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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冰下尸

那笙努力在齊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后的雪坎,和蘇摩并肩站著。

絕頂之上的風是猛烈的,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然而,當她站定后,順著他的手看向腳下的大地,陡然間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出來!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xiàn)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里,在晨曦里,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fā)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來眾口相傳的云荒大地?

“那就是云荒?那就是云荒?”那笙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勞累都煙消云散,她揉揉眼睛,確信眼前看到的不是幻境后,忍不住拍著手跳腳,大笑起來,“蘇摩!蘇摩!那就是云荒嗎?我們……我們終于到了!”

傀儡師聽著她在一邊大叫大笑,眼里卻閃過微弱的冷嘲——云荒,哪里是那些中州人傳說中的桃源?這個苗人少女,委實高興得太早了……

然而,他只道:“要過了前面的天闕,才算是真正到了云荒。”

“天闕?”那笙怔了怔,想起了故老相傳中,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后,便是去往云荒唯一的入口:天闕。只有過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達了傳說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還有艱險,她的喜悅就去掉了大半,苦著臉站在雪山頂上,看著腳下近在咫尺的大陸,吸了一口氣,勉力振作精神,“天闕?天闕在哪兒啊?”

蘇摩站在山巔,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似乎對云荒大陸了如指掌。他的手指指著山下的某一處,臉色忽然起了無可抑制的細微變化:“看到那個鏡湖嗎?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個云荒大陸的中心。天闕,在它的正東方。”

“哪里有什么塔啊……就是有,離得這么遠,站在這里又怎么看得見?”那笙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嘀咕著,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間,她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睜大——

天地的盡頭,籠罩著清晨的薄云,云的背后有霞光瑞氣。然而,天盡頭的云團中,仿佛有一條云緩緩下垂,如虹一般,倒吸著云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條白色下垂的云發(fā)出柔和的光芒,照徹方圓數(shù)百里的大地。

那笙看著極遠處天地間那一條垂云,結結巴巴,口吃得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什、什么?!你、你說,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對,那就是號稱云荒州之‘心’的伽藍白塔……”聽到少女這樣不可思議的語氣,蘇摩反而低著頭笑了笑,笑容里有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還在這里。多少人,多少王朝都覆亡了,只有它還在。”

“怎么、怎么可能有這么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氣造啊!”漸漸亮起來的天光里,那笙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壯觀的景象,“果然……云荒住的都是仙人吧?這么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來。”

“白塔在鏡湖的伽藍帝都內。鏡湖方圓三萬頃,空桑人的國都伽藍帝都就在湖中心。”仿佛在回憶腦中記住的資料,傀儡師將木偶抱在懷里,面向云荒低聲道,“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頃,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面積。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chuàng)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瑯玕,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然后將九百位處子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歷時二十年,才在號稱云荒中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啊?干嗎要造這么高?”那笙雖然對這一奇景目眩神迷,卻忍不住問,“連爬上去都要費好多工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造出來干嗎用呢?”

“那些空桑人,從來都自以為他們有通天之能。”蘇摩驀然冷笑起來,語氣鋒利,“后來造到了六萬四千尺的時候,發(fā)生了一次坍塌,近萬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殺死了匠作監(jiān)總管以下兩百名監(jiān)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童男童女祭獻上天,重新加派人手開工——這一次超過了原來的高度,到了七萬尺。結果再度發(fā)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還是回到了原來的高度……這樣的事情一共發(fā)生了五次,無論獻上多少生靈,伽藍白塔始終只能達到六萬四千尺的高度。”

“唉,看來是老天只許他們蓋到那么高——那個皇帝可真倔。”初見的驚喜過去,那笙終于重新感到了寒冷,抱著肩在雪地中發(fā)抖,“造得這么高,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真的上天……”

傀儡師空洞的眼睛看著云荒大地,眼里有嘲諷的光:“按空桑的大司命說,白塔造得越高,就離天人住的地方越近,司命和神官的祈禱就更容易被天帝聽見。而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獨斷專行,一旦決定要做某事,便不惜投入傾國之力。”

“哦,可是看來,天帝不喜歡他們靠得太近……”那笙凍得哆嗦,但是依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么‘空桑’?是國家名字嘛?云荒原來和中州一樣,也有國家的啊?”

