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透坐立不安,他已經連續三天沒見到談語嫣了,但右邊的臭小鬼也不肯松口。
沒有那個白佬說來找他刪除記憶的人,他還清晰地記得棉花的云,能結霜的風和磨潤的笛子,記得神情凄苦但依然強勢的學姐。這讓他更打定主意,今天吃飯時要問個所以然。但這幾天滿臉憔悴的凌云總是繞著他走。
陳透沒見過凌云憔悴的時候,那天后的第二天是第一次。凌云苦著張臉,像個普通的十三歲小孩。完全沒有平時見到,神采奕奕,并迫不及待準備血口噴人的樣子。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抓痕,抓痕不同凡響,陳透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用一個褒義詞,來形容凌云的痛苦。
實際上凌云特意纏了一條圍巾來掩飾他的傷疤,他的傷疤看起來很奇怪,陳透觀察了那條傷痕,從今天到現在,傷口一直在發黑發深,而新生的傷口該是血紅的,偶爾還會流血。黑色的傷口發著脹氣,一絲一絲幾乎視而不見的熱通過羊絨散了出來,在初春的空氣里。
大概還是陳透超出往常份額的目光,凌云主動把餐盤端到他面前:“你是不是想問我學姐去哪了?”
“你怎么知道的?”“閉著眼猜都能知道好嗎?”吃飯自然要把圍巾摘下來,摘下來后陳透才發現,凌云的脖子上還貼著一塊白布,就算這樣,也遮掩不住憂郁且氣勢洶洶的傷。
“學姐在醫院躺著。”“醫院的哪里?”“別問我,反正不是icu。在睡覺,病好的就會醒。”“因為混沌嗎?你們不是去喊她的師傅來談判嗎?她師傅不同意?”
“沒有,玄清大師完全不介意再多一個名義上的女兒,只要不影響她的稿件就可以。你玩游戲么。”“主機還是手游。”“手機。”“沒有,我不是很喜歡手游。”“玄清大師有在給手游供稿,扯遠了。”
“玄清師太……就叫玄清算了,她師傅說可以收養她,她目的不就是換個監護人嗎?結果玄清說了,可以,但是她必須要去山里跟她修道。”
“談語嫣……你比我更了解她,何況去個深山老林里每天就對幾張畫叩叩叩,隨便換個正常人都會崩潰。既然談語嫣是市長的女兒,我相信她也很習慣那種熱鬧的社交場合……”“習慣不一定喜歡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這么揣測別人!”
“真覺自己就特別牛?是吧!”
吃完飯的凌云迫不及待地戴上圍巾,向陳透投去不滿但無力的目光。同時投向他們的還有半個食堂的人,可里面沒有一個談語嫣,這讓他恢復了泄氣的狀態。“我沒力氣跟你吵架……我被人詛咒了。”
“詛咒這事科學嗎。”還在氣頭上的陳透自然問不出什么好口氣,凌云點點頭。“詛咒只是一種形容,在我看來,巫術不過是一種化學反應,只不過巫女不懂其中的原理。”他把脖子縮進圍巾里更深了,并很努力地讓胸口起伏大些。“我被人詛咒了,懂嗎?你還要問什么?”
“你的傷是怎么來得。”
“你還懂得關心同性?”“那要不要我現在叫你滾?”“……算了。我的傷……我剛才不是說我被詛咒了嗎?就是被混沌詛咒了,這玩意只會讓我產生類似感冒的效果,普通儀器查不出。”怪不得,今天的凌云吃的格外養生:魚片生滾粥配雞味濃湯寶。“所以我沒功夫跟你吵架。”“誰想跟你吵架了……然后呢?”
“然后談語嫣崩潰了,就這樣。你昨晚有沒有覺得地震了。”凌云把手縮回口袋里,看出來是真的很冷,至少是他自己感到冷。“沒有。”“那就是幕后工作做得好,昨晚因為那玩意地震了,至少六級。”“這么大?”
“你小聲一點……事后我們肯定會刪除你的記憶,但現在還有知道實情的你把這事傳大我們可就遭殃了。”“你也懶得去別的地方吧。”“你能不能不要麻煩一個病人在最難受的時候做動活……我說真的要不是下午有國文,我真想請假……”“你們家那叔叔呢?”
凌云又沉默了會,似乎在惆悵要不要讓他知道更多的秘密,盡管這些記憶不會比魚的秒數更久,最終他還是妥協了:“你不要說出去,像之前那樣。”“OKOK。”
“他……他為了救我。他跟常人有些稍稍不同。他用力過猛,現在躺在警局的急救室里。”
陳透好像有一點點能共情他難得的脆弱了。
“聽著,就是……談語嫣也在那躺著,還有那位玄大師。”“不是說給學姐已經做過那個手術了嗎?”“那是plus版,蛇夫座……算了知不知道都無所謂,總之就是醫學是有極限的。”“為什么警局會有急救室?”“那你怎么不奇怪為什么警局能讓你失憶?”
“那接下來怎么辦?”
