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地漫游8
- 在風中飄揚
- 桃源春
- 6132字
- 2022-03-16 11:14:28
他站在約好的地方等著姐姐。那時應該是春天,也可能是秋天,他穿著一個薄薄的外套,里面穿著襯衫。太陽快要下山了,托在遠處的屋頂上,涼爽的風習習地吹著。大街上擠滿了來往的車輛,身邊的行人腳步匆匆,急忙趕回家,或者趕赴約會的地方。那時他還是孤身一人,星期五下班后,他一個人回到公寓,打開電視,看無聊透頂的娛樂節目。那會應該是剛畢業沒多久的樣子,作息時間還殘留著上學時養成的習慣和痕跡。他現在無法回憶起,他是如何與那些人認識的,他們是怎么開始的。這些開始的開始,都已忘記了,好像他們一見面就很熟悉一樣,省略了初級階段的很多麻煩,直接進入到熟絡的狀態。
太陽即將全部落入遠處的屋頂后面,天色漸漸昏暗起來。他左右觀望路上的行人,尋找姐姐的身影。但此刻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在疏疏落落的行人中,很容易辨認出姐姐。
過了一會,一輛車停在他面前。一輛嶄新的汽車,還未上牌照。一輛紅色新款福特汽車。他猜想車上坐的是什么人。接著,汽車摁響喇叭,連續摁了好幾下,惹得路過的行人扭頭看這輛發出吵鬧聲音的汽車。他很喜歡這輛車,但討厭車主這副炫耀的樣子,就扭過頭去,繼續在人群中尋找姐姐。
汽車窗玻璃落下來,他聽到車里的人在說話,接著車喇叭聲又哇啦哇啦叫起來。他轉過頭,想給車主一個白眼,卻看到姐姐坐在車中,坐在司機的位置上,彎曲身子,對著他搖擺著手,讓他上車。
“杜傳,上車啊。”
他們到了公園附近,找到停車的地方。停好車后,姐姐從車上下來,他也跟著下來。那時公園里有很多人,大人坐在公園里的凳子上聊天,手里拿著蒲扇,搖晃著扇涼。孩子們穿著短袖短褲在甬道上蹦來跳去,口中嘰嘰喳喳喊個不停,偶爾一個孩子因受了欺負,尖利刺耳的痛哭聲從眾多的聲音脫穎而出,響亮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難道那時已是夏天了嗎?在路燈的照耀下,他記得身旁那些人不停地搖著手里的扇子,那些跑動的孩子大汗淋漓,不時用手揩掉臉上的汗水。
姐姐停下腳步,轉向他,伸出手來,把車鑰匙遞給他,說:
“這車你先開著。”
他看著姐姐手里的車鑰匙,一時猶豫著要不要接過來。
“你先開段時間。”
他拿過鑰匙,沉甸甸的。雖然不是自己的車,但想到能夠獨自開車兜風,他滿心歡喜,以至于不由自主地笑了。
“姐,這車是你買的?”
“是啊,剛買的。”
“得多少錢啊?”
“不貴,是通過一個朋友買的,內部價。”
關于車的事,那天他們就說了那么多。他記得,那晚他們繞著公園走了一會,姐姐接到一個電話后就離開了。
姐姐搭上出租車后,他迅速地走到福特車前,打開車,坐了進去。那天晚上,他把車開到空曠的沒有人煙的地段,一個人大呼小叫著,仿佛只有喊叫才能發泄他心中的興奮。但沒過多久,他的興奮感就消失殆盡了。他想到,這輛車并不是他的,是他姐姐的。興許也不是姐姐的。他那時就有點懷疑車不是姐姐的。姐姐工作的報酬不會有那么高,畢業還不到三年,怎么會有錢去買車?難道······
但沒過一會,他又沉浸到開車的陶醉中了。
他把車停到路邊,落下窗子,點燃一支煙,坐在車里抽了一會。一個女人走到他跟前,問他能不能送她一程。她顯然喝多了。他看了女人一眼,沒有回答。女人靠在車上,嘟嘟嚷嚷。他伸出頭,往外面看了兩眼,大街上除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再沒有別的人,他就放心了,問她住在哪里。他當時就后悔自己開口回答,萬一附近有埋伏呢,威脅他呢,說不定車也會被他們弄去?
女人暈乎乎地背靠車身,擺動著兩只手,看樣子喝了不少酒,上頭了,一會兒哼哼,一會兒笑笑,一會兒發出難受的聲音。
他又問了一遍:
你住在哪里?
