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公路的岔路走一段,便是一個長長的坡。遠遠地能清晰地看到孫家院子。在1993年的時候,這條通往村里的路并沒有墳。后來村里的老人去世得多了,墳,也就多了起來。
張英菊背著孩子。提著一些從娘家帶回來的特產,其實也就是母親王月珍給的餅干和一些弟弟張英強上次回家從外面帶回的牛肉干什么的。剛剛走到村里,便聽見有人在咄咄逼人的罵著。張英菊不明所以,快步朝家趕去。
回家有兩條路,一條是順著村子中間的主路,走到公公孫興廣的母親牟家大小姐的墳邊,再往左邊一條岔路可以回家。另一條就是剛進村的時候沿著謝家大兒子謝建良家繞一圈,又經過全村取水的井邊也可以回家。張英菊選擇了后者。
兩條路回家恰好是兩個方向。孫興廣家屋后原本是有兩家人,一家名叫張志明,生前曾是解放前當地保公所的保丁,因為這個特殊的身份,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也總是一副封建家長的作風,比如不讓妻子唐林珍上桌吃飯,而唐林珍受了氣,也不敢大聲抱怨,只是在灶前嘀咕。
張英菊嫁過來的時候見過這個人,此人總是愛說吃豆腐的事情,那樣子仿佛給人的感覺就是豆腐只應天上有。將豆腐煎得兩面發黃,略微有些焦脆是最好的。最好是能點上一點手工醬油。如若再能撒幾粒地里的細小火蔥花,那便是人間極品了。就著鄉場谷江鋪打回來的二曲,此生無憾矣。
后來他死了。死前張英菊還未懷孕。躺在床上彌留之際,怕是口渴的緣故,總是叫喊著張英菊的名字,請求其給碗水喝。張英菊懼怕人死之前的形狀,自始至終也沒有去。這個人是舊社會的余孽,沒有人待見他,唯獨張英菊將其當個老輩子看待,因此才有這一幕。兒子受不了村里人的欺負,遠走他鄉。而外來的分田戶,借助當時的政策,肆意打壓他,也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他倒是躺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當然,他的死也是一種解脫,對他自己是,對老伴唐林珍也是。據說他的兒子在他死后接走了母親唐林珍。于是他們家的房子也都荒廢了。
再后來謝家二兒子謝建國擴建房子,挖出來的土方全都倒在張志明家的房子處,此后,除了地壩,便什么也不剩了。
另一家是姓張,主人家叫張叔遠,妻子姓歐,叫歐來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和孫丁荃從小玩兒到大的伙伴。最巧的是小女兒張晴與張英菊竟然是同一個磚廠的工友,并且二人關系很好。孫丁荃能認識張英菊,便是張晴做的媒。張叔遠是工人出身,會寫會算,后來當了官,一路當到了谷江鋪這個鄉的鄉黨高官。本來一家人在當地也都受人敬重和艷羨的,但因為突發肝癌去世,留下歐來芳帶著三個子女艱難過活。像極了張英菊的一家。于是張英菊認了歐來芳干媽。歐來芳也對得起張英菊的一聲干媽,幫助了其很多。
謝家有三個兒子,因此有些不可一世。謝家老頭去世得早,只留下謝家老太太汪云翠。囂張跋扈慣了,也是村里人不想招惹的對象,于是就這么任性了幾十年。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這個習慣會終結在張英菊這個外來的媳婦手上。
張英菊背著兒子,經過歐來芳的屋側時,正看見汪云翠坐在歐來芳家的地壩破口大罵。因為沒有指名道姓,因此張英菊也覺得莫名其妙。等又往下走了幾步,遇見譚素華正在摘桑葉。張英菊上前打招呼
“媽,你在這里摘桑葉喲!”
譚素華并不理會張英菊。張英菊莫名其妙
“媽,你咋子嘛?”
譚素華突然轉臉,一臉嫌棄的樣子看著張英菊
“你個人聽哈別個是怎么罵你屋的!”
張英菊恍然大悟,原來這汪云翠竟然是在罵自己。于是轉身上前質問汪云翠。
“汪云翠,我屋惹了你呀?你這么罵我屋頭?。俊?
汪云翠見張英菊上前質問,也絲毫不示弱
“罵嘎你屋頭又爪子嘛?大賊娃子生了一個小賊娃子。不該遭罵呀?”
“我屋頭這個細娃兒還在手上抱起,他怎么又是賊娃子了誒?”
“你屋頭能教個啥子好哦?”
張英菊火冒三丈,眉頭立刻擰在一起。假設這是罵丈夫孫丁荃曾經愛偷東西的事情便也罷了。最主要的是自己的兒子剛剛出世不過幾個月,竟然也要遭這種連坐,這是張英菊萬萬不能接收的。于是大喊
“媽!把韌娃抱回去?!?