“當然有,你們以為云荒真的是桃花源嗎?”蘇摩搖搖頭,冷笑起來,他回過身去面對著來時的東方世界,抬手遙點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闕為界,云荒和中州分隔兩側……但是,天闕就像是鏡子,空桑和中州列國,就像鏡內外的兩個影像罷了,并無太多不同。不過,如今空桑也已經亡國了吧?”

“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覺得自己是白來這一趟了。”那笙郁悶起來,跳著腳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闕天闕,到底哪個是天闕呀!”

“跟你說了,就是白塔正東方的那一座山。”蘇摩回答。

那笙低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大地,以白塔為中心辨別著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許久,終于落到了面前不遠處,忽然跳了起來:“什么?你說那個小山就是天闕?見鬼,天闕不是該比這個雪山還高嗎?喂喂,你是不是記錯方位了,這個小土坡怎么會是天闕!”

“天闕本來就不過一千尺高……”蘇摩懶得理她,只說了一句,“別小看這小土坡,那里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綠茂盛的丘陵,少女驀然間感覺到了奇異的壓迫力,忽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這片起伏的山林里,居然有著比苗疆叢林還濃郁的詭氣和殺意!

“現(xiàn)在你給我好好聽著,我只說一遍,說完了我們各走各路。”感覺到臉上的暖意越來越濃,知道旭日就要躍出云層,蘇摩陡然間加快了語速,“以白塔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天闕。你如果能活著走出天闕,就順著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里應該是澤之國桃源郡的云中城。然后你接著想去哪里,就可以問那里的人。”

“我……我要跟著你過天闕!”那笙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抓住了傀儡師的手,“反正你也要走這條路的,是不是?你帶我一起走嘛!”

她的聲音里帶著哀求和撒嬌,然而蘇摩卻驀然冷笑起來,嫌惡地掙開了她的手:“就算我要走這條路,但為什么要帶你一起走。人總是那么貪心嗎?對那一碗飯的好意,我已經回報得夠了……”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蹌后退,幸虧雪地松軟,跌倒也不見得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陡然翻臉不認人的年輕傀儡師,訥訥地說:“貪心?我們……我們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難道不應該相互幫助嗎?”

“相互幫助?”蘇摩笑了起來,然而臉色卻是譏誚的,“說得好聽……你能幫我什么呢?從來沒有人幫過我,而我為什么又要幫你呢?”

“你眼睛看不見,我可以幫你認路啊!”看著傀儡師空洞的眼睛,那笙掙著從雪地上爬起來,“你……你這樣子摸索著下山,怎么行呢?”

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對。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斂,他的臉色卻變得意味深長,“但是,你覺得我真的像是那種需要帶路的瞎子嗎?”

那笙被他問得怔住,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異的深碧色,倒是有點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空洞的,沒有底,總是散淡,沒有聚焦點的樣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時候,卻會覺得他也在看你。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呢?

“哎呀!太陽升起來了!”遲疑之間,她忽然回頭,看著東方歡呼,“好漂亮!”

蘇摩下意識地回頭,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那一個瞬間,那笙看到了——在這個傀儡師迎面向著初升旭日的剎那間,他的眼睛依舊是空茫一片,那樣強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沒有讓他的瞳孔有一絲的變化。

“啊!原來你真的是個盲人!”那笙小小的詭計得逞了,她有些慶幸,又有些憐憫地看向他,“你難道不需要人帶路嗎?我?guī)湍悖銕臀遥蠹乙黄疬^了天闕,不就扯平了?”

“你算計我?”還不等她笑語落地,蘇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一絲猙獰的意味,嚇得那笙不自禁倒退兩步,然而她剛一退開,蘇摩的手已經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狠狠甩在一邊,“該死!”

那一瞬間,那笙甚至有一種自己即將被殺的錯覺。

然而蘇摩的手指觸及了她的咽喉,最終卻還是緩緩松開,眼里的火焰熄滅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便轉過了身,再也不看她。

等她驚魂方定,撫著喉嚨從雪地上掙起的時候,只見傀儡師已經大踏步從山頂揚長而去。

“啊?”她不由得驚駭?shù)乇牬罅搜劬Γ禾K摩從齊膝深的雪上走過,非但沒有陷入雪中半分,在他踩踏過的積雪上,居然都沒有留下一個足跡——他,他是神仙嗎?怪不得他說起這個地方時,居然了如指掌,原來,他也是云荒上面居住過的神仙嗎?