對方還是不回答。女人忽然跑開,跑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下,抱著樹身,嘔吐起來。
他下車,走過去,問她好點沒。
她沒說話,顛顛倒倒地站起來,像風中的柳枝一樣,飄搖著到了車門跟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回到車上,問她去哪。她躺在車上睡著了。
那是在姐姐把車交給他一個星期以后的事,遇到這個女人以后,他的生活就變了,他發現了另外一個天地。讓他覺得可笑的是,他竟然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現在記憶中能夠回想起來的,就是關于她的兩個朋友,一個叫小婷,一個叫小嬌,至于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現在見了面,他也認不出。其他人他也認不出。他忽然發現他們都是在晚上相見,白天他們好像消失了一樣,從來沒在他的眼里出現過。他們打電話時,也是在晚上,要不就是天擦黑。
半個多月后,姐姐打來電話,說要見他,讓他開上車。那天應該也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記得他離開公司的時候,整棟樓里幾乎沒什么人了。他開車到公園的時候,姐姐已經在那里等著他。他從車上下來后,看到姐姐靠著一輛白色的奧迪A4新款轎車,一輛新車,未上牌照。新車鑰匙在姐姐右手的食指上旋轉。他驚訝地看著姐姐得意的笑容,似乎詢問他新車怎么樣。他圍著新車轉了兩圈,像市場上販賣馬匹的商販,看看馬匹的質量如何,不時用手摸摸車身,感受質地如何。姐姐看著他,隨后向他伸出手來,說:
“把車鑰匙給我。”
他知道終究會有這么一天,車子不是他的,甚至也不是姐姐的。在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的時候,他覺得好像自己的貴重物品被人搶走了。
姐姐翻看著車鑰匙,發現車鑰匙像十幾天前她交給他時那么嶄新的時候,滿意地笑了。姐姐說:
“這輛車我要賣了,已經找到賣家了。車賣了,就能賺不少錢。”
他不理解姐姐新買的車,再賣給別人,怎么還能賺錢。
“你是不是想知道這樣怎么賺錢?以后我再告訴你吧。”
直到現在,姐姐也沒有告訴他為什么,他也從來沒有想明白。
姐姐看到他沮喪地看著那輛福特汽車,笑了笑,就把剛才在她手里旋轉的車鑰匙給了他。
“這輛車你先開著,等我賣出去了,我再找你要。”
他喜出望外地看著新的奧迪轎車。當時他想象著晚上那些人看到他的新車后興奮和羨慕的表情。他會開著新車,帶他們在凌晨空無一人的朱雀大街上飆車,汽車馬達的震動聲和車上女人的尖叫聲,讓他渾身充滿了力量和興奮感。而那個叫龍哥的男人坐在副駕駛,將食指彎曲著伸進嘴里打唿哨,聲音嘹亮。
那天,他和姐姐又去了公園,他們談起了父母,說什么時候有時間回家一趟。也許兩位老人想他們了。但他們一直沒有回去。姐姐因為忙著自己的工作,抽不開時間,他呢,無心戀家,到了周末,與那些男人女人一起各處逍遙自在,不愿意回家。就這樣,直到很久以后,也就是在姐姐消失一兩個月后,他才回到家里。然而一切都變了。
每個一段時間,姐姐都會打電話找他,把原來的車收回去,給他一輛新車。等姐姐賣掉車,再買到新的車后,姐姐就給他打電話,他們再交換車輛。后來,當他躺在醫院的床上時,他回想著自己總共開了多少輛車,數著數著,他就數不清了。那些世界知名的汽車,他都開過,什么奧迪、寶馬、奔馳、本田、豐田、福特、雪佛蘭、大眾、沃爾沃等等。
也許過了五個多月,也可能是一年多,姐姐又一次打電話給他,他們再次去公園相見。這次姐姐給他的車是輛保時捷。當時他問姐姐這輛車多少錢,姐姐說不到一百萬。他心里開始不安起來,姐姐怎么買得起那么貴的車。他什么都沒說。姐姐也什么都沒說。姐姐對他說要愛護車子,不要磕碰,一磕碰就是錢,不少錢。隨后,他們又走進公園。他們再次說起了父母,說要回去看他們。姐姐說他們打電話過來,問他們怎么那么久不回去。姐姐說他們想我們了。他默默地算了算,他們有八九個月不曾回去了。那天,他隱約記得姐姐說了很多話,但那天公園里舉行一個文娛活動,在公園中心的空地上搭了一個舞臺,音響設備的聲音讓整個公園籠罩在嗡嗡的陰影之下。