小兔崽子手勁弱,個子也不高,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

“沒死?那就好。給十個金銖讓他養傷去吧!”朱顏揮了揮手,松了一口氣,“也是那家伙自己不好,干嗎要對一個孩子下手?活該!”

還不是您下令要開路的嗎?斥候一時間無言以對。朱顏低頭打量著那個孩子,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居然敢殺人?膽子不小嘛!”

那孩子坐在地上,瘦骨嶙峋,滿臉臟污,看不出是男還是女,瞪著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看著她,手里握著一把滴血的匕首,宛如負隅頑抗的小獸。腿被重重的鐵器壓住了,不停有血滲出來,細小的手臂卻牢牢地抱著一個被破布裹著的大酒甕,似乎用盡了力氣想把它抱起來,卻終究未能如愿。

“咦?”那一瞬間,朱顏驚呼了起來,“是你?”

聽到她的聲音,那個孩子也看向了她,湛碧色的眸子閃了一下,似乎也覺得她有些眼熟,卻并沒有認出她來,便漠然扭過頭去,自顧自地站起來,吃力地拖著那個酒甕,想往路邊挪去。

“喂!你……”朱顏愣了一下,明白了過來——是的,那一天,她臨走時順手消除了這個孩子的記憶,難怪此刻他完全不記得。

怎么又遇到這個小家伙了啊?簡直是陰魂不散!

她心里嘀咕了一聲,只見那個孩子抱著酒甕剛挪了一尺,“嘩啦”一聲響,懷里的酒甕頓時四分五裂!那個酒甕在車翻了之后摔下來,磕在了地上,已經有了裂紋,此刻一挪動,頓時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

剎那之間,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齊齊往后退了一步,面露恐懼——因為酒甕裂開后,里面居然露出了人的肢體!

殘缺的、傷痕累累的、遍布疤痕,觸目驚心,幾乎只是一個蠕動的肉塊,而不是活人。那個肉塊從破裂的酒甕里滾落出來,在地上翻滾,止不住去勢,將酒甕外面包著的破布扯開。

什么?難道是個藏尸罐?

“天哪!”看到破碎的酒甕里居然滾出了一個沒有四肢的女人,周圍的商隊發出了驚呼,看向了貨主,“人甕!你這輛車上居然有個人甕?”

那個貨主一看事情鬧大了,無法掩飾,趕忙輕手輕腳走回了自己的馬旁,正要翻身上馬,其他商隊的人一聲怒喝,立刻撲上去把他橫著拖下了馬:“下來!殺了人,還敢跑?!”

“我沒有!我沒有!”貨主號天叫屈,“不是我干的!”

眾人厲叱:“人甕都在你的貨車上,還有什么好說的?”

貨主拼命辯解:“天地良心!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甕的啊!我有這么暴殄天物嗎?那可是個女鮫人!”

“女鮫人?”眾人更加不信,“西荒哪里會有女鮫人?!”

朱顏沒有理會這邊的吵鬧,當酒甕裂開的那一瞬間,她聽到那個孩子喊了一聲“阿娘”,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了那個肉塊,將酒甕里女人軟垂的頭頸托了起來。

那一刻,看清楚了人,朱顏倒抽了一口冷氣。

是的,那個罐子里的,果然是魚姬!是那個被關在蘇薩哈魯地窖里的魚姬!這一對母子,居然并沒有死在大漠的嚴冬里,反而在兩個多月之后,行走了上千里地,輾轉流落到了這里,又和她相遇了!

那一瞬,朱顏心里一驚,只覺得有些后悔。是的,如果不是她火燒眉毛一樣非要趕著進城,呵斥開路,馬車就不會翻,人甕就不會被摔到地上,魚姬說不定也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她怯怯地看了那個孩子一眼,帶著心虛和自責。

然而那個鮫人孩子壓根沒有看她,只是拼命地抱著酒甕里的母親,用布裹住她裸露出來的身體。

那邊,其他商隊的人已經將貨主扣住,按倒在地上。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圍著他,厲叱:“你倒是膽大!連人甕都敢做?自從北冕帝發布詔書之后,在云荒,做人甕已經是犯法的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不關我的事啊!”那個貨主嚇得臉色蒼白,立刻對著朱顏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稟告郡主,這、這個人甕和孩子,是小的從赤水邊上撿回來的!這鮫人小孩背著一個女鮫人,小的看他們兩人可憐,扔在那兒估計挺不過兩天就要死了,便順路帶了一程……”

一句話未落,旁邊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罵了起來:“別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說這個人甕是你撿來的嗎?說謊話是要被天神割舌頭的!”

“你隨隨便便就能撿到個鮫人?赤水里流淌的是黃金?當大家是傻瓜嗎?”

那群商人越說越氣憤,揎拳捋袖,幾乎又要把貨主打一頓。

然而朱顏阻攔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沒有說謊。這人甕的確不是他做的,你們放開他吧。”

商人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開手。

貨主松了一口氣,磕頭如搗蒜:“郡主英明!小……小的愿意將這一對母子都獻給郡主!”

