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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金閣寺
  • (日)三島由紀夫
  • 12437字
  • 2022-02-23 17:02:11

父親的周年忌到了,母親別出心裁,想了個怪主意。因為我正值勞動總動員中,不能回鄉,母親親自捧著父親的牌位來到京都,請道詮法師在老友忌日那天,花幾分鐘念經。母親沒有錢,只是請道詮法師看在情面上答應此事。母親寫了封信給法師,法師答應了,而且簡要地對我表達了他的意思。

我聽到這件事并不怎么高興,這就是過去我故意很少談起母親的緣由。對于母親,我不想多說什么。

有件事,我從未責備過母親,一句話都沒說。母親恐怕也以為我不知道。但是,自發生那件事情以來,我打心里不能饒恕母親。

那是我進入東舞鶴中學,寄養在叔父家,一年級暑假第一次回家的時候。當時母親的親戚倉井,在大阪經營失敗后回到成生,那位招女婿的媳婦不讓他回家。倉井只好暫住在父親的廟里,等待妻子消氣。

我們寺里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父母決定和我睡在同一個蚊帳內。這回又增加一個倉井。我聽到夏夜庭院的樹木上響起一聲聲有氣無力的短促的哀鳴,想到蟬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的樣子。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吵醒了。海潮喧嘩,海風吹起淺黃色蚊帳的邊緣。蚊帳的搖擺異乎尋常。

蚊帳包裹著風,過濾著風,不情愿地搖晃著。因而,鼓起的蚊帳的形狀,并非完全是隨風飄舉的形狀。風弱了,蚊帳的棱角沒有了。這時,蚊帳的邊緣發出竹葉摩擦鋪席的窸窣之聲。但是,沒有風,蚊帳還在動,這是比風吹時更加細微的動。這種動漣漪般波及整個蚊帳,牽動著粗布里子。從內部看去,整個大蚊帳好像漲水的不平靜的湖面。這是湖上遠方的航船蕩來的浪峰,或者是漸行漸遠的出港船只激起的余波……

我戰戰兢兢地朝源頭望去。這時,我感到,自己黑暗中睜開的眼睛,像錐刺一般疼痛難忍。

四人擠在一頂蚊帳中,我睡在父親身旁,翻身時無意中把父親擠到了角落。因此,我和我看到的物體之間,隔著滿是皺褶的白色褥子的距離。我的背后,團身而臥的父親的呼吸,直沖我的脖頸。

我發覺父親醒了,因為他憋住咳嗽后失去規律的呼吸變得急促了,熱氣觸及了我的脊背。這時,十三歲的我睜開的眼睛,猛然被巨大的溫暖的東西遮擋住了。我知道,那是父親從我背后伸過來的兩只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那手掌,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是無法用字詞來形容的巨掌。那手掌從背后伸過來,猝然從我眼前遮斷了我所看到的地獄。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手掌。不知是出于愛、慈悲還是屈辱,那手掌將我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立即斬斷,埋葬于黑暗之中了。

我在父親的掌心中輕輕點點頭。父親從我的小臉上明白了我的諒解和會意,手掌隨即離開了。手掌離開之后,我依然遵照父親的旨意,緊閉雙眼,不透一線外光,一直熬到天亮。

不妨回憶一下,第二年,父親出殯時,我急于一睹遺容,沒有流一滴眼淚。還記得嗎?那手掌的羈絆隨著父親的死化解了,我極力通過觀察父親的遺容確定了自己的生。我面對那雙手掌,于世間呼喚愛情的手掌,如此不忘要堂堂正正地復仇;然而對母親,和那不可饒恕的記憶不同,我從未想到過復仇的事。

住持給我寫信說,忌日前,母親來金閣住一宿,他會答應的。他希望到時我也向學校請一天假。我每天參加義務勞動,臨到回鹿苑寺的前一天時,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心地單純的鶴川,很為我闊別許久再次見到母親而高興,寺院的師兄弟們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母親,然而我無法向好心的鶴川說明我不想會見母親的緣由。為此我很痛苦。而且,他一下工就說:

“來,一起跑步回去吧。”他抓住我的手腕說。

說我完全不想見母親,倒有點兒夸大其詞。我不是不想母親,只是我討厭看到親人露骨的感情展示,也許我只不過試圖為這種厭惡尋找種種理由罷了。這正是我的壞脾氣。一種真正的感情,通過各種理由使其正當化固然很好,但有時候人們會用自己頭腦里編造的無數理由,將出乎意料的感情強加給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于我。

不過,單就我的厭惡來說,也有正確的地方,因為我自身就是一個值得厭惡的人。

“跑什么呀?跑不動,太累啦!拖著兩腿回去不就得了?”