他看到公園里聚集了很多人,一個年輕的女歌手站在舞臺上唱著一首流行歌曲。他記得姐姐說,如果順利的話,再過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就能賺到一筆錢,她就可以不工作了,她就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了。她說她要先出去玩一段時間,然后再按照自己的想法找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做。也許姐姐不是這么說的,因為他所理解的姐姐不會那么幼稚,說什么按照自己的內心去生活之類的類似心靈雞湯的一番話。但這些話不會無緣無故在他的記憶中扎根,而且那么凸顯地顯現出來,讓他意識到這是姐姐說過的話。也許他所理解的姐姐與姐姐真實所是的樣子并不一樣。就如同他眼中的自己與很多人眼中的他不一樣。
他們在公園走了一圈后,由于太吵了,姐姐說她還有事就回去了。當姐姐走后,他心里的不安已經散去,看到白色的保時捷后,他歡呼起來,飛快地坐進車里,往他們他們約好的老地方飛去。他記得,那晚他們看到他的新車后,激動地叫了起來,好像這輛車是他們的一樣。跟往常一樣,他們先去酒吧,喝得醉酗酗后,從酒吧搖搖晃晃地出來,先后坐上車,在凌晨一點鐘闃無人跡的子午大道上奔馳。這樣的活動在姐姐消失以前,持續了很長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他除了上班,其余時間基本上跟他們形影不離,那些女人好像等著他似的,隨叫隨到,好像他們不工作似的,幾乎每個晚上都有時間。他的工資基本上都花在請他們喝酒上面。因為他們都認為他很有錢,一輛接一輛地換車,而且車子一輛比一輛好。他們認為他家一定是開公司的,掌握著幾十億元的資產,他呢,是他們家唯一的兒子,他以后將會繼承一大筆錢,夠他花一輩子。聽到他們那么夸他,他夸起海口,說他們家確實開了一家公司,底下有很多分公司,如今遍布全國各地,在BJ、上海、深圳、西安都有分公司。他們歡呼著:BJ啊上海啊深圳啊。那段時間他們每天都醉醺醺的,他們埋怨他等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后,會立刻忘掉他們。他拍著胸脯對他們說,他不會忘了他們,他將帶著他們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他問他們想去哪玩。那些女人很積極,她們說她們要去馬爾代夫、塔希提、XSBN、濟州島、京都、曼谷。她們說了好多地方。他說他保證帶他們出去玩,即使他忙于工作,他也會安排旅行社,以最高的規格安排她們去各地旅行。聽了他的話,她們中有人甚至感動地哭了,好像不久以后這些承諾就會兌現似的。
但對于她們是什么人,他一點兒都不清楚。她們好像都是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那時他也是二十三四歲。每次他們聚在一起,他們都會熱火朝天地聊各種話題。但那些他們聊天的畫面像一部電影一樣,在他眼前放映,沒有字幕,沒有聲音,沒有任何說明性的介紹,只能看到一些人在說話,在喝酒,揮動手臂,大張著嘴,滿臉笑容。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那應該是他休年假的一個下午。他睡起來,由于無聊,或者別的原因,他給他們中的一個打電話。很奇怪,他卻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名字,她叫蘇珊,像一個外國女孩的名字。電話打通后,起初她聲音很低,過了一會她好像來到一個空闊的地方,聲音變得清晰了。
她好像沒有保存他的手機號碼,或者把他當成了別人。她有點生氣地對他說:
“對不起,我掛了啊,我還在上課,下課給你回復。”
他又給那個叫龍哥的男人,或者叫男孩,打電話。對方掛了電話,說在上課,不方便接。他從來沒有在工作日白天給他們打過電話。以前他認為他們什么事也不做是錯的,他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時,打完電話后,一個疑問糾纏了他好一會:他們在上課?