張英菊的本意是要和汪云翠見個高低,但譚素華歷來對外軟弱,對自家強硬慣了,自然是不敢管的。即使被罵的是自己的兒媳婦和親孫子。譚素華依舊自顧自地摘著桑葉,充耳不聞。甚至還在張英菊喊自己的時候,走遠了一些。
見久久沒有回應。張英菊扭頭看去。譚素華背對著自己,紋絲不動。張英菊此刻明白了,想要在這個村子活下去,就必須要自己掙這個臉面。于是頭也不回的回家,放下孩子和東西。輕裝上陣和汪云翠對罵。要知道,張家院子幾乎沒有外姓人家,而張英菊的父親又是鐵道兵轉業的大隊長。況且又是父親最愛的女兒,因此在罵人和欺負人這件事情上,從未吃過虧。任憑誰說自己,也都是要回嘴的。因此人送外號“鐵菱角”。
也正是因為這個性格,張英菊才在初二的時候偷看小說被老師發現,將書掛在其脖子上在周一的大會上批評,由此而放棄上學的。轉而去了附近的紅磚廠上班。
汪云翠到底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了。張英菊依靠自幼鍛煉起來不服輸的性格和從未輸過的罵戰功力,成功地將汪云翠的氣勢壓了下去。汪云翠返身跑回三兒子謝建飛家。張英菊又追到謝建飛的地壩繼續罵,汪云翠閉門不出。
良久,汪云翠的三兒媳婦,謝建飛的妻子郭蓉才出來好言哀求
“張英菊,好了嘛!我媽在哭了?!?
“該背時,老子沒惹她沒撩她。老子那個細娃兒還在手上抱起,就曉得偷東西了???放屁!簡直是欺負人!”
“我媽是不對,但是你莫罵了。她也那么大歲數了。你就當是看在我面子上嘛!要不要得?”
郭蓉說完。張英菊嘴上收斂了一些。雖然心里的氣未消。想到他們謝家也就郭蓉是個好相處的人。高中畢業,也沒什么心眼,平時待人也誠懇。張英菊這才勉強離去。
回到自己臥房,張英菊抱著孩子坐在床邊不說話。她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汪云翠可以罵自己這么久,而婆婆譚素華可以無動于衷。即使對兒子有再大的怨氣,那也只是自己家的事。面對外人的欺辱,竟然覺得那只是自己一個兒媳婦的事,簡直是匪夷所思。
屋外,二大爺孫興璧站在地壩里意味深長的嘆息,這話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一樣
“也,這么多年了。孫家屋里頭終于有個敢出頭的了!”
張英菊坐在屋里聽見了這話,但是卻一點也不在意。在農村,并不總是風平浪靜。欺負人的事情多的是。雖然事情都不大,但誰也不想咽這口氣。那些不愿意參與這些事情的人,便想竭盡全力的搬出農村,張英菊就是這樣的人。雖然自己不怕欺負,但也不是個天生喜歡吵架的人。遠離,是最好的選擇。
一直到了晚上,譚素華才回家。也并不和張英菊說話。孫興廣干農活回家聽聞此事,數落了幾句譚素華的不是,竟然迎來譚素華鋪天蓋地的痛罵。那聲勢,真的是比白天汪云翠的氣勢還要兇。張英菊聽聞,真是好笑又無奈。
晚飯,自然是沒有叫張英菊。也沒有給她留。張英菊心里憋悶,于是抱著孩子來到歐來芳家傾訴。歐來芳是個善良的人。給張英菊煮了一碗面吃了,在燈下聽著張英菊的苦處。家里大女兒張玫已經出嫁,兒子張平在外地開貨車。小女兒張晴倒是嫁在鄰村,只是前些時日也隨丈夫去深圳打工去了。
在這個與母親有著相似經歷的女人面前,張英菊唯一能感受到一點點安慰。仿佛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只有經歷了人間悲苦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他人的痛苦。歐來芳與王月珍都曾受人敬重,后來也都受盡欺負和白眼。都是獨自拉扯子女,撐起一個家。其中的辛酸滋味,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
譚素華未受過婆婆的氣。又幫助孫興廣撐起一個家,萬事都可以朝孫興廣撒氣,當然是以自我為中心。只不過若是牟家大小姐在世的話,以她溫婉的性格和教養,也絕不會給譚素華氣受。
在昏黃的燈光下,歐來芳與張英菊就這么面對著坐在破木凳子上。一個孤獨無助的人,在接納著另一個無助的人的孤獨。月亮已經升得老高了,照得白天被摘去桑葉的桑樹枝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