“這樣可以得到你母親的同情,你打算撒撒嬌是不是?”

鶴川一貫如此,他的辯解全然是對我的誤會。但我不討厭他,我很需要他。他是我一名忠實的善意的譯者,他將我的話翻譯成現世的語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

是的,我有時把他看作一個煉金術家,能從鉛里煉出黃金。我是照相的底版,他是實際的照片。我無數次驚訝地看到,我的渾濁而黑暗的感情,一經他內心的過濾,就一絲不留,全部轉變成透明、閃光的感情了。我無數次驚訝地注視著這種變化。正在我結結巴巴、泛著躊躇的當口兒,鶴川的手早已將我的感情翻了個個兒,傳向外面了。我從這些驚訝之中懂得了如下的道理:單單停留于感情階段,這個世界最惡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沒有區別,其效果是相同的;殺機和慈悲之心表面上沒有什么不同;等等。這些道理盡管我傾盡全部語言加以說明,鶴川也不會相信,可是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可怕的發現。盡管由于鶴川的原因我不再畏懼偽善,但偽善在我看來,只不過是相對的罪惡罷了。

京都雖然沒有遭逢空襲,但我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一位職員稟工廠之命,帶著飛機零件的發貨單到大阪總廠出差,遭到飛機轟炸。他的腸子都流出來了,只好被人用擔架抬回來。

為何流出來的腸子那般凄慘?為何我一看到人體的內部就那樣驚恐不安,連忙閉上眼睛呢?為何流出的鮮血會給人沖擊呢?為何人的內臟那樣難看呢?這和那柔軟滑嫩的皮膚,其本質不是完全一樣嗎?我如果表明自己把丑陋化為烏有的思考方法是從鶴川那里學來的,他會是一副什么表情呢?至于內里和外面,假如將人看成像玫瑰花一樣無所謂內外,那么這種想法為何又成了非人性的呢?如果人的精神內側和肉體的內側,似玫瑰花一般能輕柔地翻來卷去,沐浴在五月的陽光和微風里……

母親已經到了,在老師的房子里說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黃昏的廊緣上,打了聲招呼。

老師只叫我一人進屋,當著母親的面,說:“這孩子干得很好。”我低著頭,幾乎不看母親一眼。我只窺見她那穿著褪色的藍粗布褲的膝頭,還有并排在膝頭上的污穢的手指。

老師對我們母子說可以回去了,我們再三行禮,出了屋子。小書院朝南面向中庭的五鋪席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我們母子單獨在一起時,母親大哭起來了。

因為我早知會這樣的,所以才會無動于衷。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了,在我成人之前,希望您不要再來看我。”

“我明白,我明白。”

我對母親迎頭就是這番冷酷的語言,心里覺得很暢快。可是,母親還像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感覺,一點兒也不反駁,倒叫人有些焦躁不安。這個還好說,萬一母親越過界限,進入我的心中怎么辦?這事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母親曬得黧黑的面孔上露出一對狡黠而凹陷的小眼睛。只有嘴唇是紅潤潤的,像另一種生物,長著兩列鄉下人那般堅硬的大牙齒。要是城里女人,到她這個年齡,妝化得濃一些也不難看。可母親好像將臉盡量弄得很丑陋,總感到殘存著一種隱蔽的性感。我敏銳地覺察到這一點,心里十分憎惡。

母親打老師那里回來,盡情啼哭了一陣子之后,露出曬得微黑的胸膛,用配給的人造毛手巾揩了揩。如獸皮一般閃亮的手巾被汗水濡濕了,顯得更加光亮。

她從帆布包里掏出大米,說是給老師的,我默默無語。接著,母親又取出用灰色舊絲綿層層包裹的父親的靈位,安放在我的書架上。

“這下子太好了,明天我請法師念經,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呀!”

“忌日過后,媽媽回成生嗎?”

母親的回答使我很感意外。母親說,那座寺院的權限已經轉讓給他人了,僅有的一點兒田產變賣后,全部用來償還父親的療養費。今后,她只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舅父家,特來告訴我一聲。

我沒有可回的寺院了!那荒寂的海角的村莊,再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候我臉上浮現的解脫感,母親是如何看待的呢?母親湊到我的耳畔,這樣對我說:

“這樣吧,那里已經沒有你的寺院了。將來,你只能做這座金閣寺的住持了。你必須讓法師疼你、愛你,才能成為他的接班人,懂嗎?媽媽這輩子就盼著這一天哪!”

