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雪原的徹骨嚴(yán)寒,連同冰洞中那團(tuán)溫暖光焰下的無聲暖流,仿佛都被留在了遙遠(yuǎn)的北方。當(dāng)林晚虹再次腳踏實地,感受到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浸潤著水汽的溫柔。
眼前,是鋪天蓋地的綠與水。
他們置身于一片浩瀚的澤國水鄉(xiāng)。
水道縱橫交錯,如同大地的脈絡(luò),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碧綠的河水溫柔地流淌,倒映著兩岸垂柳依依,青瓦白墻的房舍臨水而建,錯落有致。
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石橋橫跨河面,連接著星羅棋布的洲渚。
河面上,菱葉田田,翠色欲滴;成片的荷花亭亭玉立,或粉或白,在碧波間舒展著嬌嫩的花瓣,散發(fā)出清雅的芬芳。
遠(yuǎn)處,黛色的山巒在氤氳的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勾勒出朦朧的輪廓。空氣濕潤而清新,帶著荷香、水汽與草木泥土混合的獨特氣息,溫潤地包裹著每一個毛孔。
此地,便是云渺界東南靈秀之地——碧波澤。與寂雪原的蒼茫孤絕、云海的壯闊浩瀚、百花谷的濃烈絢爛相比,這里別有一番溫婉靈秀、纏綿悱惻的江南韻味。
“如何?是不是暖和多了?”楚瀟瀟的聲音帶著笑意,如同這水鄉(xiāng)的風(fēng),輕柔拂過。她站在水畔的青石臺階上,裙角被微風(fēng)吹拂,輕輕搖曳,望著煙波浩渺的水面,眼中滿是愜意。
那身青碧羅裙在此地顯得格外和諧,仿佛本就是這水鄉(xiāng)畫卷中靈動的一筆。
她顯然對此地頗為熟悉,輕車熟路地領(lǐng)著林晚虹,沿著蜿蜒的河岸行走。穿過垂柳拂面的小徑,踏過青苔斑駁的石橋,最終在一處小小的渡口停下。
渡口旁泊著幾葉扁舟,船身細(xì)長,形如柳葉,船篷以細(xì)竹和油氈搭就,輕巧而古樸。
“船家,租一條蓮舟。”楚瀟瀟對著岸邊一位戴著斗笠、正在修補(bǔ)漁網(wǎng)的老艄公脆聲喊道。
老艄公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水風(fēng)和陽光刻滿皺紋的臉,眼神卻依舊清亮。他看了看楚瀟瀟,又看了看她身旁氣質(zhì)溫和的林晚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兩顆的門牙:“好嘞!姑娘公子,這邊請!”他麻利地解開一條最干凈的小舟纜繩。
小舟不大,僅容三四人。楚瀟瀟輕盈地躍上船頭,林晚虹隨后也小心地踏上船板,船身微微搖晃。
老艄公遞過一支細(xì)長的竹篙,楚瀟瀟笑嘻嘻地接過來,對林晚虹眨眨眼:“今日我做船娘!”
她足尖在船尾輕輕一點,小舟便如離弦之箭般,輕盈地滑入碧波之中,只在水面留下圈圈漣漪。
楚瀟瀟立于船尾,手持竹篙,動作嫻熟而優(yōu)美。
竹篙點入水中,再輕輕一撥,小舟便靈巧地在密布的荷葉與菱葉間穿行,時而繞過一座小巧的石拱橋,時而貼著岸邊垂柳的倒影滑過。
水聲潺潺,槳聲欸乃,船行處,驚起幾只正在梳理羽毛的白鷺,撲棱棱飛向天空。
細(xì)雨,不知何時悄然飄落。
起初只是牛毛細(xì)雨,如煙似霧,無聲地融入浩渺的水面。漸漸地,雨絲變得細(xì)密起來,打在船篷上、荷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如同天地間最溫柔的私語。
水面泛起無數(shù)細(xì)小的漣漪,遠(yuǎn)處的山巒、房舍、石橋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煙雨之中,如同一幅正在暈染開的水墨丹青。
楚瀟瀟放下竹篙,任由小舟在荷塘深處隨波輕漾。她走到船篷下,與林晚虹相對而坐。船篷隔絕了大部分的雨絲,只余下雨打荷葉、雨落水面的沙沙聲,更顯清幽。
雨簾如織,荷香浮動。
楚瀟瀟望著篷外迷蒙的雨景,眼中流露出沉醉與寧靜。她似乎被這雨中的水墨天地所觸動,唇角彎起滿足的弧度。素手輕抬,一架形制古樸、色澤沉潤的七弦琴,便憑空出現(xiàn)在她膝上。
琴身似桐木,紋理流暢,透著一股歲月的溫潤。七根琴弦在微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
她并未多言,只是低頭,指尖輕撫過冰涼的琴弦。
“錚——”
一聲清越空靈的泛音,如同玉石相擊,瞬間穿透了雨幕的沙沙聲,清晰地落入林晚虹耳中,直抵心弦。
隨即,琴音淙淙流淌而出。
沒有激昂的旋律,沒有繁復(fù)的技法。她的指尖在琴弦上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韻律感。
琴音清越、空靈、悠遠(yuǎn),如山間清泉滑過卵石,如松風(fēng)拂過林梢,如細(xì)雨滴落青瓦,如荷葉承露輕顫……每一個音符都仿佛與這天地間的雨聲、水聲、風(fēng)聲、荷香完美地契合、交融在一起。
琴音時而舒緩,如煙雨迷蒙,引人沉醉;時而輕快,如雨打新荷,生機(jī)盎然;時而低回婉轉(zhuǎn),如水流回旋,余韻悠長。