這時陳透才意識到那件兒童衫后還有一個帽子,凌云把那個連衣帽故作張揚地戴起來,像是在逃避。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下午的課也沒見他好好地上,凌云以臂作枕,加上感冒帶來的不適,迷迷糊糊睡了起來。陳透看著睡覺的他,不得已毛躁起來。他不相信,好好的女兒,都消失三天了,談家就不會去找人嗎?陳透左思右想,心意已決。
等凌云睡到自然醒,已經是第三節課的時候了,好死不死,正是國文課。凌云正想問陳透為什么不喊他,國文老師有充分可以罵他的理由,盡管他并沒有跟陳透交代過這件事。在被國文老師當眾說完那些可有可無的嘲諷,和一整節完全人云亦云,照本宣科的國文課后,凌云想找個人問陳透去了哪,然而他平日可憐的那點社交技能,居然找不出一個能說幾句閑話的人。最后他只能去找班主任,凌云很慶幸,班主任是數學老師。
他的做法是對的,班主任負責批假。陳透在班上也屬實沒什么存在感,可能社交點都點在學生會了,愛情能帶來勇氣。“你為什么突然想問陳透的事情呢?”“我……我也想學會關心關心同學嘛!”班主任露出了慈祥且欣慰的笑容,大概率認為這是個好開端,并告訴他陳透的詳細去向:陳透編了個漂亮的謊,然后去了五礦春和景園。
譚州最貴的別墅區。
動腳趾都能猜出來了,凌云恨這可惡的四節課制。下課后來接他的不是克里斯蒂安,是之前說好的杜鳴鴛。“叔叔,叔叔!”
“我們能不能去五礦春和景園?”
“你想做什么?”
“那個瘋子因為愛情的勇氣去做傻事了,我怕他大嘴巴。”杜鳴鴛不知道什么愛情和瘋子,他只知道大嘴巴。“你同學是什么接應人員嗎?”“不是,但是你同事是個大嘴巴。”
今天的車大概率只是輛普通的車,不然杜鳴鴛也不會親自握著方向盤,他又親自幫副駕駛座上的凌云系好安全帶。“你坐好,然后想點別的。”“為什么?”
他不怕丟駕照的嗎?這是凌云最后一個清醒的反應。
經過一段約等于賽車的風馳電掣后,譚州最貴的別墅區到了。沒有任何例如交警之類的阻攔,就像偶像劇里女主角大喊的我飛了我飛了,我飛得好高。凌云吐不出來,他只覺得惡心,且頭暈目眩。“叔叔,可以幫我查一下談市長住在哪片嗎?”
“你可以換個語氣嗎?”杜鳴鴛露出一個類似都挺好的表情:“我不太習慣兒子撒嬌。”
對中年男人兒子的好奇心,成功沖淡了凌云的嘔吐欲。進了小區后杜鳴鴛的車開得倒沒那么猛了,可謂判若兩人。果然被偉大的愛情驅動的可憐男孩站在談府門口,跟富人家標配的大狼狗(還不止一只)不斷拉扯。“你在干嘛?”
陳透冷靜下來了,還是說表面冷靜,因為要應付同學,還有可能就是叔叔的人。不對。“你叔叔不是生病了嗎?”
如果真是他家的小孩,凌云大膽預判杜鳴鴛肯定會揍他:“你跟他講了這么多?”“我……我還小嘛!”于是他決定利用他的年齡優勢,很遺憾,凌云在智商上是個天才,但情商相關,加上他那自大的性格,只能說負上加負。“你現在還學會賣嫩了是吧!”“那你在這邊做情圣干嘛?自我感動嗎?”“你————”
他們不知道吵了多久,吵到杜鳴鴛插手觀望到不想再望為止,反正沒一句聽得懂。他對待兒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終于等中年男人不耐煩后,他不緊不慢說了一句:
“他認識談小姐對吧?”
“讓他跟談小姐談談如何?然后我們去做玄清師太的工作。”
師太?
“哇?現在什么人都可以叫師太了嗎?你說二次元的宅男要是師太幫他們寫游戲里的老婆?會不會崩潰?”“師太不是武俠小說里虛構的嗎?”
杜鳴鴛不想理會他們的陰陽怪氣,這么久除了放本來就在的狗,談家確實連應付人的力氣都懶得出。他向陳透走去,陳透當然能讀懂他的肢體動作:“你想干什么?”
杜鳴鴛給了自己一個暗示的響指,陳透飛起來了!不如說是被一股氣流托起來,在空中手足無措,同時想起還有幾處爆炸聲。猛得捂住耳朵蹲下的凌云緩緩站起來,陳透被無形的強大力量固定在車里,左右不得動彈。凌云轉頭,看向自己的腳底,是幾塊玻璃碎片,看起來像監控上掉下來的。
“你是虹橋宮的?”
“是,他認識談語嫣?”
“對,工房有那種……可以跟精神世界交流的玩意嗎?反正他都知道了。”“有,小滴。”
“我在。”
“開虹橋,我要加速了。”
“等,等一下這……”還好他的手還能動,凌云趕緊為自己扣上了安全帶。“明白,啟動連接裝置,提前祝您旅途愉快。”迷你版的卓爾出現握緊駕駛盤,杜鳴鴛全身唯一略顯蒼老的部位,手上。小小地鞠了個躬,在她消失的瞬間,一條色彩斑斕,像是被無數顏料斑點鋪灑后的半透明道路,出現在車前。“坐穩了。”“坐穩?”陳透很明顯還沒反應過來。“你們要帶我去哪?喂!”
就算經歷過這種事,凌云還是無法適應杜鳴鴛如此狂野的行車方式,更別說后面還有個叫苦不迭的大鬼:他叫他臭小鬼,那他就是臭大鬼。一個急剎車,杜鳴鴛順利地把車送入車位。“你家里人對你的技術就沒有意見嗎?”
“他們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