我惶恐不安地看著母親的臉,然而她太可怕了,我不敢正面瞧她。

儲藏室一片黑暗,這位“慈母”靠著我的耳邊說話,汗氣就在我的周圍飄散。我還記得當時母親笑了。遙遠的喂奶的記憶,那微黑的乳房,這些印象在我心中引起很大不快。卑屈的野火似乎被一種肉體的強制力點燃,使我感到萬分驚恐。母親后頸上的鬈發觸及著我的面頰,這時,我看到薄暮的中庭布滿苔蘚的洗手缽上,一只大蜻蜓在上頭斂翅歇息。夕暮的天空沉落在圓形的小小水面上,一切寂靜無聲,當時的鹿苑寺宛若一座無人寺。

我終于可以面對母親了。她笑了,油潤的唇邊露出閃光的金牙。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巴了。

“可是,我……我也許會應……應征入伍,說……說不定,會……會戰死的。”

“傻孩子,要是連你這樣的結巴都被抓去當兵,日本也就完了。”

我頸項僵直。我十分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說出的話,只能是遁詞。

“空襲,也許會把金閣燒掉。”

“已經到這種地步了,京都不會遭空襲了,美國人會高抬貴手的。”

我沒有回答。寺內薄暮里的中庭呈現海底的顏色,石頭帶著激烈決斗的姿態沉落下去。

母親無視我的沉默,站起身來,無所顧忌地望著圍繞五鋪席空間的木板門,說道:

“還沒到吃藥石飯的時候嗎?”

——回頭想想,當時我和母親的會面,給我心里帶來不少影響。如果說,當時是我發覺母親永遠居住在和我不同世界的時候,那么同時也是母親的想法強烈影響我的時候。母親雖然和美麗的金閣同在,但她是和金閣無緣的人。然而,她卻具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沒有遭空襲之憂,這盡管是我夢想中所不希望的,但也可能成為事實。而且,假如金閣未來沒有被炸之虞,那么,我的人生就立即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面,我雖然憎惡母親出人意料的野心,但她的想法俘虜了我。父親雖說一言未發,但他也許是在和母親一樣的野心的驅使下,送我到這座佛寺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獨身,要是老師自己是受先輩囑托繼承這座寺院的,那么我只要上進,就有可能被指定為老師的接班人。要是這樣,金閣就是屬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迷亂了。第二野心一旦成為包袱,就立即回到第一夢想——金閣被轟炸——這夢想一旦被母親明確的現實判斷打破,就又回到第二野心。我這樣胡思亂想著,結果我的脖頸上長了一個紅紅的大腫塊。

我放置不管,腫塊擴大地盤,灼熱而沉重地壓在我的后頸上,害得我無法安睡。其間,我曾夢見自己的脖頸生出一個金光閃耀的圓圈,頭顱后面全都罩在橢圓形的光圈里,越來越明亮。我睜開眼一想,原來是可惡的腫塊疼痛引起的。

我終于發燒躺倒了。住持帶我去看外科。醫生穿著國民服,纏著綁腿,給這腫塊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Furunkel。他舍不得用酒精消毒,只把手術刀在火上烤一下,就動手了。

我呻吟了一陣子,我感到,那個灼熱而凝重的世界,在我腦袋后頭,裂開來,萎縮了,變小了。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里聆聽停戰詔書廣播的當口兒,我想到的只有金閣。

我一回到寺里,就急匆匆地趕到金閣前面,這沒有什么奇怪的。游園路上的石子被盛夏的太陽曬得發燙,我的運動鞋低劣的膠皮底粘上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詔書,若是在東京,可以去皇宮前哭泣。可是沒有一個人的京都御所,也有好多人前去哭宮。不管哪里,這一天肯定都很熱鬧。然而,唯獨金閣沒有人光臨。

灼熱的石子路上,只有我的身影。可以說,金閣在彼岸,我在此岸。這天的金閣一眼望去,我就覺得“我們”的關系已經改變。

金閣已經從戰敗的影響中超脫出來,或者佯裝超脫。到昨天為止,金閣還不是這樣。從今以后,金閣已無所畏懼。這無疑使金閣恢復了那種“我自古居于此,未來亦永駐于此”的表情。

內里仍是古老的金箔,外壁胡亂涂上一層盛夏陽光防護漆。金閣仿佛是一件高雅而無用的道具,寂然無聲;又好像是放置在綠焰燃燒的森林前的百寶架,龐大而虛空。合乎這棚架尺寸的裝飾物,只能是碩大無邊的香爐和廣漠無邊的虛無。金閣已經將這些喪失殆盡,倏忽洗去實質,莫名其妙地于原地筑起一個空虛的外殼。更加奇異的是,金閣常常顯示的美之中,再沒有比今天看上去更加美麗的了。