在這煙雨空濛的蓮舟之上,琴聲便是楚瀟瀟的心語,是她對這方靈秀水鄉(xiāng)最深情的吟詠,是對天地自然之美的禮贊。
林晚虹靜靜地坐在她對面,背靠著微涼的船篷。他望著篷外連綿的雨絲,望著近在咫尺、在細(xì)雨中輕輕搖曳的粉白荷花,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
雨聲沙沙,琴音淙淙,水波輕漾,荷香浮動……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氣息,都在這小小的蓮舟之上,被那流淌的琴音奇妙地編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與寧靜。
他不再僅僅是“聽”琴,而是整個身心都“浸”入了這琴韻、這雨境、這水鄉(xiāng)之中。
塵世的喧囂、過往的迷茫、未來的憂慮,仿佛都被這溫柔的雨絲和空靈的琴音洗滌一空。心湖前所未有的澄澈、安寧,只余下一片被浸潤的柔軟與滿足。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撫琴人身上。
楚瀟瀟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專注而沉靜。
雨篷外的天光透過簾隙,柔和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恬淡的輪廓。她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躍、滑動,如同精靈在月光下的溪流中嬉戲。那專注的神情,那與琴、與景融為一體的姿態(tài),構(gòu)成了一幅比任何水墨畫都要動人的剪影。
林晚虹看得有些癡了。
這一刻,煙雨朦朧的碧波澤,隨波輕漾的蓮舟,空靈流淌的琴韻,還有眼前撫琴的倩影……所有的一切,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底深處。
一種比云海壯闊更令人心折,比雪原溫暖更令人熨帖,比花谷絢爛更令人沉醉的情愫,如同這無聲的雨絲,悄然無聲地浸潤了他整個心房。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篤定的悸動。
一曲終了。
余音裊裊,在雨聲與水波間久久縈繞,仿佛不舍離去。
楚瀟瀟的指尖輕輕按在微微顫動的琴弦上,止住了余韻。她緩緩抬起眼簾,眸中還殘留著沉浸在琴韻中的空靈與溫柔。她看向?qū)γ娴牧滞砗纾浇菑澠鹨粋€恬淡而滿足的弧度,帶著一絲分享后的期待,輕聲問道:
“好聽嗎?”
聲音輕柔,如同雨絲拂過荷葉。
林晚虹的心神尚沉浸在方才那場琴韻與雨境的洗禮中,聞聲才恍然回神。他望著她映著水光的清澈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倒影。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伴隨著悸動在胸腔涌動,千言萬語涌到喉間,最終只化作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贊嘆,聲音低沉而真摯: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
楚瀟瀟聞言,臉上的笑容倏然綻放,如同雨霽初晴時盛開的荷花,清麗明媚,帶著純粹的歡喜。她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小心地將膝上的古琴收起,又變戲法般取出兩只小巧的玉杯和一壺清茶。
“以茶代酒,謝君知音。”她笑著為兩人斟上清碧的茶湯。
蓮舟隨波輕漾,細(xì)雨依舊沙沙。兩人對坐品茗,茶香混著荷香,在小小的船篷內(nèi)氤氳。
林晚虹的目光,卻再也無法從對面那笑靨如花的女子身上移開。她的每一縷發(fā)絲,每一次眼波的流轉(zhuǎn),唇角的每一次上揚,都牽動著他的心弦。
小舟悠悠,穿過一片密集的荷蕩,在一處臨水的小小市集靠岸。
市集依水而建,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兩旁是各色小攤,販賣著魚蝦、蓮藕、菱角等水鄉(xiāng)特產(chǎn),也有一些售賣竹編、刺繡、小玩意的手藝人,喧鬧中透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楚瀟瀟被岸邊的熱鬧吸引,像只歡快的鳥兒,拉著林晚虹上岸閑逛。她好奇地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對一頂精巧的竹編斗笠愛不釋手,又對著攤上蒸籠里熱氣騰騰、形如蓮花的米糕咽了咽口水。
林晚虹的目光,卻被臨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吸引。
那是一個老者的攤位,只鋪著一塊深藍(lán)的粗布。布上擺著幾件玉飾,材質(zhì)并非頂級的靈玉,只是尋常的青玉、白玉,但勝在雕工古樸雅致。其中一支青玉簪,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
