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的月潭一別，那株流光溢彩的七霞琉璃蘭，最終被楚瀟瀟以某種玄妙手段“送”回了百草門看守弟子附近，留下一縷清冷的異香和一串銀鈴般的輕笑作為“借閱費”，氣得對方跳腳卻又無可奈何。

風波雖平，楚瀟瀟卻似乎覺得翠微山腳待得有些“膩”了，或是單純想避開可能的后續麻煩。

這日清晨，她裹著一身寒氣出現在竹塢，發梢眉宇間都凝結著細小的冰晶，雙眸卻亮得驚人，如同雪地里的星子。

“茶農，走！”她搓了搓凍得微紅的手，呵出一口白氣，“帶你去北邊看琉璃花！比那七霞蘭還剔透呢！”

林晚虹放下剛溫好的竹韻茶，還未來得及細問何為“琉璃花”，手腕已被那熟悉的溫涼包裹。眼前景物飛旋，熟悉的竹影茅舍瞬間被一片鋪天蓋地的白所取代。

寒意，凜冽如刀！

甫一落地，一股裹挾著細碎冰粒的寒風便如巨浪般拍打而來，瞬間穿透了林晚虹身上單薄的布袍，激得他渾身一顫，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他下意識地運轉起微薄的靈力護體，才勉強抵御住這徹骨的嚴寒。

舉目四望，天地間唯余一片蒼茫浩渺的白。

腳下是深可及膝、松軟卻又帶著堅硬質感的積雪，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與同樣灰白陰沉的天空相接。遠處是連綿起伏、被厚厚冰雪覆蓋的山巒，如同蟄伏的銀色巨獸，沉默而威嚴。

寒風在空曠的原野上呼嘯肆虐，卷起千堆雪沫，如同白色的幽靈在天地間狂舞。

空氣干燥而冰冷，吸一口，肺腑都仿佛被凍住。陽光稀薄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雪地上投下變幻不定的、清冷的光影。

萬籟俱寂，唯有風雪的嘶吼是這片冰封世界永恒的背景音。此地，便是云渺界北境極寒之地——寂雪原。

“冷吧？”楚瀟瀟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依舊清晰，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

她站在雪地里，那身青碧羅裙竟似不懼嚴寒，裙裾在寒風中微微拂動，襯著無垠的雪白，更顯靈動出塵。她鼻尖凍得微紅，雙頰卻因興奮泛著健康的色澤，眼眸亮晶晶地環顧四周，仿佛在欣賞一幅壯闊的冰雪畫卷。

“我們要找的琉璃花，名叫雪魄蓮?！彼贿吔忉?，一邊邁開步子，輕盈地在深雪中行走，竟只留下極淺的足印。

“此花生于萬年玄冰深處，形如冰雕，通體剔透無瑕，只在特定的極寒朔月之夜，才會短暫綻放，其花蕊蘊含一絲精純的太陰冰魄，于煉器、凝神皆有大用。”

她說著，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雪原上裸露的巨大黑色玄冰巖，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林晚虹緊隨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跋涉。每一次抬腿都異常費力，刺骨的寒氣無孔不入，靈力運轉也變得滯澀。

他望著前方那道在風雪中依然靈動如常的碧色身影，心中既感佩于她修為的深不可測，又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想要并肩的念頭。

楚瀟瀟時而停下，指尖凝聚起一絲精純的寒氣，點在巨大的玄冰巖上，閉目感應。寒氣如靈蛇般鉆入冰層深處，片刻后她睜開眼，或搖頭，或繼續前行。

時間在單調的風雪呼嘯與艱難跋涉中緩緩流逝。雪原的景色雖壯麗，卻也單調得令人心頭發慌。

林晚虹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漸漸麻木，呼出的白氣在睫毛和鬢角凝成了細小的冰霜。

不知過了多久，楚瀟瀟忽然在一處被幾塊巨大玄冰交錯掩映的雪坳前停下。她蹲下身，仔細拂開覆蓋在冰巖縫隙處的厚厚積雪，露出下方幽深黑暗的洞口。

“找到了！”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發現目標的喜悅。

“這底下有很強的冰魄氣息，應該接近一處玄冰礦脈了。雪魄蓮多半就在附近……不過，”她抬頭望了望愈發陰沉、鉛云低垂的天空，眉頭微蹙，“這天色…怕是要有場大風暴?！?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話語，呼嘯的風聲驟然拔高了一個調門，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再是隨風飄灑，而是被狂風裹挾著，如同密集的白色箭矢，狂暴地抽打下來！