金閣從我的印象,不,從現實世界超脫出來,不論何種移轉和何種變化的因素,都與之無緣。金閣顯現著未曾有過的堅固之美!金閣的美拒絕所有意義,呈現著空前的輝煌。

毫不夸張地說,我的腿在發抖,額頭上出了冷汗。從前,我看罷金閣回到鄉里,金閣的細部和整體相互照應,鳴奏出音樂般的曲調。相比之下,如今我聽到的是完全的靜止、完全的悄無聲息。那里沒有流出,沒有移轉,什么也沒有。金閣猶如音樂中可怖的休止,猶如一切鳴響后的沉默,在那里存在,在那里屹立。

“金閣和我的關系斷絕了,”我想,“因此,我與金閣共居于同一世界的夢想崩潰了。此外,本來毫無指望的事態開始了,即美在彼岸,我在此岸的事態,現世只要存在就不會改變的事態……”

戰敗對于我來說,無非是這種絕望的體驗。如今在我面前,出現了八月十五日火焰般的夏日之光。有人說,所有的價值崩潰了,我的內心與此相反,“永恒”在蘇醒、復活,主張保有自己的權利。這“永恒”訴說著金閣在此未來永駐的道理。“永恒”自天而降,粘貼在我們的面頰、手臂和腹部,將我們埋葬。這個可詛咒的東西。是的,在周圍群山的蟬聲里,在停戰的那一天,我就聽到了這個可詛咒的“永恒”。它把我封存在金黃的墻土里。

這天晚上,開枕讀經之前,我們特別為祈禱陛下的安泰,為慰問戰死者的靈魂,讀了很長的經。各宗用的都是簡單的圓領小袈裟,可是今夜,老師特別穿了保存了很久的緋紅色五條袈裟。

連皺紋深處都洗得很潔凈的肥胖的臉,今日的氣色格外好,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悶熱的夜晚,衣褶窸窣的摩擦聲聽起來給人清爽之感。

讀經之后,寺里的人都被召到老師屋里,聽老師講課。老師選擇的公案是《無門關》第十四則的《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也見于《碧巖錄》第六十三則《南泉斬貓兒》、第六十四則《趙州頭戴草鞋》兩則。此公案自古以難解著稱。

唐朝時,池州南泉山有位名僧——普愿禪師,因山名而被叫作南泉和尚。

一天,全山僧眾去割草,于閑寂的山寺里看見一只小貓。大家出于好奇,一起追捕,東西兩堂互相爭奪,雙方都想得到此貓作為自己的寵物喂養。

南泉和尚看到這個場面,立即抓住小貓的脖子,亮出割草的鐮刀,這樣說道:

“得大眾之道則得救,不得道則斬之。”

眾人未回答,南泉和尚一刀砍死小貓,隨手扔掉。

天黑以后,高足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問趙州有何意見。

趙州立刻脫掉腳上的鞋子,頂在腦門上出去了。南泉和尚嘆了口氣說:

“唉,今天要是你在場,小貓就會得救的啊!”

——內容大體就是這樣。尤其是趙州將鞋子頂在頭上,這個問題以難解而著稱。

但是,一經老師的講述,就不是多么難解的問題了。南泉和尚斬貓,是斬斷自我迷惘,斬斷妄念、妄想的根源,斬斷一切矛盾、對立,斬斷自我與他人的執拗。如果這叫殺人之刀,那么,趙州的表現就是活人之劍。他憑著無限的寬容,將沾滿污泥、遭人厭棄的破鞋頂在頭上,這就實踐了菩薩之道。

老師做了如此說明,便結束了講課,一點兒沒有提到日本的戰敗。我們都摸不著頭腦,為何在戰敗的這一天特別選了這個公案呢?我們絲毫也弄不明白。

回宿舍的路上,我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惑,鶴川搖著腦袋說:

“不知道,不經過僧堂的生活是搞不懂的。但是我認為,今晚講課的精彩之處,就是在戰爭失敗的這一天,什么也不提,單單講了斬貓的故事。”

戰爭失敗絕不是我的不幸。然而,老師那副充滿幸福的表情卻使人忐忑不安。

一個寺院,通常靠著對住持的尊敬之念維持寺里的秩序。過去的一年,我雖然得到了他的關照,但我對老師總也產生不出深深的敬愛之情。這還不算。自從母親煽起我的野心之火之后,十七歲的我,時常帶著批判的眼光看著老師。

老師是公正無私的。但他的公正無私很容易使我聯想到:如果我是老師,也會像他那樣公正無私。老師的性格中也缺乏禪僧獨特的幽默感,盡管他胖乎乎的體形本來就具有幽默感。

聽說老師很風流。想象老師的做法,我既感到好笑,又有幾分不安。女人被他桃紅大面包似的身子緊緊摟住,會有何種感想呢?她一定覺得整個世界都被這桃紅、柔軟的肉體覆蓋了,自己被埋進人肉墳墓里了。