“阿諾,帶路。”走出幾步,手指輕動之間,懷中幾聲“咔嗒”聲,木偶的手腳都已經被裝好,蘇摩輕輕吩咐了一句,懷中的小偶人仿佛囚鳥出籠,歡天喜地地一個筋斗翻落地面,伸伸手、踢踢腿,然后在雪地上跳躍前行起來,咔嗒咔嗒,輕快異常。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苗人少女愕然的瞬間,那個拔腳走開的小偶人忽然間回頭,對著雪地上的她咧開嘴角,詭秘地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詭秘的笑容,那笙再度忍不住驚呼出來。然而不等她驚呼落地,阿諾蹦蹦跳跳地帶著蘇摩,已經風也似的消失在冰峰積雪中。

萬年不化的雪山頂上,天風呼嘯,空茫茫一片恐懼的白,天地間除了那些雪下的尸體,便只剩了她一人。

那笙恐懼地站了起來,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餓——無論怎么說,還是要先找到路下山去,不然,便是要活生生地凍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強了起來,云荒的日出和中州毫無二致。只是在她這個遠方來客看來,太陽照耀的這片土地,籠罩著說不出的神秘與瑰麗。四面都是海,五色錯雜的土地上,盡頭卻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宛如一只湛藍的眼睛,閃爍著看著上蒼。而湖中的那座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則像是藍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笙忍不住脫口贊嘆,鼓勵自己似的舉起手臂,大呼,“云荒!云荒!我來了!”

苗人少女清脆的呼聲響徹空山,震得積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連忙捂住嘴,喃喃道,“可別弄得雪崩了。蘇摩不在可沒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尋找下山的路——蘇摩方才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她只循著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記不住他走的路線,一時間不由得猶豫起來,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腳的實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溝和裂縫。看得時間稍久,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讓她的眼睛痛得要命。

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讓這千年積雪的山頂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沒有雪暴和颶風襲來的預兆——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來時的東面好多了。看來,就算沒有蘇摩幫忙,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還是可以到達雪線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里暗自慶幸,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點,慢慢從雪山頂峰上往下走。忽然間,她聽到了身后一片輕微的“簌簌”聲,仿佛積雪在一層層地抖落。

“誰?”那笙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以為能碰到同行的幸存者,轉頭看向背后——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蕩蕩,只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聽錯了嗎?少女怔怔地回首,有些驚疑不定地繼續(xù)摸索著下山的路。然而,在她轉頭之后,背后的“簌簌”聲卻又響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密,仿佛有無數(shù)的東西在活動著,聲音的范圍也越來越大,到后來居然四野間到處都是同樣的聲音,詭異可怖。

“什么……是什么?”通靈的苗人少女陡然間感覺到了極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顧,除了厚厚的積雪卻空無一物。旭日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在這看不到卻無所不在的邪氣中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

“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忽然間,蘇摩的警告冷冷回響在耳側。

太陽出來了,為什么要盡快下山?那個時候,她只是對這個怪人說出的又一句驚人之語暗自嘲笑,就略了過去。然而此刻,聽到滿山遍野的奇異“簌簌”聲,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詭異氣息,她陡然間有不祥的直覺,再也不顧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盡力氣在雪地中拔腳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間,她被絆了一跤。

薄薄的雪層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的尸體。樣貌是中州人,然而卻穿著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為了到達天闕而死在半途的旅人。怎么……怎么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死人?!

“這座山是你們中州人的墳場。”——蘇摩的話又響起在耳畔。

那笙連驚叫都沒有時間,連忙掙扎著起身,繼續(xù)往山下踉蹌而逃。是的!有什么東西……有什么東西就要來了!這座山上,到處都是不對勁的東西!強烈的預感和懼意讓通靈的少女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她的腳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識地望向身后,陡然間驚叫:“啊?啊啊啊——”

從雪下伸出的是一只凍得變成近乎透明的青白色的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足踝。那個匍匐在雪下的僵硬的尸體忽然緩緩動了起來,一只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只手撐住地面,身體慢慢從積雪底下?lián)纹穑?