簪身細(xì)長流暢,簪頭被巧手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花瓣層疊,線條柔和,蓮心處一點微凹,仿佛承接著露珠。整支簪子色澤溫潤,透著水鄉(xiāng)特有的靈秀之氣。
他的腳步頓住了。目光在那支青玉蓮簪上流連。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蓮舟之上,她專注撫琴的側(cè)影,發(fā)絲被水風(fēng)拂起的瞬間……以及更早,在冰洞篝火旁,她裹著自己外袍時,那脆弱又溫暖的模樣。
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驅(qū)使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這支簪子……”他拿起那支青玉蓮簪,觸手溫潤微涼。
“公子好眼光!”老者須發(fā)皆白,笑容慈和,“這是小老兒用澤中沉水青玉琢磨的小荷簪,不值幾個錢,勝在應(yīng)景。”
林晚虹沒再多問,默默付了錢。那支帶著水鄉(xiāng)清潤氣息的青玉簪,被他小心地攏入袖中,緊貼著微溫的手腕。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玉簪溫涼的觸感,連帶著心口也微微發(fā)燙。
楚瀟瀟正拿著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小口咬著,回頭見林晚虹跟了上來,腮幫子鼓鼓的,含糊問道:“買了什么好東西?”
“沒什么,”林晚虹神色如常,只是耳根微微有些發(fā)熱,“一點小東西。”
楚瀟瀟不疑有他,注意力很快又被河邊一個吹糖人的攤子吸引過去。
細(xì)雨漸歇,天光微露。兩人重新登舟。楚瀟瀟似乎有些倦了,抱著膝蓋坐在船頭,望著被雨水洗刷后愈發(fā)青翠的遠(yuǎn)山,側(cè)影寧靜。
小舟再次滑入荷花深處。水面倒映著雨后初晴的天空,云絮舒卷。微風(fēng)拂過,吹起楚瀟瀟頰邊一縷散落的青絲。
林晚虹看著那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心中微動。他猶豫片刻,終是鼓起勇氣,走到她身側(cè)坐下。
“瀟瀟。”他輕聲喚道。
楚瀟瀟聞聲轉(zhuǎn)過頭,眼中帶著詢問。
林晚虹從袖中取出那支青玉蓮簪。簪身在他掌心泛著溫潤的光澤,蓮苞栩栩如生。
“方才在集市上看到,”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目光卻坦然而溫柔地迎上她的視線,“覺得很襯你……在船上的樣子。”
他沒有說撫琴的樣子,也沒有說好看,只用了“在船上的樣子”這樣含蓄的表達(dá)。
楚瀟瀟的目光落在那支青玉蓮簪上,明顯怔住了。
她看看簪子,又看看林晚虹眼中那抹認(rèn)真而溫柔的暖意,一絲驚訝和難以置信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眸底閃過,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明亮的光彩所取代。
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動了一下。沒有驚呼,沒有推拒。
她只是靜靜地看了林晚虹片刻,然后,唇角一點一點地向上彎起,綻放出一個比雨后荷花還要清麗純凈、比云破天青還要明媚動人的笑容。
她微微側(cè)過身,背對著林晚虹,將一頭如瀑的青絲攏向一側(cè),露出了纖細(xì)白皙的后頸。
無聲的邀請。
林晚虹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支青玉蓮簪。
簪尖觸到她微涼柔順的發(fā)絲,他屏住呼吸,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將那朵溫潤的青玉蓮花,穩(wěn)穩(wěn)地簪入她如云的發(fā)髻之中。
玉簪青碧,墨發(fā)如云,相得益彰。
楚瀟瀟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她抬手,指尖輕輕拂過發(fā)髻間那朵冰涼的蓮花,眼中笑意盈盈,如同盛滿了整個碧波澤的春水,清澈見底,又蕩漾著溫暖的漣漪。
她沒有看水中倒影,只是定定地望著林晚虹,聲音輕快而愉悅,帶著一絲甜意:
“好看嗎?”
林晚虹望著她發(fā)間那點青碧,映襯著她笑靨如花的面容,只覺得這水鄉(xiāng)所有的靈秀,此刻都匯聚在了她的眉眼之間。他用力地點點頭,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溫柔:
“好看。”
細(xì)雨初歇,水波瀲滟。蓮舟輕搖,載著滿船的荷香與無聲流淌的暖意,緩緩駛向煙水迷蒙的深處。
那支青玉蓮簪,在楚瀟瀟如墨的發(fā)間,隨著舟行微微顫動,閃爍著溫潤而恒久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