禪僧也有色欲,這使我大惑不解。老師耽于女色,看來是為了舍棄肉體、賤視肉體吧。盡管如此,被賤視的肉體依然吸收營養,光潔瑩潤,包裹著老師的精神,這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議。猶如馴服的家畜那樣溫順、謙讓的肉,對于和尚的精神來說,簡直就像侍妾的肉。

對于我來說,必須談談戰敗究竟意味著什么。

戰敗不是解放,絕對不是解放。它是不變的、永恒的,只是融進日常之中的佛教時間的復活。

寺里的日課自戰敗的第二天起,又恢復原樣。開定,朝課,粥座,作務,齋座,藥石,開浴,開枕……此外,因為老師嚴格禁止購買黑市米,所以只能靠施主的賑濟。有時候,副司考慮我們正處于發育時期,也買些黑市米謊稱是施主的贈予,沉淀在粥碗底下的只有幾粒。我還經常買些甘薯來。不僅早餐,中飯和晚飯也都一律吃甘薯或喝粥。我們一直挨餓。

鶴川經常托東京的老家寄來一些好吃的東西,半夜三更,他帶著好吃的跑到我的床頭一起吃。深夜的天空時常有閃電劃過。

我問他:“為何不回到生活富足的老家和慈愛的父母的身邊去?”

“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是要繼承父親的寺院的。”

他似乎毫不在乎這種清苦的日子,就像筷子老老實實待在筷籠里一般。我進一步追逼他,對他說,今后一個無法想象的時代也許就要到來。當時我回憶起停戰后的第三天去上學時,大家談到管理工廠的士官把滿載一卡車的物資拿回自家去了。據說士官公然表示,今后自己就去做黑市生意。

我想,那個膽大妄為,閃著殘忍、狡黠的目光的士官,真的在走向惡了。在他穿著短筒靴奔跑的道路上,存在著貌似戰爭中死亡的猶如朝霞一般的無秩序。他胸前飄揚著白綢子頭巾,盜竊的物資壓彎了他的腰背,夜風撫摩著他的面頰。他以驚人的速度湮滅了。然而,在那更遙遠的地方,無秩序的輝煌鐘樓的鐘聲在輕輕回蕩。

所有這一切,我都被隔絕了。我沒有錢,沒有自由,沒有解放。但是,當我說出“新的時代”的時候,十七歲的我,雖說還沒有完全定型,但確實下定了一種決心。

“假如世界上的人用生活和行動品味罪惡,那么我將盡量深深沉潛于內心的罪惡之中。”

但是,我首先考慮的惡只是如何巧妙地討好老師,最后把金閣弄到手。或者幻想著將老師毒死,然后取而代之,這只是一個糊涂的美夢。當我弄清楚鶴川沒有這番野心之后,這個計劃甚至成為我良心的慰藉。

“你對未來沒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嗎?”

“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即便有又能怎么樣呢?”

鶴川回答,語調里絲毫不見一點陰郁和氣餒的情緒。這時,閃電照亮了他臉上唯一纖細的部分——細密而舒緩的眉毛。看來,鶴川按照理發師的意思,把眼眉上下都剃光了。因此,細細的眉毛愈加顯得人工般的纖細,眉梢隱約看到一部分青色的剃痕。

我瞥了一下那剃痕,感到不安起來。這少年和我等不一樣,生命在純潔的末端燃燒,燃燒前,未來一直在這里掩藏。未來的燈芯一直浸在透明、清涼的燈油里。假若未來只留下純潔和無瑕,誰還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和無瑕呢?

當晚,鶴川回到自己房間后,殘暑熱得郁悶的我睡不好覺。還有,抵制手淫的心情也使我不得安眠。

我有時會發生夢遺。這也并非有什么色欲的影像,例如夢見黑暗的街頭有一只黑狗在奔跑,伸著火紅的舌頭喘氣,狗脖子上的鈴鐺頻頻作響,這時我就異常興奮。每當那鈴聲發出最大響聲時,我就一股一股射精了。

手淫時,我有一種地獄似的幻想。有為子的乳房出現了,有為子的大腿出現了。而且,我變成了一條無比渺小的丑陋的小蟲。

我踢開被子起來,悄悄溜出小書院的后門。

鹿苑寺后面,由夕佳亭附近再向東走,有座山叫不動山。

紅松覆蓋著山腹,松樹中夾雜著茂盛的小竹子,還生長著水晶花、杜鵑花等。這座山上的道路我很熟悉,夜間登山也不會跌跤。到了山頂,可以望見上京、中京,以及遠方的比睿山和大文字山。