朱顏看了那個商人一眼,冷笑了一聲——撿來應該是真的,但什么叫順路帶了一程?這個家伙,明明就是看到這一對母子好歹是個鮫人,想私下占為己有,帶到葉城去賣賣看吧?畢竟鮫人就算是死了,身體也有高昂的價值,更何況還有這么一個活著的小鮫人?

“滾開!”朱顏沒好氣,一腳把那個商人踢到了一邊,然后彎下腰,幫著那個小孩將地上滾動的肉塊給抱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軀干抱在懷里手感非常奇怪,軟而沉,處處都耷拉下來,就像是沒有骨頭的深海魚,或者砧板上的死肉。

難怪人說紅顏薄命,當年美麗絕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

朱顏眼眶一紅,忍著心里的寒意將魚姬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邊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個小孩跟在一邊,幫忙用手托住母親的脊椎,把她無力的身體緩緩放下,然后迅速地扯過一塊毯子,蓋住了她裸露的身體。

“唉,你還好嗎?”朱顏撥開了她臉上凌亂臟污的長發,低聲問那個不成人形的鮫人。那個女子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了她,渙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魚姬吃力地張開嘴,看了看她,又轉過頭看了看一邊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雙眸里盈滿了淚水,然而被割去舌頭的嘴里怎么也說不出一個字。

當看到人甕真面目的瞬間,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天!人甕里的果然是個鮫人?而且居然還是個女的!我剛才還以為那家伙說謊呢!”

“西荒怎么會有鮫人?沙漠里會有魚嗎?還說在赤水旁撿到的,赤水里除了幽靈紅藫什么都沒有,怎么可能還有鮫人?他一定說謊了!”

“我猜,一定是哪個達官貴人家扔掉的吧?”

“鮫人那么嬌貴的東西,沒有干凈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萬金銖買了,運回西荒也得花大價錢養著,否則不出三個月就會因為脫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貴族,一般牧民誰有錢弄這個?”

“有道理!你說的是。”

“真是的,到底是誰干的?瘋了嗎?竟然把好好的鮫人剁了四肢放進了酒甕,臉也劃花了!如果拿到葉城去,能賣多少錢啊!”

“唉,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在如潮的竊竊私語里,那孩子只是拼命地用手推著母親,讓她渙散的雙眼不至于重新閉上——然而魚姬的眼睛一直看著朱顏,嘴里微弱地叫著什么,水藍色的亂發披拂下來,如同水藻一樣映襯著蒼白如紙的面容。

“阿娘……阿娘!”那個孩子搖晃著母親,聲音細而顫抖。

旁邊的人打量著這個小孩,又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議論。

“哦,這個孩子也是個鮫人!”

“年紀太小了……只有六十歲的樣子吧?還沒有分化出性別呢。”

這么一說,很多人頓時恍然大悟:“難怪那家伙鋌而走險!一個沒有變身的小鮫人,拿到葉城去估計能賣到兩千金銖……可比這一趟賣貨利潤還高!”

然而,另外有一個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搖頭:“不對頭,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太臟太瘦了吧?肚子那兒有點不對勁,為什么鼓起來?是長了個瘤子嗎?若是身上有病的話,也賣不到太高價錢啊!”

“無論怎么說,好歹還能賣點錢。再不濟,還能挖出一雙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么也值上千金銖了。換了我,也會忍不住撿便宜啊!”

周圍議論紛紛,無數道目光交織在場中的那一對鮫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掃視,帶著看貨物一樣的挑剔,各自評價。

畢竟,這些西荒商人從沒有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樣,有捕撈販賣鮫人的機會,而葉城東西兩市上鮫人高昂的身價,也令他們其中絕大多數人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個,當然得看個夠。

然而,任憑周圍怎么議論,那個孩子只看著母親。

朱顏一直用手托著魚姬軟綿綿的后背——這個女人被裝進酒甕太久,脊椎都已經寸斷,失去了力量。朱顏托著她,感覺著鮫人特有的冰涼的肌膚,勉強提升垂死之人的生機。

終于,魚姬的氣色略微好了一點,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被割掉的舌頭說不出一句話。

“你放心,那個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經被抓起來了,被帝都判了五馬分尸!連她的兒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惡人有惡報!”朱顏將她肩膀攬起,低聲在她耳邊道,“你振作一點!我帶你去葉城,找個大夫給你看病,好嗎?”

這個消息仿佛令垂死的人為之一振,魚姬的眼睛驀地睜大了,死死看著朱顏,張了張嘴,嘴角微微彎起,空洞的嘴里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阿娘!”孩子叫著她,撕心裂肺,“阿娘!”