他們是學生嗎?如果不是學生,他們在上什么課呢?他們是老師嗎?不像,他從他們放浪形骸的動作里看不到一點教師的痕跡。那么這些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他當時就決定幾天后再見他們時,他定要好好盤問他們,問清楚他們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要坦白地對他們說:說真的,我對你們一點都不了解。屆時他們就會慚愧地把關于他們的一切和盤托出。他要首先問問那個叫蘇珊的女孩。然而他們聚會的那天,他們玩一種桌游,那段時間很時興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加上喝了不少酒,腦袋糊里糊涂,互相都認不清誰是誰了。他忘記了問蘇珊,雖然他看了她很多眼,想起來有事情要問她,但他忘記了什么事情。后來他和他們又聚了很多次,但他一次也沒有想起來問他們的職業。當他再次想起這個問題時,已經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他記得他們最后一次聚會的晚上,他們走出酒吧的門口,問他:
“你的車呢?”
他說他的保養維修去了,要過幾天才回來。那天下著雨,他們出了酒吧,就去酒店了。他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去,他說他不舒服,要先回去,下個星期見。
他們紛紛與他道別,說:
“下個星期見。”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聚會。
最后一次聚會的前三天,姐姐打電話找他。
他下車后,看到姐姐身邊沒有新車,心里感到納罕,但他什么也沒說。姐姐走到車跟前,轉著圈檢查了一遍,發現車毫發無損后,放心地對他看了一眼,接著就伸出手,把車鑰匙要了回去。姐姐那天看起來一臉苦悶的樣子,他們沒有去公園。姐姐也沒有提起回家的事,他也忘記了,仿佛他們壓根就不想回家。他們就像玩得忘了時間的孩子,忘記了回家的時間。他記得小時候,他在有月亮的晚上,總會和村里的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戲,一玩就玩到半夜十二點,臨到母親站在家門口大聲喊他的名字,他才意識到該回家了,再不回家就要挨揍了。姐姐跟他隨便聊了幾句,就跟他說她還有事,先走了。他失望但又擔心地看著姐姐走向剛剛自己開過來的車子,他知道以后不會再有什么車給他開了。沒有車的他,是無法撐起一個個謊言的。看到他沒有開著自己的新車過來,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他們可能因此不會與他往來,假若他們得知真相,定會把他奚落一番,把他當作一個笑談,在他們嘴唇與舌頭之間滾動一段時間后就銷聲匿跡了。他想著晚些時候的聚會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聚會了。如果有人問他,這一生他最懷念哪一段生活,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與他們一起共同歡樂的日子。”
即使現在回想那段日子,他依舊會面露笑容地想起他們,雖然他已記不起他們每個人的特征了,但依稀還知道他們中一些人的名字,這些名字至少還能證明,他曾經有過快樂的日子,他們叫龍哥、蘇珊、小婷、小嬌······
他一個人走進公園。那天公園里沒有什么人。他走到公園的亭子,在凳子上坐下來。他心里感到不安。從姐姐的臉色,他看得出來,姐姐好像遇到什么事了。他為什么沒有追問呢?他害怕。是不是從那時他就有點害怕了?害怕會出什么事?很多事情的發生,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在事前都會有一些預兆,但只有事情發生以后,人們才會往前追溯,試圖發現種種蛛絲馬跡,經過推理后的恍然大悟,讓人們不禁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當初我們留意、及時制止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幾天后,他與姐姐在一家面館簡短的見面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十幾年來,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他目送他們遠去。那時他們剛從西大街一家的酒吧出來。記憶中,那個雨夜寂靜的西大街,凸顯了他們撐著雨傘漸漸遠去的身影,他們喋喋不休的說話聲在黑色的天空中回蕩,被雨水打濕,顯得沉滯、遙遠。
幾分鐘后,他們消失在小寨東路高大突兀的建筑物后面。
他站在路邊,揮動胳膊,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對司機說:
“師傅,到三爻村。”
現在他才回想起來,他當時住的并不是公寓,而是城中村的房子,一室一廳一衛。那時,很多像他一樣的年輕人,畢業后,住在這里,主要是便宜,生活成本低。
他記起,他們說要去他家看看。那時他們都有點醉了。他們說他家肯定富麗堂皇,有很多大大的房間,裝飾精美的家具,像電視上一樣。他拒絕了。他以什么理由拒絕他們的,他記不清了。他看到他們有點失落的樣子,就對他們說,等到他父母出差了,他就帶他們去,于是他們紛紛站起來,為了他父母快點出差干一杯。其中有一個人問他,你家在哪里啊。他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但接著另有一個人問了起來,是那個叫蘇珊的女孩。他有點心虛,酒醒了。他期期艾艾地說:
“我家住在曲江。”
他們哇了一聲,又紛紛站起來,為他家在曲江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