我開始登山,受驚的宿鳥撲剌剌的振翅聲也未能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分開樹叢向上攀登。這次登山,我心中什么也不想,立即感到自己得到了治愈。到達山頂,涼風習習,吹拂著我汗淋淋的身子。

眼下的景觀使我懷疑自己的眼睛。長期以來的燈火管制解除了,京都市燈火通明,一望無垠。戰后的夜晚,我一次也未登過這座山,這光景對我來說簡直是個奇跡。燈光形成一個立體,平面上散散落落的燈火,失去了距離感,仿佛一座純粹由燈光組合而成的通體透明的大型建筑,生出無數尖角,擴展開翼樓,矗立于夜的中央。這才叫都市啊!唯有御所的森林沒有燈光,好像一個大黑洞。

對面從比睿山的一角到黑暗的夜空,時時閃現著電光。

“這是俗世。”我想,“戰爭結束了,燈光下人們為邪惡之念所驅使。眾多男女在燈光里面對面地互相凝視,立即嗅到撲鼻而來的死亡行為的氣味。這無數的燈皆是邪惡的燈,一想到這個我的心里就得到安慰。請吧,請讓我心中的邪惡無限繁殖,大放光芒,和眼前繁華的燈火保持一一映照吧!請讓包容邪惡的我心中的黑暗,和包容無數燈火的夜的黑暗并駕齊驅吧!”

游覽金閣的人大大增多起來。為了順應通貨膨脹,經老師向市里申請,門票漲價獲得了批準。

以往,金閣的游客只有三三兩兩身著戎裝,或者穿工作服和扎褲腿的規矩人。不久,占領軍來了,現世浮糜的風俗凝聚于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獻茶的習慣又恢復了,女人們穿上珍藏許久的華麗的衣衫來登金閣。在游客眼里,我們這一身僧衣與他們的穿著形成鮮明的對照,仿佛我們扮演著鬧事花和尚的角色,又像專為到某地看稀奇的游客、故意固守當地珍奇風景的居民。尤其是美國兵,他們毫不客氣地拉住我的僧衣袖子取笑。有的拿出一些錢,說要借僧衣照紀念相片。這還不算,因為有時缺少英語翻譯,鶴川和我能謅幾句英語,經常被拉去做導游。

戰后的第一個冬天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下起雪來,星期六也沒有停止。我去學校上課,中午回家,欣賞了雪中的金閣。

午后,雪依然在下著。我穿上長筒靴,挎著書包,沿著游園路走到鏡湖畔。大雪紛紛揚揚,今天我又學著孩提時代經常做的樣子,對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像極薄的錫箔,似乎發出瑟瑟聲響,撞在我的牙齒上,飛入我溫暖的口腔里,無限地散開來,在我的鮮紅的肌肉上浸潤著,消融了。此刻,我聯想到究竟頂上的鳳凰的嘴,想起那金色的怪鳥瑩潤而溫熱的尖喙。

雪使我們重溫少年時候的心情。即使過了年,我才十八歲。我感到體內有著少年的沖動,這難道是假的嗎?

包裹在雪里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玲瓏剔透的建筑立于雪中,任憑雪片撲入,它依舊細柱林立、肌膚清寒地站在雪地里。

為何雪不結巴呢?我想。有時,雪落下來,被八角金盤的葉子擋住時,就像結巴了一下,再掉在地上。可是,當我沐浴在那毫無遮擋、痛快淋漓、漫天而降的大雪里的時候,我就忘記了內心的扭曲,猶如沐浴在音樂之中,我的精神從而恢復了正常的律動。

事實上,由于下雪,立體的金閣才成為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與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支撐不住雪花,樹林顯得比平時更加蕭索。而各處松樹枝上,積雪團團,景觀壯麗。池水結冰的表面積雪更厚,奇怪的是有些地方沒有積雪,銀白的大斑點像是裝飾畫上大膽勾勒的云朵。九山八海石、淡路島,和池面上的雪連成一片,茂密的小松樹看上去宛若偶然凸顯于冰雪原野中央的活物。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和潮音洞兩層屋脊,再加上漱清小屋脊,三者凸顯著雪白的部分之外,灰暗、復雜的木質結構在雪中反而浮現出更清晰的黑色。我們在觀看南畫時,總愛把臉湊過去,瞅瞅那山中樓閣有沒有住人。金閣古老黝黑的光潔的木紋,也誘使著我窺探一下其中是否住著人。但是,我的臉即使想靠近,也定會觸及雪寒冷的繪絹,無法再進一步接近了。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向下雪的天空敞開。我仰望著那里,心中仿佛看到,飄落的雪花一片片在究竟頂空無一物的小空間里飛旋,不久就落在壁面古舊的金箔上,氣絕了,凝結成金色的小露珠。