分明是個古人,衣飾著裝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樣子,臉和手都已經僵硬蒼白得幾乎透明,可以看見皮膚下面的淡藍色血脈。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關節(jié)似乎全不好使了,整個身子是直直地撐起,讓壓著它的厚厚積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當那個僵尸轉動蒼白混濁的眼球,面無表情地看過來時,那笙終于心膽俱裂地大叫起來,拼命掙扎著,想把腳上的靴子連同綁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準備實在是細致認真到家了,無論怎樣用力,綁腿居然還是緊緊捆著她的腳,怎么都掙不出來。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聲,感覺到抓著她足踝的手驀然用力,將她往后面拖去。她只好用力攀住一根冰柱,死不放手,然而周圍的“簌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仿佛無數(shù)東西在雪層下活動。

那笙忍不住抬頭四顧,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整座山都在動!積雪被抖落,雪下面,一個個面色慘白、面無表情的僵尸紛紛破雪而出,各式各樣的上古裝束的死人,從雪下爬了出來,滿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臉。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從慕士塔格雪山背面升起,把光芒灑滿了大地。然而陽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只覺得絕望得徹骨寒冷。什么?難道她要死在這里了嗎?跋涉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云荒大地已經近在咫尺,難道她卻要死在這里?

連天闕都無法到達,更罔論踏上那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苗人少女暗自咬緊了牙,緩緩放開了一只攀著冰柱的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隨身帶著的苗刀——就算留下一只腳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這里好吧?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放開了手,任自己被僵尸拖得往后滑出,陡然回首朝著自己腳踝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那只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松開了。

她那一刀連忙緊急收力。然而沒有練過武功,根本無法收發(fā)自如,刀鋒還是劃破了厚厚的綁腿,腳踝上傳來了一陣微痛,應該是割破了肌膚。

但是,總算是自由了。

那笙來不及多想,一屈膝站了起來。然而準備拔腳逃命的她,陡然間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太陽已經從雪山背后升起,萬年不化的積雪映射出晶瑩的光。然而,那些滿山遍野的僵尸忽然都面朝東方跪了下去,對著從山頂升起的旭日高高舉起了雙臂。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凍成白璽土一樣的嘴巴開合著,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嚕嚕”聲,對著太陽張開了雙手。雪山上,那些高舉的手臂林立著,觸目驚心。

那些僵尸……那些僵尸是在膜拜太陽?

那笙只張大嘴巴發(fā)了一瞬間的呆,立刻就回過神來,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逃跑,一定會被那些僵尸吃掉!

她在齊膝深的雪里連滾帶爬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無表情的臉和混濁的眼球。尖利的冰劃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絲毫不顧,只是手腳并用地往下滾去,從那些跪拜的僵尸中穿過。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僵尸只是面朝山頂跪著,雙手向天舉起,喉嚨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嚕嚕”聲,已經分辨不出瞳仁的混濁眼睛直直地仰視著雪山之巔上刺眼的太陽,對于面前狼狽奔逃的少女視而不見。

“說不定凍了幾千年,它們都成瞎子了。”

一個想法忽然就從那笙腦中冒了出來,苗人少女橫眼看了一下身側的僵尸,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氣,跳到了一條雪溝里。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當太陽升到山頂之后,僵尸們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仿佛是接到了什么解散的命令一樣,它們從雪地上遲緩地站了起來,舉止僵硬,關節(jié)發(fā)出“吱嘎”的響聲。然后三三兩兩地,那些全身掛滿零落積雪的僵尸在雪坡上四處游蕩了起來,彎著腰在雪地上撥拉著。

那笙還沒猜透它們在做什么,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僵尸撥開積雪,從雪下拉出了一個東西來。頓時,周圍的僵尸都圍了上去,喉嚨里發(fā)出急切的“嚕嚕”聲,七八只青白干冷的手伸了過去,呼啦啦往各個方向一扯,然后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尸體時,那笙連忙拿手把驚呼硬生生捂在嘴里,全身一陣寒戰(zhàn),只覺腸胃開始激烈翻覆起來。

“呃……”她捂著嘴從藏身的雪溝里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覓食的僵尸們就驚覺,紛紛回過身,灰白混濁的眼球看著逃跑的她,“咔嚓咔嚓”地,大踏步圍了過去。

那笙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踉蹌奔逃,而那些僵尸看似笨拙,走起路來膝蓋都不彎曲,然而它們一邁開步子,一步足有常人兩倍大,“咔嚓咔嚓”地,從四方不急不緩地圍了上來。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無處求助。

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面走來,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什么?這個雪山上,還有別的活人?