視線瞬間變得模糊不清，幾步之外便難以辨物。氣溫在短短數息間驟降，連空氣都仿佛要被凍結。

“快！進去避避！”楚瀟瀟當機立斷，一把抓住林晚虹冰涼的手腕，不由分說，拉著他便鉆進了那處狹窄幽深的冰洞入口。

洞內與洞外，儼然兩個世界。

甫一入洞，那鬼哭狼嚎般的風雪嘶吼便被隔絕了大半，只余下沉悶的嗚咽在洞口回蕩。

刺骨的寒意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萬年玄冰特有的森寒，無聲無息地侵蝕著身體。然而，比起洞外那毀天滅地般的暴風雪，這里已是難得的避風港。

林晚虹喘息著，借著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打量四周。這是一個天然的冰洞，顯然由巨大的冰川裂隙或冰下河道演變而來。

洞壁、洞頂皆是晶瑩剔透的寒冰，厚不知幾許，在微弱的光線下，折射出幽藍、淡青、冷白等種種迷離的光暈，如同置身于一塊巨大的、純凈無瑕的水晶內部。

冰層之中，凍結著無數細密的氣泡，層層疊疊，如同凝固的星河。腳下是光滑如鏡的冰面，有些地方凝結著霜花，形成奇異的圖案。整個空間空曠而寂靜，唯有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冰壁間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呼……好險?！背t瀟拍了拍衣襟上沾著的雪沫，長長舒了口氣，一團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她環顧這冰晶宮殿般的洞穴，眼中并無懼色，反而帶著幾分新奇與贊嘆：“倒是個漂亮地方?！?

然而，隨著風暴的加劇，洞口的光線幾乎被完全遮蔽，洞內溫度仍在持續下降。那股萬年玄冰的森寒之氣，如同無數冰冷的細針，穿透衣物，刺入骨髓。

林晚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牙齒微微打顫，感覺血液的流動都變得遲緩起來。

“冷？”楚瀟瀟注意到他的異樣，聲音在空曠的冰洞里顯得格外清晰。

林晚虹點了點頭，想運轉靈力驅寒，卻發現體內那點微末修為，在這極致的寒境中如同杯水車薪，收效甚微。

楚瀟瀟沒再說話。她伸出右手，纖纖玉指在虛空中輕輕一捻。一點極其微弱、近乎透明的光焰，驟然在她指尖亮起！

那光焰極小，不過豆粒大小，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卻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而堅韌的暖意。這暖意并非熾熱灼人，而是一種內斂的、仿佛能驅散靈魂深處寒冷的本源之火。

她屈指一彈。

那點微弱的透明光焰輕飄飄地落在兩人面前光滑的冰面上。

沒有引燃任何柴薪，也沒有融化堅冰。光焰落處，仿佛只是輕輕一點。然而，就在光焰觸及冰面的剎那，一圈柔和、穩定、散發著融融暖意的光暈，便以其為中心，無聲無息地擴散開來！

光暈覆蓋了丈許方圓，形成一個溫暖而明亮的圓形區域。光暈籠罩之下，那刺骨的玄冰寒氣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恰到好處的暖意，如同春日午后的陽光，溫柔地包裹住兩人。

冰洞深處依舊寒冷幽暗，但這小小的一圈光暈，卻成了這冰封世界中最溫暖、最安全的港灣。

“坐吧?！背t瀟率先在光暈邊緣坐下，抱著膝蓋，將自己縮成一團，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投向那跳躍的透明光焰。跳躍的火光在她沉靜的眸子里映出兩點小小的、溫暖的亮光。

林晚虹依言在她身旁坐下，寒意盡去，僵硬的身體緩緩放松下來。他側頭看向楚瀟瀟。

火光映照下，她的側臉輪廓柔和，褪去了平日里的跳脫飛揚，顯露出一種少見的、近乎脆弱的沉靜。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那總是帶著笑意的唇角，此刻也微微抿著，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和……悠遠。

洞外，暴風雪的咆哮聲被厚厚的冰層削弱，化作沉悶而遙遠的背景低音。洞內，只有那團透明光焰無聲地燃燒，散發著恒定而溫暖的橘黃色光暈，以及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沉默在溫暖的光暈中流淌，并不尷尬，反而有種奇異的安寧。

良久，楚瀟瀟忽然輕輕開口，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飄渺，在空曠的冰洞里格外清晰：

“晚虹，你知道嗎？”她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停留在跳躍的光焰上，仿佛在對著火焰傾訴，“一個人在這天地間，走了好久，好久了……”