翌日,星期天早晨,看門的老人來叫我了。

原來開門之前,有個外國兵要來參觀。看門老人示意他等等,就跑來喊我這個“懂英語”的人。說來也怪,我的英語居然比鶴川還流利,一說起英語也不結巴了。

大門外停著吉普車,一個爛醉如泥的美國兵扶著門口的柱子,俯視著我,發出輕蔑的笑聲。

晴雪后的前院,陽光炫目。那青年背對著太陽,油光滿面,精神抖擻,對著我喘粗氣。白色的水霧含著威士忌的酒氣,直沖我的臉噴來。雖說這也很平常,但面對這個人高馬大的士兵,想象他心中涌動著的感情,還是使我有些不安。

我決定毫無違抗地照他的要求辦。我說現在還沒開門,這是特殊照顧,向他要門票錢和導游費。沒想到,這個巨人醉漢老老實實地照付了。之后,他瞅了一眼吉普車,說了聲“下來吧”。

雪光的反射令人眼花繚亂,吉普車里一片黑暗,看不清車內有什么。只見車篷邊的采光鏡里晃動著一個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像兔子。

一條穿著高跟鞋的細腿,伸向吉普車的踏板。這么冷的天卻沒穿襪子,真叫我吃驚。我一眼看出,這女人是專門為外國兵服務的妓女。她穿著猩紅的外套,腳指甲和手指甲都一律染得鮮紅。外套衣裾擺動時,露出臟兮兮的毛巾質地的睡衣。女人也是一樣的醉眼蒙眬。但男人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看樣子,那女子剛睡醒,連睡衣也沒換,就急急忙忙披著外套、圍上圍巾趕來了。

在雪光的映照下,女人的臉更加慘白,肌膚似乎沒有一點兒血色,反襯得那浮現在嘴唇上的口紅也了無生氣。女人一下車,打了個噴嚏,鼻梁上聚起細細的皺紋。她疲憊的醉眼向遠處一瞥,隨后又沉滯、黯淡下來。接著,她就呼喊那男人的名字,她把“杰克”叫成“夾克”。

“夾——克,茲·考爾德!茲·考爾德!”

女人哀切的聲音在雪地上滾動。男人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很美,這并非因為她長得像有為子。她倒像是被人一筆一畫仔細斟酌著繪制的肖像,處處力求和有為子不一樣。不知怎的,這幅肖像仿佛執意違背我對有為子的記憶,帶有一種反叛的新鮮的美麗。這是因為日后我對最初產生美感的對象有本能的反抗,而這種反抗中又含有類似諂媚的因素。

這女子有一點是和有為子想通的,就是對這個不穿僧衣、只穿臟兮兮的便服和長筒靴的我,看都不看一眼。

那天一早,寺里總動員。我們好不容易清除了游園道上的積雪,掃出一條小徑,可以供一列游客通行,但要是遇到團體客就麻煩了。我領著美國兵和那女子踏上了這條小道。

美國兵來到池畔視野開闊的地方,擺開架勢莫名其妙地叫喊、歡呼起來。他粗魯地搖晃著女人的身子,女人皺起眉頭,只說了句:

“哦,夾——克,茲·考爾德!”

美國兵來到被積雪壓彎枝條的樹林里,看見綠樹上紅光閃耀的果子,問我是什么。我只回答他是“綠樹”。也許他是個和那副龐大的身軀極不相稱的抒情詩人,可是那湛藍的眼睛里卻藏著殘酷。在《鵝媽媽》這首童謠里,黑眼睛被認為是不懷好意的、殘酷的。看來,人們總是借著異國人做一番殘酷的夢。

我按慣例陪他們看了金閣。這個喝得爛醉的美國兵,搖搖晃晃地隨意甩掉了鞋子。我用凍僵的手從口袋里掏出說明書,這是用英文寫的,專門對付這種場合。可是美國兵從旁一把奪過去,陰陽怪氣地讀起來,用不著我導游了。

我背靠著法水院的欄桿,望著陽光普照的池面。金閣里面被映照得一片透明,這樣的金閣最令人感到不安。

在我不注意的當口兒,那對男女向漱清那邊走去,半路上發生了口角。兩人吵得越來越厲害,可我一句也沒聽懂。女的言辭激烈地加以反駁,不知說的是英語還是日語。他們吵著吵著,忘記了我的存在,又折回法水院這里來了。

美國兵伸著頭叫罵,女子照準他的面頰狠狠地打了個耳光,轉身就逃。她穿上高跟鞋,順著游園路直向大門奔去。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下了金閣沿著池畔跑著。當我追上女人的時候,長腿的美國兵已經趕了上來,抓住女子猩紅外套的前襟。