“喂!”那笙不由得又驚又喜,拼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凌上,腳下已非實地。

“喂!喂!等一下!救命啊!”她驚呼著向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然而才奔出幾步,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shù)拇坦呛L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像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僵尸咬死他,山里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里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語言。

然而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那一瞬間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面,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里,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面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她!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扎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她苦笑了起來,將手里握著的雪團朝對方扔了過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面的少女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哪里還有什么同齡少女?那不過是映在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啊!

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之后,苗人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分分掙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四周的情況。忽然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些僵尸沒有追來——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僵尸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冰窟,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有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而周圍,無論是方才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僵尸在面無表情地游弋,灰白混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里發(fā)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一個后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僵尸是過不來的——為什么它們不過來?難道這里有什么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思考著。

那笙霍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面,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不由得失聲驚呼!

那就是她在墜落一剎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fā)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竟然來自一枚戒指,一枚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并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而是戴著指環(huán)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卷著,血污濕了手臂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只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被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雪山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住拔腿就跑的沖動,隔著冰面看著里面封住的那只斷手——應該是一只貴族的手。服飾華美,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jié)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fā)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只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一粒圓形的藍寶石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就是這枚戒指的緣故嗎?是這枚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僵尸?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彌漫在苗人少女的臉頰上。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哪,謝天謝地!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尸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扎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不過還是先借這枚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扎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扎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仿佛有什么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什么?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后,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

她沒有發(fā)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一剎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發(fā)出一道亮光,窺探似的照在她臉上,然后迅速移開了。

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嘀咕,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嚓嚓”砍開冰塊,很快在斷手上方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那笙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麻煩的是正面的冰雖然敲碎了,斷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么凍得這么牢?”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xù)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只手的手腕。然而,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那笙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只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在冰中依然顯得高貴神秘,讓她心里陡然便是一跳,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么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嘆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尸體的僵尸好不到哪里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松。

“咔嚓!”終于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捧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雖然被冰封了很久,但那枚戒指取下來時卻出乎意料的容易,她的手指只是微微一動,戒指幾乎是自動躍入了她的掌心。

她捏著戒指,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huán)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模一樣的雙翅符號,精美繁復,仿佛是什么徽章——看起來,這枚戒指來頭不小啊,應該是哪個貴族用過的吧?

那笙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和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只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惡心或者恐懼,對于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雙手合十,喃喃念了一句:“不知冒犯了哪一位,真是抱歉。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里……見諒見諒!”

她忍著左臂折斷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發(fā)現(xiàn)對自己的無名指而言,這枚戒指似乎大了一圈,于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才將指環(huán)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手腕往前一送,居然不由自主地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喳!”輕輕一聲,那枚戒指穩(wěn)穩(wěn)戴上了她的左手中指,分毫不差,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么服帖。她吃了一驚,轉動著戒指,精致的銀色雙翼托子上,那顆寶石發(fā)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的樣子呢……”那笙注視著那枚戒指,打著主意喃喃道,“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

然而不等她想完,慕士塔格雪山的震顫陡然間又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什么?雪暴是要再次來臨了嗎?聽到那些僵尸在雪中發(fā)出快活似的低吼,那笙心驚膽戰(zhàn),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沖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只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是僵尸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沖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便是往靠過來的僵尸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仿佛碰到了什么堅冷如木的東西,“嚓啦”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么東西身上。等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混濁的眼球。那只僵尸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只手便是直直往她脖子掐過來!

怎么回事?它們,它們難道并不畏懼這枚戒指?!

電光石火的剎那間,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僵尸,“哧”的一聲,把僵尸另一只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并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只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fā)現(xiàn)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后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shù)具晃動在風雪中的僵尸——完了!