林晚虹心頭微震，屏息靜聽。這是他第一次聽她主動提及過往。

“看過很多很多的風景，”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冰面，“云海上的日出，大漠里的孤煙，深海下的熒光森林……也遇到過很多很多人。”

她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有的驚才絕艷，有的野心勃勃，有的機關算盡，有的……轉瞬即逝。”

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抱著膝蓋的手臂似乎收緊了些許。

“熱鬧過，也冷清過?！彼p輕呼出一口氣，白霧在暖光中迅速消散，“有時候，也會覺得……有點孤單?！弊詈髱讉€字，輕得幾乎被洞外的風聲淹沒，卻清晰地敲在林晚虹的心上。

他靜靜地聽著，沒有追問，沒有打斷。火光映照著她低垂的側臉，那份沉淀在漫長歲月里的、淡淡的寂寥與疏離感，此刻如此真實地流露出來。

原來，那個總是笑容燦爛、仿佛不識愁滋味的逍遙仙子，內心深處，也并非全然的圓滿。這絲脆弱，非但沒有折損她的光彩，反而讓她顯得更加真實，更加……令人心疼。

楚瀟瀟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了，自嘲般地彎了彎唇角，又恢復了慣常的語調，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到達眼底：“不過都過去啦！現在這樣，挺好?！?

她終于轉過頭，看向林晚虹，火光在她眼中跳躍：“你看，像你這樣，安安靜靜地種點小花小草，煮點清茶，看看云卷云舒，聽聽風聲雨聲……愿意這樣過日子的人，真的很少很少呢。”

她的目光清澈，帶著一絲探尋，一絲真誠的感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珍視。

林晚虹望著她火光映照下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影子。她的話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洶涌的暖流。

他明白了她話中的未盡之意——她珍視的，是他這份在修仙界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安靜”，是他愿意停下腳步感受平凡的“心意”。

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沾染了寒氣、卻被篝火烘烤得暖意融融的素色外袍。

動作自然而輕柔。

他微微傾身，將那件尚帶著他體溫的外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披在了楚瀟瀟單薄的肩頭。

寬大的衣袍瞬間包裹住她纖細的身形，帶著屬于他的、干燥而溫暖的氣息。

楚瀟瀟身體明顯僵住了。

她倏然抬起頭，眼中帶著未及掩飾的驚愕，定定地看著林晚虹。火光跳躍，清晰地映照出她微微睜大的雙眸，以及眸中一閃而過的、復雜難辨的情緒——有驚訝，有茫然，還有一絲猝不及防的、被暖意擊中的柔軟。

冰洞內一片寂靜。只有那團透明光焰無聲燃燒，發出細微的噼啪輕響，溫暖的光暈籠罩著兩人。

林晚虹收回手，坐直身體，避開她過于直接的視線，目光落在跳躍的光焰上，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與堅定：

“現在，”他頓了頓，仿佛在確認每一個字的分量，“不是一個人了?！?

話音落下，冰洞內陷入了更深的寂靜。

洞外，暴風雪依舊在肆虐咆哮，仿佛要撕碎整個世界。

洞內，溫暖的篝火光暈下，時間仿佛凝固了。

楚瀟瀟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肩頭那件帶著他體溫的外袍，仿佛有千鈞之重，又仿佛輕若無物。那暖意，透過衣料，絲絲縷縷地滲透進皮膚，熨帖著微涼的肩胛，更悄然無聲地流入了心底某個長久空曠寂寥的角落。

良久，良久。

她眼中的驚愕與茫然漸漸褪去，如同冰雪消融。那清澈的眸底，仿佛被投入了燒紅的炭塊，一點一點，燃起了溫暖而明亮的光。那光芒越來越盛，最終如同破曉的晨星，驅散了所有陰霾。

她微微低下頭，看著披在肩頭的素色衣袍，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

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的狡黠或飛揚，而是如同春水初融，帶著一種純粹的、柔軟的、幾乎可以稱之為“甜”的暖意，從唇角一直蔓延到眼底，點亮了整個臉龐。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將那件帶著他氣息的外袍，更緊地、更密實地裹了裹，將自己深深埋進那份溫暖里。然后，她抬起頭，重新看向林晚虹。

火光跳躍，映著她盛滿星光的眼眸和那抹暖融心扉的笑意。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卻無比清晰：

“嗯！”

一個簡單的音節，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

冰洞深處，寒氣依舊。但那團小小的、透明的光焰，卻燃燒得更加明亮、更加溫暖。光暈之中，兩人相視而笑，無聲的暖流在目光交匯處靜靜流淌，足以抵御這寂雪原上所有的嚴寒與孤寂。

洞外風雪如怒，洞內春意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