青年朝我脧了一眼,緊緊揪住女子鮮紅前胸的手輕輕松開了。但是,那只松開的手所蓄積的力量,看來非比尋常。女人仰面朝天地摔倒在雪地上,猩紅的衣裾翻了過去,細白的大腿展現在了雪地上。

女人沒有馬上起來,從低處直瞪著如同高入云表的男子的眼睛。我不得已,蹲了下去,想扶起那女子。

“喂!”美國兵叫了一聲,我回頭一看,他已經叉著兩腳站到我眼前來了。他招了招手,突然用極其柔和的語調對我說了句英語:

“踩,你踩她!”

我不知到底為了什么,然而他的藍眼睛從高處發出了命令。他的寬大的肩膀后頭,被雪覆蓋的金閣閃閃發光,一碧如洗的冬日的天空晶瑩、溫潤。他的青春的眼神一點兒也不殘酷。剎那之間,我感到那眼睛對整個世界的人也是充滿情意的。這到底為什么?

他垂下肥碩的手,抓住我的領口,叫我站起來。不過,他的聲音依然那樣溫柔、親切。

“踩,踩呀!”

我很難違抗他的話,于是我抬起了腳。美國兵拍拍我的肩膀,我落下腳,踏在春泥般柔軟的東西上。那是女人的腹部。女子閉著眼睛呻吟。

“再踩,再用力踩!”

我踩了,第一次踩下去的異樣感,到了第二次就變成了爆發性的喜悅。這就是女人的肚子,我想。這就是胸,我又想。別人的肉體,原來就像皮球似的富有實實在在的彈力,這種體驗真是出乎意料。

“好啦!”美國兵明確地說。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子抱起來,為她撣掉泥雪,然后,也沒朝我回頭,支撐著女子的身體走了。自始至終,那女人沒有瞥我一眼。

來到吉普車旁邊,他讓女人先上車。美國兵酒醒了,他帶著嚴肅的神情向我說了聲“謝謝”。他要給我錢,我沒要。他從座席上拿出兩條美國香煙,塞到我的手里。

我站在大門口,在雪光的反照下,我的面頰發熱。吉普車卷起雪霧,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吉普車看不見了。我的肉體越發興奮了。

興奮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心里又浮現出一個偽善的喜悅的企圖。喜歡抽煙的老師該會多么高興地接受這份禮物啊!他什么也不知道。

一切都沒必要袒露實情。我只不過是被人指使、被人強迫而這樣干的。要是我反抗,自己真不知道會吃多大苦頭呢。

我到大書院老師的住處去。手藝高超的副司,正在為老師剃頭。我站在陽光燦爛的走廊上等著。

院子里的陸舟松將積雪映襯得光潔耀眼,宛若一葉剛折疊的嶄新的船帆。剃頭時,老師閉著眼睛,兩手捧著一張紙接掉下的頭發。剃著剃著,那頭顱漸漸露出動物一般清晰的輪廓。剃完頭,副司用熱手巾將老師的頭包起來,過一會兒又揭開。手巾下面仿佛是一個剛剛摘下并煮好的熱乎乎的大冬瓜。

我很吃力地說明來意,將兩條香煙呈上,還向老師叩了頭。

“喔,真難為你啦!”

老師的臉上倏忽掠過一絲微笑,他沒再說什么。兩條香煙經過老師的手,被隨便摞在堆滿書籍和信札的辦公桌上了。

副司開始揉肩,老師又重新閉上眼睛。

我只好退下來。不滿的情緒使我渾身燥熱。自己不可理解的惡行,意外獲得的獎賞——香煙,以及對這些毫無所知便稀里糊涂地收下的老師……

這一系列關聯的事件中,還應該有更戲劇化、更激烈的場面發生啊!對這一切,這位老師卻渾然不覺。這又給了我一個瞧不起他的重要理由。

但是,我剛想走出來,老師叫住了我。原來這時候,他正琢磨著給我些恩典。

“你呀,”老師說,“一畢業,我就送你去上大谷大學。我想,你死去的父親一定很記掛你。你可要用功讀書,以優秀的成績報考大學。”

——這條消息通過副司的口立即傳遍整個寺院。老師說要我上大學,這是我受到無比器重的證明。我曾聽到過無數遍這樣的傳說:過去的學徒為了獲得上大學的機會,要到住持屋里住一百天,給住持揉肩。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如愿以償。靠家庭供給得以上大谷大學的鶴川,高興地不住拍打我的肩膀。另一個沒有得到老師任何照顧的徒弟,竟然從此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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