那個瞬間,那笙腦中只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只僵尸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只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于崩潰,一邊拼命掙扎,一邊用盡全力大呼——只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只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并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僵尸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要斷裂了,旁邊的雪霧里又出現(xiàn)了三四只僵尸,各自面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它們是要活活撕裂自己,分而食之!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就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生死一線的剎那間,無數(shù)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半吊子的她腦袋亂成一鍋粥,一個方法都想不到。

“無論是什么……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救命!救命啊!”在四肢就要被僵尸撕扯開的一剎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她不顧一切地大叫……

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的光芒。

“付出什么代價都可以嗎?”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里來的聲音,沖口大呼:“是的,都可以!都可以……救命!”

“喳!”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后飛出,耳邊連續(xù)聽到“喳喳”的斷裂聲,只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僵尸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只留下五六只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也飛了出去,直到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嗎?”看到那樣驚人的一瞬間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剎那間,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于還是回來了?”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感覺到身后的冰壁在震動中發(fā)出碎裂的“咔啦”聲,似乎要倒下來。那笙下意識掙扎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面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那只手!那只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死死拉住了她!

“啊——”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只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扎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想逃?”還沒爬起身,只看到那只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仿佛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誰……誰的聲音?這座空山里,是誰在和她說話?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這一點,只聽“咔啦啦”一聲響,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面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她淹了下來!

“糟糕,東方的封印打開了,這座雪山也要崩塌了!”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異界的城市里,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所有存在的只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shù)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水底仿佛有煙霧凝聚、蒸汽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墻,纖毫畢現(xiàn),仿佛海市蜃樓。

只是,這座虛無的幻境“城市”里,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只有無數(shù)白色的石棺靜靜懸停在空中,錯落高低,一望無際,如同虛無的墓園。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里,有一座虛無的光之塔,高達萬丈,塔頂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宛如湖面上那座伽藍白塔的倒影。

塔下,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復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在寶瓶托起的仰缽內,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吐出了低沉的話語——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神殿里,仿佛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臺上的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的每一個人心里。

自從空桑人的最后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后,從西海而來的冰族建立起了新的帝國,支配這片大陸已經有一百余年,遺民的反抗逐步微弱,統(tǒng)治慢慢穩(wěn)定,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臺上!

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面。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面的侍從和女官,才會感到莫名的震驚——算起來,就是五十年前霍圖部造反,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fā)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臺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里,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須發(fā),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眼睛。

圣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臺上的璣衡,蒼白的臉上是凝重的。她觀測著星辰,手中算籌不停地起落,進行迅速地計算。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于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

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亂離必起!”圣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布。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其中一位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圣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圣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嗎?”

“巫彭,趕快派兵滅了禍患吧。多好的機會!”旁邊一位目光陰鷙的白發(fā)婆婆放下了手里一直轉著的腕珠,“咯咯”怪笑,“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圖部叛亂,升為元帥;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又提兵殺盡叛黨,年紀輕輕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幾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稱為“巫彭”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四十多歲的面貌,剛毅的臉上有寧靜的表情,深沉莫測,完全不像曾立下力挽狂瀾戰(zhàn)功的名將。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zhàn)?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他如果能解決,我們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中州蠻子,怕他什么?”巫姑“桀桀”笑了起來,“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巫彭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guī)矩,請巫咸大人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tài)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喉嚨里發(fā)出混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道,“循舊制,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滄流帝國不設帝位,如果垂簾的智者大人不發(fā)話,那么這片大陸上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觀星臺后的神殿里,忽然間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圣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于變了,在觀星臺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里傳來的低沉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著的圣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坍塌,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余四方封印,并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圣女一字一字地復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復,聲音恭謹非常。

許久,神殿里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合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門也合上,外面匍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

十位長老不作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肅殺的氣氛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彌漫開來。重門之后的黑暗中,存在著凌駕于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權威——智者,冰族的最高精神領袖。自從帶領冰族奪得云荒以來,雖然十巫主管了帝國的軍政,可這個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舊是不露面的最終支配者。

既然智者大人的旨意已下,那么,他們便再也沒有什么討論的必要。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嗯……原本就是要動刀兵的嗎?”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長三短啊……不知道另兩根是誰投出的。”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卷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里。

原來,草畢竟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乃至云荒大陸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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