魚姬緩慢地轉過眼珠,看了一眼孩子,仿佛想去撫摸他的頭,卻奈何沒有了雙手。她“啊啊”地叫著,拼命地伸過頭去,用唯一能動的臉頰去蹭孩子的臉。朱顏心里一痛,幾乎掉下淚來,連忙抱著她往孩子方向湊了湊。

魚姬用盡全力,將臉貼上了孩子的小臉,輕輕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強沉默的孩子終于忍不住哭出來,抱住了母親的脖子,“別丟下我!”

魚姬眼里也有淚水滾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轉過頭看著朱顏,昏沉灰暗的眼里閃過了一絲哀求,艱難地張了張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顏只覺得心口熱血上涌,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孩子!”

魚姬感激地看著她,緩慢地點著頭,一下,又一下,有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流過骯臟枯槁的臉,在毯子上凝結成珍珠。周圍的商人發出了驚嘆,下意識地簇擁過來。

“鮫珠!這就是鮫人墜淚化成的珍珠!”

“天呢,還是第一次看到!”

“一顆值多少錢?一個金銖?”

在這樣紛雜的議論聲里,眼淚終于歇止了,魚姬最后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頭猛然一沉,墜在了朱顏的臂彎里。那一顆心臟在胸腔里慢慢安靜,再也不動。

朱顏愣了片刻,頹然地松開了手:“她……她死了?”

“滾開!”那個孩子猛然顫抖了一下,一把將她的手推開,將母親的尸體搶了過來,死死抱住,“不許碰!”

“你想做什么?”朱顏愕然,“你娘已經死了!”

孩子并沒有理睬她,全身發著抖,只是蒼白著小臉,默不作聲地將母親的身體用毯子一層層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打了個結,半拖半拉,竟然想帶著母親的尸體一步一步地離開這里。

“喂……”地毯的貨主叫了一聲,卻畏懼地看了一眼朱顏,又不作聲了——這些毯子,每一塊都值一個金銖呢!而且,就算這個鮫人死了,那一對眼睛可不能浪費!鮫人的那對眼睛是寶,只要用銀刀挖出來,保存在清水里,去葉城找了工匠就可以做成一對凝碧珠,能賣得一個好價錢,說不定比他這一趟貨都賺得多。

然而看到赤王府的郡主在一旁,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怎么,你要走?”朱顏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氣,追上去問了一聲,“你沒聽見你娘臨死前托我照顧你嗎?你現在一個人想去哪里?”

孩子頭也沒有回,置若罔聞地往前走。

“你聾了嗎?”朱顏皺起了眉頭,大聲道,“小兔崽子!給我回來!”

那個孩子依舊停也沒有停一下地往前走,忍住了眼淚,一聲不吭。他年紀幼小,身體瘦弱,拖著一個人走得很慢,小細胳膊小細腿不停地發抖,在官道上幾乎是半走半爬。

周圍簇擁著的商人面面相覷,個個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來。

這樣一個弱小的鮫人,只怕沒有走出幾里路就會死在半道上了吧?就算這孩子僥幸挺了過來,活著到了葉城,作為一個沒有丹書身契,也沒有主人庇護的無主鮫人,也會被當作逃跑的奴隸重新抓捕,再帶到市場上賣掉——與其如此,還不如在這里直接被人帶走呢。

跟著赤之一族的郡主,總算是奴隸里最好的歸宿了。

朱顏在后面一連叫了幾聲,這個小孩拖著母親的尸體,卻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心里也騰一下火了,甩了一下手里的鞭子,厲聲道:“誰也不許攔!讓這孩子走!”

擋住的人群驀然散開了,給孩子讓出了一條路。

那一刻,那個孩子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孩童的眼眸深不見底,如同湛碧色的大海,卻并不清澈,充滿了冷漠和敵視,帶著刻骨的仇恨。

“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遠。”朱顏被那樣的眼神一看,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用鞭梢指著那個孩子,“小兔崽子,別不識好歹!給我滾,到時候餓死凍死被人打死了,都給我有骨氣一點,可別回來求我!”

小孩狠狠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朱顏氣得跺腳,恨不得一鞭子就把這小崽子抽倒在地上。

“郡主,快回車上來吧!”身后傳來盛嬤嬤的聲音,“別在那兒較勁了,耗不起這個時間,我們還趕著去葉城呢。”

朱顏氣哼哼地往回走,一腔怒氣無處發泄,路過時看到那個貨主和其他商人簇擁在那里,搶著從地上撿鮫人淚化成的珍珠,順手便給了一鞭子:“還敢撿?來人,給我拖回赤王府去——竟敢收留無主鮫人,私下販賣!”

貨主痛呼了一聲,松開了撿著珍珠的手,連聲哀求,然而朱顏已經滿懷怒火地跳回了馬車上。然而剛進車廂,她又探出頭去,叫過一個斥候:“去,再帶個人,給我好好跟著那個小崽子!遠遠地跟著——等那小家伙啥時候撐不住快死了,立刻回來告訴我!”

“是。”斥候領命退去。

朱顏冷笑了一聲:“哼,我倒是想看看,那小崽子是不是還能一直嘴硬。有本事,到死也別回來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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